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思舊錄(1)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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劉先生諱宗周,字起東,學者稱為念台先生。其學體認辛苦,無所不曆。故先儒之敝,洞若觀火。立朝危言危行,仕至左都禦史。先生于余有罔極之恩。餘邑多逆黨,敗而歸家,其氣勢不少減。邑人從而化之,故於葬地、祠屋,皆出而阻撓。其時吾邑有沈國模、管忠聖、史孝鹹,為密雲悟幅巾弟子,皆以學鳴;每至越中講席,其議論多袒黨逆之人。先生正色以格之。謂當事曰:不佞白安先生之未亡友也。苟有相齧者,請以螳臂當之矣。戊辰冬,先生來吊,褰幃以袖拂其棺塵。慟哭而去。先生與陶石樑講學,石樑之弟子授受皆禪,且流而為因果。先生以意非心之所發,則無不起而爭之。余於是邀一時知名之士數十餘人執贄先生門下,而此數十餘人者,又皆文章之士,闊遠於學,故能知先生之學者鮮矣。先生誨余雖勤,餘頑鈍終無所得。今稍有所知,則自遺書摸索中也。乙酉六月□日,先生勺水不進者已二十日。道上行人斷絕,余徒步二百余裡至先生之家,而先生以降城避至村中楊塴,餘遂翻嶢門山支徑入楊塴.先生臥匡床,手揮羽扇,餘不敢哭,淚痕承睫,自序其來。先生不應,但頷之而已。時大兵將渡,人心惶惑,餘亦不能久侍,複徒步而返,至今思之痛絕也。 文震孟,號湛持。公之入相也,天下以之望治,為溫體仁所排而罷。庚午歲,余自南都試回,遇公於京口,遂下公舟,以落卷呈公。公見餘後場,嗟賞久之;謂後日當以古文鳴世,一時得失,不足計也。坐舟中竟日,珍重而別。 何棟如,字天玉。兩入詔獄,初以稅事、後以遼事。住南都之烏龍潭,著周易,于君子、小人消長之際,三致意焉。為木牌蓬屋,上下於潭中。先生故與馮應京先生講學,遇其壽日亦用優人。謂餘曰:余不似念台先生擔板子,勿訝也。先生雖困苦之後,不忘用世。一日暑甚,先生笑曰:如此酷暑,即以本兵起,我亦不赴也。 陳繼儒,字仲醇,華亭人,以諸生有盛名。上自縉紳大夫,下至工賈倡優,經其題品,便聲價重于一時。故書畫器皿,多假其名以行世。歲戊辰,餘入京頌冤,遇之於西湖。畫船三隻,一頓襆被、一見賓客、一載門生故友,見之者雲集。陶不退(埏)謂先生曰:先生來此近十日,山光水影,當領略遍矣。先生笑曰:迎送不休,數日來只看得一條跳板。余時寓太平裡小巷,先生答拜,乘一小轎,門生徒步隨其後。天寒涕出,藍田叔(瑛)即以袍袖拭之。余出頌冤疏,先生從座上隨筆改定。己巳秋,餘至雲間。先生城外有兩精舍,一頑仙廬、一來儀堂,相距裡許。余見之於來儀堂。侵晨,來見先生者,河下泊舶數裡。先生櫛沐畢,次第見之。午設十余席,以款相知者。飯後即書扇,亦不下數十柄,皆先生近詩。書余扇為吊熊襄湣詩:男兒萬里欲封侯,豈料君行萬裡頭。家信不傳黃耳犬,遼人都唱白浮鳩。一腔熱血終難化,七尺殘骸莫敢收。多少門生兼故吏,孤墳何處插松楸。餘留信宿而別。明年書來,歉不曾過吊雲:豈無田僮一束芻,彼磨鏡者何人哉?許為先忠端公作傳,寄于宋氏;後見宋子建集,有先忠端公傳,不知即先生之文否?而以列之宋集,何也? 史盤,字叔考,徐文長之門人。其書畫刻畫文長,即文長亦不能辨其非己作也。長於填詞,如兼釵、合紗、金丸、夢磊諸院本,皆盛行於世。余十四歲時,于黃泥橋諸氏園中見之;須鬢皓然,年蓋九十餘矣。 范景文,號質公,吳橋人。