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黃宗羲神道碑


  梨洲先生神道碑文(全祖望)

  康熙三十四年,歲在乙亥,七月初三日,姚江黃公卒。其子百家為之行略,以求埏道之文于門生鄭高州梁,而不果作。既又屬之朱檢討彝尊,亦未就。迄今四十餘年,無墓碑。然餘讀行略中固嗛嗛多未盡者,蓋當時尚不免有所嫌諱也。公之理學文章,聖祖仁皇帝知之,固當炳炳百世。特是公生平事實甚繁,世之稱之者,不過曰「始為黨錮,後為遺逸」,而中間陵穀崎嶇,起軍、乞師、從亡諸大案,有為史氏所不詳者。今已再易世,又幸逢聖天子蕩然盡除文字之忌,使不亟為表章,且日就湮晦。乃因公孫千人之請,捃摭公遺書,參以《行略》,為文一通,使歸勒之麗牲之石,並以為上史局之章本。

  公諱宗羲,字太沖,海內稱為梨洲先生;浙江紹興府余姚縣黃竹浦人也。忠端公尊素長子,太夫人姚氏。其王父以上世系,詳見忠端公墓銘中。公垂髫讀書,即不瑣守章句。年十四,補諸生。隨學京邸,忠端公課以舉業,公弗甚留意也。

  忠端公為楊、左同志,逆奄勢日張,諸公昕夕過從,屏左右論時事,或密封急至,獨公侍側,益得盡知朝局清流、濁流之分。忠端公死詔獄,門戶臲卼,而公奉養王父以孝聞,嗚嗚然哭,顧不令太夫人知也。莊烈即位,公年十九,袖長錐草疏入京頌冤。至則逆奄已磔,有詔:「死奄難者贈官三品,予祭葬,祖、父如所贈官,蔭子。」公既謝恩,即疏請誅曹欽程、李實。忠端之削籍,由欽程奉奄旨論劾,李實則成丙寅之禍者也。得旨:「刑部作速究問。」五月,會訊許顯純、崔應元,公對簿,出所袖長錐錐顯純,流血蔽體,卒論二人斬,妻子流徙。公又毆應元胸,拔其須,歸而祭之忠端公神主前。又與吳江周延祚、光山夏承共錐牢子葉諮、顏文仲,應時而斃。獄竟,偕同難諸子弟設祭於詔獄中門,哭聲如雷,聞於禁中。莊烈知而歎曰:「忠臣孤子,甚惻朕懷。」

  既歸,治忠端公葬事畢,肆力於學。忠端公之被逮也,謂公曰:「不可不通知史事,可讀獻征錄。」公遂自明十三朝實錄上溯二十一史,靡不究心,而歸宿于諸經。既治經,則旁求之九流百家。既盡發家藏書讀之;不足,則抄之同裡世學樓鈕氏、澹生堂祁氏、南中則千頃齋黃氏、吳中則絳雲樓錢氏,窮年搜討,遊屐所至,遍歷通衢委巷,搜鬻故書。薄暮,一童肩負而返,乘夜丹鉛,次日複出以為常。是時,山陰劉忠介公倡道蕺山,忠端公遺命令公從之遊。而越中承海門周氏之緒餘,援儒入釋,石樑陶氏奭齡為之魁。姚江之緒,至是大壤。忠介憂之,未有以為計也。

  公及門,年尚少,奮然起曰:「是何言與!」乃約吳、越中高材生六十余人,共侍講席,力摧其說,惡言不及於耳。故蕺山弟子如祁、章諸公,皆以名德重;而四友禦侮之助,莫如公者。蕺山之學,專言心性,而漳浦黃忠烈公兼及象數,當擬之程、邵兩家。公曰:「是開物成務之學也。」乃出其所窮律曆諸家相疏證,亦多不謀而合。因建續抄堂于南雷,思承東發之緒。閣學文文肅公嘗見公行卷,曰:「是當以大著作名世者。」有弟宗炎,字晦木;宗會,字澤望;並負異才;公自教之。於是儒林有「東浙三黃」之目。

