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日本乞師紀


  (行朝錄之六)

  周崔芝,號九京,福清之榕潭人也。少讀書不成,去而為盜於海。其人饒機智,儕輩聽其指揮。嘗往來日本,以善射名;與撒斯王瑪結為父子。日本三十六島,每島各有王統之。其所謂東京者,乃國主也。國主曰京主,擁虛位而已。一國之權,則大將軍掌之。其三十六國王,則如諸侯之職,撒斯瑪(即薩摩)于諸島為最強,王與大將軍相為首尾。

  崔芝既熟日本,故在海中,無不如意。微行至家,為有司跡捕;系獄三年,賄吏得解,乃變姓名為盜如故。久之,招撫以黃華關把總,稽察商舶。乙酉秋,思文皇帝加水軍都督,副黃斌卿駐舟山。其冬,崔芝遣人至撒斯瑪,訴中國喪亂,願假一旅,以齊之存衛、秦之存楚故事望之。將軍慨然,約明年四月發兵三萬,一切戰艦軍資器械,自取其國之餘資,足以供大兵中華數年之用。自長琦島至東京三千餘裡,馳道橋樑驛遞公館重為修輯,以待中國使臣之至。崔芝大喜,益備珠璣玩好之物以悅之。參謀林鑰(一作學)舞為使,期以四月十一東行。鑰舞將解維,而斌卿止之曰:大司馬余煌書來,曰此吳三桂之續也。崔芝怒而入閩。

  福州既破,鄭芝龍劫眾議降。安昌王恭𣘖、尚書張肯堂、侍郎朱永佑、忠威伯賀君堯、武康將軍顧乃德,皆言不可。崔芝涕泣而謂芝龍曰:崔芝海隅亡命耳,無所輕重;所惜明公二十年威望,一朝墮地,為天下笑。請得效死於前,不忍見明公之有此舉動也。抽刀自刎,芝龍起而奪之。後數日,芝龍竟去。丁亥三月,崔芝克海口、鎮東二城。遣其義子林皋隨安昌王至日本乞師,不得要領而還。

  戊子,禦史馮京第謂黃斌卿曰:北都之變,東南如故,並使其東南而失之者,是則借兵之害也。今我無可失之地,比之前者為不倫矣。斌卿於是使其弟孝卿同京第往。至長琦島,其王不聽登陸。始有西洋人為天主教者入日本,日本佞佛,教人務排釋氏,且作亂于其國;日本勒兵盡誅教人,生埋於土中者無算,驅其船於島口之陳家湖焚之,絕西洋人往來。于五達之衢置銅版,刻天主像於其上以踐踏之。囊橐有西洋物,即一錢之微,搜得必殺無赦。方是時,西洋人復仇,大舶載炮而來,與日本為難;日本請解,始退。退一日而京第至,故戒嚴於外國。京第即於舟中,朝服拜哭不已。□東京遣官行部如東國巡方禦史,禿頂坐藍輿,京第因致其血書。撒斯瑪王聞長琦王之拒中國也,曰:中國喪亂,我不遑恤,而使其使臣哭於我國,我國之恥也。與大將軍言之,議發各島罪人。京第還,日本致洪武錢數十萬。蓋其國不自鼓鑄,但用中國古錢;舟山之用洪武錢,此由也。孝卿假商舶留長琦。長琦多官妓,皆居大宅,無壁落,以綾幔分為私室。當月夜,每室懸各色琉璃燈,諸妓各賽琵琶,中國之所未有。孝卿樂之,忘其為乞師而來者,見輕于其國。其國發師之意益荒矣。

  己醜冬,有僧湛微自日本來,為蕩胡伯阮進述請兵不允之故。且言金帛不足以動之,誠得普陀山慈聖李太后所賜藏經為贄,則兵必發矣。進與定西侯張名振上疏監國,以澄波將軍阮美為使,上親賜宴。十一月朔,出普陀。十日,至五島山,與長琦相去一程。是夜大風,黑浪兼天,兩紅魚乘空上下,船不知所往。十二日,見山,舵工驚曰:此高麗界也。轉帆而南。又明日,乃進長琦。凡商舶至國,例撥小船譏出入,名曰班船。阮美喻以梵篋乞師,其王聞之大喜。已知船中有湛微者,則大駭。初,湛微之在日本也,長琦島有三大寺:一曰南京寺,中國北僧居之;一曰福州寺,閩、浙、廣僧居之;一曰日本寺,本國人居之。南京寺住持名如定,頗通文墨,國人重之;湛微拜其位下。湛微所能不若師,而狡獪多變,乃之一島名〈月斐〉泉者。其島無中國人往來,不辨詩字之好醜,湛微得妄自高大,惡劄村謠,自署金獅子尊者。流傳至於東京,大將軍見之,曰:此必西洋人之為天主教者,潛入吾國。急捕之,以其為江西僧,逐之過海。日本不殺大唐僧,有犯法者止於逐;再往,則戮及同舟。湛微欲以此舉自結于日本,阮於是始知為其所賣也。遂載經而返。然日本自寬永享國三十餘年,母后承之,其子復辟,改元義明,承平久矣。其人多好詩書、法帖、名畫、古奇器、二十一史、十三經,異日價千金者,捆載既多,不過一、二百金。故老不見兵革之事,本國且忘備,豈能渡海為人復仇乎?即無西洋之事,亦未必能行也。

  史臣曰:宋之亡也,張世傑嘗遣使海外某國借兵,陳宜中亦身至占城借兵,崖山既陷,兩國之師同日至,遂不戰而還。今日之事,何與之相類耶?忠臣義士,窮思極計,海水不足較其淺深;徒以利害相權如餘煌,真書生之見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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