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文章繁簡


  韓文公作《樊宗師墓銘》曰:「維古於辭必己出,降而不能乃剽賊,後皆指前公相襲,從漢迄今用一律。」此極中今人之病。若宗師之文,則懲時人之失而又失之者也。作書須注,此自秦漢以前可耳;若今日作書而非注不可解,則是求簡而得繁,兩失之矣。子曰:「辭達而已矣。」

  辭主乎達,不論其繁與簡也,繁簡之論興,而文亡矣,《史記》之繁處必勝於《漢書》之簡處,《新唐書》之簡也,不簡于事而簡于文,其所以病也。「時子因陳子而以告孟子,陳子以時子之言告孟子」,此不須市見而意已明。「齊人有一妻一妾而處室者,其良人出,則必饜酒肉而後反。其妻問所與飲食者,則盡富貴也,其妻告其妾曰:『良人出,則必饜酒肉而後反。問其與飲食者,盡富貴也,而未嘗有顯者來。吾將 瞷良人之所之也。』」「有饋生魚于鄭子產,子產使校人畜之池。校人烹之,反命曰:『始舍之,圉圉焉,少則洋洋焉,悠然而逝。』子產曰:『得其所哉?得其所哉!』校人出,曰:『孰謂子產智?予既烹而食之,曰:得其所哉!得其所哉!』」此必須重疊而情事乃盡,此孟子文章之妙。使人《新唐書》,于齊人則必曰:「其妻疑而 瞷之」,於子產則必曰:「校人出而笑之」,兩言而已矣,是故辭主乎達,不主乎簡。劉器之曰:「《新唐書》敘事好簡略其辭,故其事多鬱而不明,此作史之病也。且文章豈有繁簡邪?昔人之論謂如風行水上,自然成文;若不出於自然,而有意于繁簡,則失之矣。當日《進〈新唐書〉表》雲:「其事則增於前,其文則省於舊。」

  《新唐書》所以不及古人者,其病正在此兩句上,《黃氏日鈔》言:「蘇子由《古史》改《史記》,多有不當。如《樗裡子傳》,《史記》曰:『母,韓女也。樗裡子滑稽多智。』《古史》曰:『母,韓女也,滑稽多智。』似以母為滑稽矣,然則『樗裡子』三字其可省乎?《甘茂傳》,《史記》曰:『甘茂者,下蔡人也。事下蔡史舉,學百家之說。』《古史》曰:『下蔡史舉學百家之說。』似史舉自學百家矣,然則『事』之一字其可省乎?以是知文不可以省字為工,字而可省,太史公省之久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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