  方奄黨之錮也,東林桴鼓複盛。慈溪馮都禦史元揚兄弟,浙東領袖也;月旦之評,待公而定。踰時,中官複用事,於是「逆案」中人,彈冠共冀燃灰。在廷諸臣,或薦霍維華、或薦呂純如、或請複涿州冠帶。陽羨出山,已特起馬士英為鳳督,以為援阮大鋮之漸;即東林中人如常熟,亦以退閑日久,思相附和。獨南中太學諸生,居然以東都清議自持,出而扼之。乃以大鋮觀望南中,作《南都防亂揭》。宜興陳公子貞慧、甯國沉征君壽民、貴池吳秀才應箕、蕪湖沉上舍士柱共議以東林子弟推無錫顧端文公孫杲居首,天啟被難諸家推公居首,其餘以次列名。大鋮恨之刺骨。戊寅秋七月事也。

  薦紳,則金壇周儀部鑣實主之。說者謂莊烈帝十七年中善政莫大於堅持《逆案》之定力,而太學清議,亦足以寒奸人之膽,使人主聞之,其防閑愈固,則是揭之功不為不钜。壬午入京,陽羨欲薦公為中書舍人,力辭不就。甲申難作,大鋮驟起南中,遂按揭中一百四十人姓氏,欲盡殺之。時公方之南中,上書闕下而禍作。太夫人歎曰:「章妻、滂母,乃萃吾一身耶!」貞慧亦逮至,鑣論死,壽民、應箕、士柱亡命,公等惴惴不保,駕帖未出,而大兵至,得免。

  南中歸命,公踉蹌歸浙東,則劉公已死節,門弟子多殉之者。而孫公嘉績、熊公汝霖以一旅之師,畫江而守。公糾合黃竹浦子弟數百人,隨諸軍于江上,江上呼之曰「世忠營。」公請援李泌客從之,義以布衣參軍,不許,授職方。尋以柯公夏卿與孫公等交舉薦,改監察禦史。馬士英在方國安營,欲入朝,朝人言其當殺。熊公汝霖恐其挾國安以為患也,好言曰:「此非殺士英時也,宜使其立功自贖耳。」公曰:「諸臣力不能殺耳。《春秋》之孔子,豈能加于陳恒?但不得謂其不當殺也。」熊公謝焉。又遺書王之仁曰:「諸公何不沉舟決戰,由赭山直趨浙西,而日于江上放船鳴鼓,攻其有備,蓋意在自守也。蕞爾三府,以供十萬之眾,北兵即不發一矢,一年之後恐不能支,何守之為?」又曰:「崇明,江海之門戶,曷以兵擾之,亦足分江上之勢。」聞者皆是公言,而不能用。

  公與王正中合軍得三千人,遂渡海,劄潭山。太僕寺卿陳潛夫以軍同行,議由海寧以取海鹽,因入太湖招吳中豪傑。會大兵已纂嚴,不得前,於是覆議再舉,而江上已潰,公遽歸入四明山,結寨自固,餘兵願從者尚五百餘人。

  己醜,聞監國在海上,乃與都禦史方端士赴之;晉左僉都禦史,再晉左副都禦史。俄而大兵圍健跳,城中危甚,置靴刀待命;蕩胡救至,得免。時諸帥之悍甚于方、王,文臣稍異同其間,立致禍。公既失兵,日與尚書吳公鐘巒坐船中,正襟講學;暇則注《授時》《泰西》《回回》三曆而已。

