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與友人論易書


  承示圖書、象數、蔔筮、卦變四考,為之嘆服。僕嘗讀劉歆移太常博士書所謂「輔弱扶微,兼包大小之義」,而譏時人之「保殘守缺,雷同相從」,以為師說,未嘗不三複於其言也。昔者漢之五經博士,各以家法教授:易有施、孟、梁邱、京氏;尚書歐陽、大小夏侯;詩齊、魯、韓、毛;禮大小戴;春秋嚴、顏,不專於一家之學。晉、宋已下,乃有博學之士會稡貫通。至唐時立九經於學官,孔穎達、賈公彥為之正義,即今所雲疏者是也。排斥眾說,以申一家之論,而通經之路狹矣。及有明洪武三年、十七年之科舉條格,易主程、朱傳義,書主蔡氏傳,詩主朱子集傳,俱兼用古注疏。春秋主左氏、公羊、穀梁、胡氏、張洽傳,禮記主古注疏,猶不限於一家。

  至永樂中,纂輯大全,並本義于程傳,去春秋之張傳及四經之古注疏,前人小注之文稍異於大注者不錄,欲道術之歸於一,使博士弟子無不以大全為業,而通經之路愈狹矣。注疏刻于萬曆中年,但頒行天下,藏之學官,未嘗立法以勸人之誦習也。試問百年以來,其能通十三經注疏者幾人哉?以一家之學,有限之書,人間之所共有者,而猶苦其難讀也,況進而求之儒者之林,群書之府乎?然聖人之道,不以是而中絕也,故曰:「仁者見之謂之仁,知者見之謂之知。」

  昔之說易者,無慮數千百家,如僕之孤陋,而所見及寫錄唐宋人之書亦有十數家,有明之人之書不與焉。然未見有過於程傳者。且夫易之為書,廣大悉備,一爻之中,具有天下古今之大,而注解之文,豈能該盡。若大著所謂此爻為天子,此爻為諸侯,此爻為相,此爻為師,蓋本之崔憬解繫辭二與四、三與五同功異位之說。然此特識其大者而已,其實人人可用,故曰:「君子所居而安者,易之序也;所樂而玩者,爻之辭也。」

  故夫子之傳易也,于「見龍在田」,而本之以學問寬仁之功;于「鳴鶴在陰」,而擬之以言行樞機之發;此爻辭之所未及,而夫子言之。然天下之理實未有外於此者。「素以為絢」,禮後之意也;高山景行,好仁之情也,諸姑伯姊,尊親之序也。夫子之說詩,猶夫子之傳易也。後人之說易也,必以一人一事當之,此自傳注之例宜然,學者舉一隅而以三隅反,可爾。且以九四或躍之爻論之,舜禹之登庸,伊尹之五就,周公之居攝,孔子之曆聘,皆可以當之,而湯武特其一義,又不可連比四五之爻,為一時之事,而謂有「飛龍在天」之君,必無「湯武革命」之臣也。將欲廣之,適以狹之,此舉業以來之通弊也。是故盡天下之書皆可以注易,而盡天下注易之書,不能以盡易,此聖人所以立象以盡意,而夫子作大象,多於卦爻之辭之外,別起一義以示學者,使之觸類而通,此即舉隅之說也。天下之變無窮,舉而措之天下之民者亦無窮,若但解其文義而已,韋編何待於三絕哉!「子所雅言,詩、書、執禮。」

  詩、書、執禮之文,無一而非易也。下而至於春秋二百四十二年之行事,秦、漢以下史書百代存亡之跡,有一不該于易者乎?故曰:「易有聖人之道四焉:以言者尚其辭,以動者尚其變,以制器者尚其象,以卜筮者尚其占。」

  愚嘗勸人以學易之方,必先之以詩、書、執禮,而易之為用存乎其中,然後觀其象而玩其辭,則道不虛行,而聖人之意可識矣。不審高明以為然否?

  小過之五其辭曰:「公,公亦君也。」

  歸妹之五辭曰:「其君帝女之貴,以侄娣視之。」

  則亦君也。若曰:必天子而後謂之君,此後人之見耳。三代以上分土而治,尊卑之埶無大相遠,天子諸侯並稱曰後。書曰:「三後成功。」

  先儒以為象稱先王者,惟施于天子,稱後者兼諸侯,然則後與君公一例也。今謂凡五必為王者,而小過之五為群陰脅制,乃貶其號曰公。然則益之三四其辭何以不曰告王而曰告公乎?豈周公系爻之前,先有一五為天子之定例乎?物之不齊,物之情也。六十四卦豈得一一齊同。易不可為典要,唯變所適。執事徒見夫五之為人君也,而不知剝、明夷、旅之五不得為人君也;徒見夫比、家人、渙之五之言王也,而不知離之上九,升之六四特言王用而非五也;隨之上六,益之六二兼言王用而非五也。記曰:「夫言豈一端而已,夫各有所當也。」

  必欲執一說以槩全經,所謂「固哉,高叟之為詩」,而咸丘蒙疑瞽瞍之非臣者與之同失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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