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海外慟哭記(6)


  五年(庚寅)春正月乙卯朔,上駐舟山。

  夏五月,禦史王翊烹虜使。

  江南久不寧,虜主患之。其撫臣馬國柱欲自以為功,嘗以語其客。其客與所善會稽人嚴我公謀之。我公曰:此吾處通候之一時也。清之用兵江南良苦,使得見吾於撫軍,吾得山海要領,能口舌下之。乃偽為告身銀印;曰:吾行朝之都禦史也。

  因客以見國柱,因國柱以見虜主。我公大言撼虜主,曰:陛下以江南為一方之事與?崖山未覆,大元不書正統。臣尚未見陛下之有天下也。曩者臣在海上,諸營將故臣之屬吏;臣苟得奉明詔,開以丹青之信,則江南之患可刻日定也。虜主大悅,以我公為招撫都禦史。詔山海之帥解甲降者複其位,視嚴我公。然我公故未嘗為山海之帥所識,第使人走諸營告曰:我公之所以為此者,固荊鄉,高漸離之心也。公等第令出而歸我。我分置通都大邑,搖手而江南舉矣。若公等所為,徒勞耳。於是諸帥多惑其說,湖州柏襄甫、會稽顧虎臣等皆降。我公將渡海,發使者入四明山。王翊之將黃中道曰:嚴我公甘言間我,業已搖動山寨,複可使之達行在哉!趨烹之。我公由是不得志而去。

  秋八月,禦史王翊破新昌縣虎山所。

  九月,朱靖恭攻鄭彩,敗之。

  上既入浙,閩安伯周瑞、平虜伯周鶴芝樓船三百餘艘分屯溫之三盤,以為舟山犄角。亡何,芝、瑞有隙,上使武林人吳明中往解之。明中之三盤,構之益甚。瑞遂南依鄭彩,芝亦北依阮進。鄭彩與朱靖恭爭中左,彩大敗,泊沙埕具表請援。芝、進既怨瑞,而張名振欲結驩於靖恭,反擊彩之餘兵,破之。

  虜破四明山寨。

  上在舟山,虜欲出寇,禦史王翊從中梗之。於是悉發行省虜騎,其酋金礪、田雄將之而東。金礪由奉化入,田雄由餘姚入,會師大蘭山,設帳二十裡,遊騎四出,以搜伏聽者。翊聞虜鋒銳甚,避之於海。

  冬十月辛巳朔,日有食之。

  十一月甲子,虜殺兵部右侍郎馮京第。

  馮京第字躋仲,慈溪人也。福京初建,上中興十二論。隆武皇帝奇之,召對,授兵部職方司主事。改監察禦史,巡視浙江,至衢州而虜渡浙。京第偃伏裡中,聞肅虜伯黃斌卿保舟山未下,乃渡海依之。從定西伯張名振至崇明,敗還。從安昌王乞師日本,哭於舟中,日本不許。又從攻寧波,事敗。於是至吳興,聚兵數千。亡何又敗。複渡錢塘,入四明山,依禦史王翊以其兵付之。京第倚山為城,立老寨于杜嶴,練兵數月,頗可觀。而虜撫蕭起元下教團練,虜攻杜嶴,團練從而掎之。翊走天臺,京第匿民舍以免。明年,翊兵複盛,京第亦收殘卒,自居薛嶴。京第自負經濟,然欲以承平體統待其士卒,雅不為人所親附,故往往致敗。初京第入海,虜即收系其家屬;母尹氏徙燕,妻葉氏自縊死,子頌年十五,斬於市。虜破四明山寨,購京第甚急。京第之將王升降虜,欲致京第為功。謂虜曰:馮都禦史人莫知其處,獨升知之耳。引虜得之鸛頂山。京第已病甚,見金礪不肯跪;田雄在側,掠之僕地。明日遇害。

  六年(辛卯)春正月己卯朔,上駐舟山。

  得諜報虜主死,群臣入賀。

  是時,訛傳恢復,禮部尚書吳鐘巒有志喜詩曰:毗陵隅北有柴扉,寂寞荒庭草自肥。從此兒孫尋舊業,可將詩酒弄斜暉。衣冠不改容顏好,夢想還疑城郭非。卻笑令威何化鶴,去家千載始來歸。又,世局滄桑變亦奇,忽於意外愜心期。兵機只在爭先著,天道何嘗不可知。主鬯一樽歸帝子,籌邊百計在胡兒。中興作手非容易,喜懼頻勞野老思。