  公之從亡也,太夫人尚居故里。而中朝詔下,以勝國遺臣不順命者,錄其家口以聞。公聞而歎曰:「主上以忠臣之後仗我,我所以棲棲不忍去也。今方寸亂矣,吾不能為姜伯約矣!」乃陳情監國,得請,變姓名,間行歸家。是時大帥治浙東,凡得名籍與海上有連者,即行翦除。公於海上,位在列卿,江湖俠客多來投止。當事以馮、王二侍郎與公名並懸象魏,而公猶挾帛書,欲招婺中鎮將以南援。辛卯夏秋之交,公遣間使入海告警,令為之備而不克。甲午,定西侯間使至,被執於天臺,又連捕公。丙申,慈水寨主沉爾緒禍作,亦以公為首。其得不死者,皆有天幸,而公不為之懾也。

  其後海氛澌滅,公無複望,乃奉太夫人返裡門。於是始畢力於著述,而四方請業之士漸至矣。公嘗自謂「受業蕺山時,頗喜為氣節斬斬一流,又不免牽纏科舉之習,所得尚淺,患難之餘,始多深造。」於是胸中窒礙為之盡釋。問學者既多,丁未,複舉證人書院之會於越中,以申蕺山之緒。公謂「明人講學,襲語錄之糟粕,不以《六經》為根柢,束書而從事于游談。故受業者必先窮經,經術所以經世,方不為迂儒之學,故兼令讀書史。」又謂「讀書不多,無以證斯理之變化;多而不求於心,則為俗學。」故凡受公之教者,不墜講學之流弊。公以濂、洛之統,綜會諸家。橫渠之禮教,康節之數學,東萊之文獻,艮齋、止齋之經制,水心之文章,莫不旁推交通,連珠合璧,自來儒林所未有也。

  康熙戊午,詔征博學鴻儒,掌院學士葉公方藹先以詩寄公,從臾就道。公次其韻,勉其承莊渠魏氏之絕學,而告以不出之意。葉公商于公門人陳庶常錫嘏曰:「是將使先生為疊山、九靈之殺身也。」而葉公已面奏御前。錫嘏聞之大驚,再往辭,葉公乃止。未幾,又有詔以葉公與掌院學士徐公元文監修《明史》。徐公以為公非能召使就試者,然或可聘之修史,乃與前大理評事興化李公清同征。詔督撫以禮敦遣,公以母既髦期,己亦老病為辭。葉公知必不可致,因請詔下浙中督撫,抄公所著書關史事者送入京。

  徐公延公子百家參史局,又征鄞萬處士斯同、萬明經言同修,皆公門人也。公以書答徐公戲之曰:「昔聞首陽山二老托孤于尚父,遂得三年食薇,顏色不壞。今我遣子從公,可以置我矣。」是時,聖祖仁皇帝純心正學,表章儒術,不遺餘力,大臣亦多躬行君子,廟堂之上,鐘呂相宣,顧皆以不能致公為恨。庚午,刑部尚書徐公乾學因侍直,上訪及遺獻,複以公對。上曰:「可召之京,朕不授以事。如欲歸,當遣官送之。」徐公對以篤老,恐無來意。上因歎得人之難如此。嗚呼!公為勝國遺臣,蓋瀕九死之餘,乃卒以大儒耆年受知當寧,又終保完節,不可謂非貞元之運護之矣。

  公於戊辰冬,已自營生壙於忠端墓旁,中置石床,不用棺槨,子弟疑之。公作《葬制或問》一篇,援趙邠卿、陳希夷例,戒身後無得違命。公自以身遭國家之變,期於速朽,而不欲顯言其故也。乙亥之秋,寢疾數日而歿。遺命一被一褥,即以所服角巾深衣殮,得年八十有六,遂不棺而葬。