東閣大學士。甲申之變,投龍泉巷古井。公儀觀甚偉,好自標緻。在吏部考功時,逆奄以先忠端公八人姓名致公。公曰:此八司馬故事也。某豈奸黨之鷹鸇乎?投板而歸。其為南大司馬,頗留心於著述。劉振之之識大編、茅元儀之武備志,皆公所指授也。然其人皆非作手,猥雜不足觀,而公之虛懷下士,末世所僅見耳。余謁公,餘出其書畫,賞玩終日;有宋刻爭坐位帖,神宗賜奄人以抵俸者,公欲鉤勒重刻。公有家樂,每飯則出以侑酒。風流文采,照映一時。由是知節義一途,非拘謹小儒所能盡也。 倪元璐,字玉汝,上虞人。戶、禮兩部尚書。甲申之變,自磬而死;遺命大行殮後,方可收吾屍。初為庶告士,虞邑有二人,當出其一,其人欲攻先生出之;先忠端公倡言倪之人望,非詞林不可,乃止。逆奄敗後,其党楊維垣等反面攻奄,以為捲土重來之計。先生分別邪正,手障狂瀾,維垣等為之折角。又請毀要典以為魏氏之私書;孫之獬抱要典而哭於朝,不能奪也。未幾而許重熙之五陵注略出其中,有礙于誠意伯劉孔昭之祖父;時先生為司成,孔昭囑毀其板,先生不聽。孔昭遂以出婦訐先生去位。癸未,始召用。先生頗事園亭,以方、程墨調朱砂塗塈牆壁門窗。門生魯元寵為徽州推官,多藏墨,先生索之;間數日,又索。元寵曰:先生染翰雖多,亦不應如是之速。既而知之,以為吾所奉先生者皆名品,不亦可惜乎!先生導余登三層樓,正對秦望;其兩旁種竹數千竿,磨戛有聲。先生笑謂余曰:竹固水產也。今托根百尺之上,子以為如何?先生殉節以後,餘再過之,其地已為瓦礫矣。此亦通人之蔽也。 附靜志居詩話:倪尚書晚築室于紹興府城南隅,窗檻法式,皆手自繪畫,巧匠見之束手。既成,始歎其精工。時方患目疾,取程君房、方于魯所制墨塗壁,默坐其中。堂東飛閣三層,扁曰衣雲。憑闌,則萬壑千岩皆在舄一。適石齋黃公至越,施以錦帷,張燈四照。黃公不怡,謂國步多艱,吾輩不宜宴樂。尚書笑曰:會與公訣爾。既北行,遂殉寇難。 金鉉,字伯玉,車駕司主事。每巡城,過禦河,輒流連不能去;嘗以語其弟。大行變聞,竟投禦河而死。公居城之陋巷,余常過之,杯酒脫粟,蕭然如寒士,談詠竟日。 施邦曜,字爾韜,餘姚人。以左副都禦史守城。城破,賊充塞街道,不可返寓。公望門自縊,居人恐貽累,拒之。於是以砒霜投燒酒而飲,九竅血裂死。公為通政時,黃石齋先生下獄,諸生塗仲吉上書頌之。公批:只可存此一段議論,不為封進。仲吉劾公阻言路,公繳原疏;上見其批,大怒,閑住回籍。逾年,再召為南通政使。出京三日,遣中使召還。上曰:南京無事,留此為朕幹些要務。遷為副院。辛巳之冬,葬我外舅葉六桐先生;公題主,餘祀後土。公言天下將危,吾輩不知稅駕何所。癸未,太夫人五十壽誕;公將赴召,為文以祝雲:余友黃太沖,蕺山之高第弟子也。每過余談學,知余所評陽明文集,有所未盡。公之虛懷樂善如此。公一子,夭;其疏族欲竄繼,餘為議立其弟之子以後公。 祁彪佳,字虎子,山陰人。其為蘇松巡按,悉取打行火囤之流,杖殺之;列郡肅然。南渡,複巡撫蘇松。乙酉,大兵將渡,公出居寓園,夜半,自沈于水。余嘗與馮留仙、鄴仙訪之于梅市,入公書室;朱紅小榻數十張,頓放書籍,每本皆有牙籤,風過鏗然。公知餘好書,以為佳否?餘曰:此等書皆閶門市肆所有,腰纏數百金,便可一時暴富。唯夷度先生(公之父)所積,真希世之寶也。二馮別去,留餘夜深而散。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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