  二月乙卯,張名振殺平西伯王朝先。

  王朝先,四川土司人也。自言為童子時,已結無賴者為伍;有大姓抶其同伍童子,朝先夜緣屋極,發凡抽椽,放野蜂數百螫之。天啟間,調土司兵從征,朝先因至塞上,累立戰功。弘光即位,以參將隸黃蜚部。蜚死,航海至浙東。時江幹兵賦已定,朝先自以老將,不肯出總兵方國安、王之仁下,以西征之命,滯於定海。浙江失守,同王鳴謙出海,遂為黃斌卿所留。朝先欲借樓船百,截揚子江以遏虜運道;斌卿不許。既與張名振、阮進共破斌卿,進收其水師,朝先得陸兵二千餘人,軍資甲仗一不以賦名振。嫌隙遂成。鄭彩之敗,振、進因而墮之,朝先又不與合。是時朝先居守,名振治兵南田。朝先不虞名振之見襲也,士卒散遣民舍;名振猝至,乃手格十數人以死。其部將塗登華、張濟明、呂廷詔降虜,告之虛實,虜遂決犯行在之謀矣。

  秋八月丁巳,虜殺兵部左侍郎右都禦史王翊。

  王翊字完勳,餘姚人也。翊小而自負,好為大言,世人未知之也。浙東建義,翊自募一旅,不肯屬人,故派糧不及同事。楚人舒益生,故新安王客。新安王自新安至,益生遂以其軍屬之。然王亦無分地可賦,軍遂散。司餉者案翊所破召募之金,將罪之。會浙守潰,翊渡海依黃斌卿,斌卿倨甚。馮京第以隆武禦史與之爭禮,斌卿不悅,翊不肯下。斌卿既欲害之,翊知斌卿不足藉,聚眾四明山。四明山連三府八縣,翊往來乘隙;虜孤守一城,其城外之田賦、訟獄一歸之翊。已而為虜撫蕭起元所敗。明年,擊破團練,其兵益盛。上至浙,勖功議右僉都禦史,張名振欲其恩出自己,曰:需之以俟翊至。詔受福建道監察禦史。翊朝行在,升右僉都禦史。辭不就。曰:吾之入覲,豈為官也!明年,加兵部左侍郎兼都禦史。虜屯大蘭山,翊入海,謀與王朝先舟師入浙攻杭州。而名振擊殺朝先,翊還山中。山中所留諸將,降殺且盡。七月二十四日,大星墜地,團練兵執翊,賦絕命詩。虜副使王爾祿使書之,翊書生平忠憤,血飛濺於群虜。書畢,乃引其筆以擿王爾祿。是時虜將寇行朝,其酋陳錦且至,系翊以待。翊每日從容束幘,飲酒賦詩。八月十二日,陳錦、金礪、劉某、田雄會於定海,翊入坐地上。劉某注矢射翊,中肩不動;田雄中頰、金礪中脅,皆不動。絕其吭,始僕。翊之從者二人亦不跪,虜掠之,則背虜向翊而跪。遂從死。群虜聞之,皆曰:非獨王公忠也,乃其從者亦義士也。上發舟山,禦舟泊道頭。

  虜會浙、直之兵寇行朝,松江張天祿出崇明,金華馬進寶出海門,而虜酋陳錦、金礪、劉某、田雄總重兵出定海。行朝聞之,定西侯張名振、英義將軍阮駿,扈上出舟山,登舟泊道頭。八月十六日,虜試舟海口,王師以三舟衝突,獲樓船一隻、戰艦十餘,擒虜卒十一人,馘而縱之。二十一日大霧,虜舟悉渡抵螺頭門,王師才覺。先是,阮進詣海門議和,虜欲誘之,進數船脫歸。值酋金礪之舟,進以火球投礪,風轉篷腳,反擊進面,進創甚投水,虜刺取之。安洋將軍劉世勳、都督張名揚統營兵五百、義勇數千,背城大戰,殺傷虜千餘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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