  妻葉氏,封淑人。

  三子:長百藥,次正誼,次百家。女三。

  孫男六,千人其季也。孫女四。

  公所著有明儒學案六十二卷,有明三百年儒林之藪也。經術,則易學象數論六卷,力辨河洛方位圖說之非,而遍及諸家;以其依附于易似是而非者為內編,以其顯背于易而擬作者為外編。授書隨筆一卷,則淮安閻征君若璩問尚書而告之者。春秋日食曆一卷,辨衛樸所言之謬。律呂新義二卷,公少時嘗取余杭竹管肉好停勻者斷之為十二律與四清聲試之,因廣其說者也。又以蕺山有論語、大學、中庸諸解,獨少孟子,乃疏為孟子師說四卷。史學則公嘗欲重修宋史而未就,僅存叢目補遺三卷,輯明史案二百四十四卷。曆學,則公少有神悟,及在海島,古松流水,布算簌簌,嘗言:「勾股之術,乃周公、商高之遺,而後人失之,使西人得以竊其傳。」有授時曆故一卷,大統曆推法一卷,授時曆假如一卷,公曆、回曆假如各一卷。其後梅征君文鼎本周髀言曆,世驚為不傳之秘,不知公實開之。

  文集則南雷文案十卷、外集二卷、吾悔集二卷、撰杖集四卷、蜀山集四卷。後又分為南雷文定,凡五集。晚年,又定為南雷文約;今合之得四十卷、明夷待訪錄二卷、留書一卷、思舊錄二卷。公又選明三百年之文為明文案,後廣之為明文海,共四百八十二卷。自言多與「十朝國史」多彈駁參正者。晚年於明儒學案外,又輯宋儒學案、元儒學案,以志七百年來儒苑門戶。于明文案外,又輯續宋文鑒、元文抄,以補呂、蘇二家之闕;尚未成編而卒。又以蔡正甫之書不傳,作今水經及自著「年譜」諸書共若干卷。

  公之論文,以為唐以前句短,唐以後句長;唐以前字華,唐以後字質;唐以前如高山深谷,唐以後如平原曠野。故自唐以後為一大變,然而文之美惡不與焉。其所變者,詞而已,其所不可變者,雖千古如一日也。此足以掃盡近人規撫字句之陋,故公之文不名一家。晚年忽愛謝皋羽之文,以其所處之地同也。公雖不赴征書,而史局大案必諮於公,本紀則削去「誠意伯撤座」之說,以太祖實奉韓氏者也。曆志出吳檢討任臣之手,總裁千里貽書,乞公審正,而後定其論。宋史別立道學傳,為元儒之陋,明史不當仍其類。如地志亦多取公今水經為考證。蓋自漢、唐以來,大儒惟劉向著述,強半登于班史,三統曆入《曆志》,《鴻範傳》入《五行志》,《七略》入《藝文志》。

  其所續史記,散入諸傳,列女傳雖未錄,亦為范史所祖述,而公於二千年後起而繼之。公多碑版之文,其于國難諸公表章尤力,至遺老之以軍持自晦者,久之或嗣法上堂,公曰:「是不甘為異姓之臣者,反甘為異姓之子也。」故其所許者,祗吾鄉周囊雲一人。公弟宗會,晚年亦好佛,公為之反復言其不可。蓋公於異端之學,雖其有托而逃者,猶不肯少寬焉。晚年亦好聚書,所抄自鄞之天一閣範氏、歙之叢桂堂鄭氏、禾中倦圃曹氏,最後則吳之傳是樓徐氏。然嘗戒學者曰:「當以書明心,無玩物喪志也。」當事之豫於聽講者,則曰:「諸公愛民盡職,實時習之學也。」身後故廬一水一火,遺書蕩然,諸孫僅以耕讀自給。

  乾隆丙辰,千人來京,語及先澤,為悵然久之。餘乃為之銘曰:

  魯國而儒者一人,矧其為甘陵之黨籍、崖海之孤臣!
  寒芒熠熠,南雷之村。
  更億萬年,吾銘不泯。

  (胡案:勾股定理是您們家老祖宗的專利,您們不忘了要爭辯一聲。落後了不曉得學樣,您們總要端著大國架子,守著孔孟之道訓人。您們都號稱是大學問家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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