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卷二十五 行狀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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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吳純甫行狀 先生性吳氏,諱中英,字純甫。其先不知其所始,曾祖傑,自太倉來徙昆山。祖璿,父麒,母孫氏。 先生生而奇穎,好讀書。父為致書千卷,恣其所欲觀。裡中有黃應龍先生,名能古文。先生師事之,日往候其門。黃公奇先生,留與語。貧不能具飯,與啜粥,語必竟日還。先生以故無所不觀,而其古文得于黃公者為多。先生童髻入鄉校,禦史愛其文,封所試卷,檄示有司。他禦史至,悉第先生高等。開化方豪來為縣,縣有重役,召先生父。先生以書謁方侯,侯方少年,自謂有文學,莫可當意。得書,以為奇,引與遊,甚歡。其後方侯徙官四方,見所知識至吳中者,必以先生名告之。 然先生意氣自負,豪爽不拘小節。父卒,遺其貲甚厚。先生按籍,視所假貸不能償者,焚其券。好六博、擊球、聲音、婦人,擁妓女,彈琵琶,歌謳自隨,數其家千金。久之,乃更折節自矜飾,顧不屑為齷齪小儒。篤煙孝友,急人之難,大義落落,人莫敢以利動。令有迎館先生者,欲有所贈遺,見先生,竟莫能出一梧。先生之弟,嘗以事置對,令閱其姓名,疑問之,乃先生弟。先生不自言也。與其徒考古論學,庭宇灑掃潔清,圖史盈幾,觴酒相對,劇談不休。雖先儒有已成說,必反復其所以,不為苟同。後生有一善,忻然如己出,亟為稱揚。裡中人聞之,輒曰:「吳先生得無妄言耶?某某者皆稚子,何知也?」然往往一二年即登第去,或能自建立,知名當世。而吳先生年老猶為諸生,進趨學宮,揖讓博士前,無慍色。 年四十四,始為南都舉人。先生益厭世事,營城東地,藝橘千株,市鬻財自給。日閉門,不復有所往還,令兒女環侍幾傍,誦詩而已。少時所喜詩文,絕不為,曰:「六經聖人之文,亦不過明此心之理。與其得於心者,則六經有不必盡求也。如今世之文,何如哉?」 嘉靖戊戌,試禮部,不第。還至淮,先生故有腹疾,至是疾作,及家二日而卒。是歲四月某日也。距其生弘治戊申月日,得年五十有一。娶陸氏,蚤卒,無子。側室某氏,生子男一人,原長。女三人,長適工部主事陸師道,其次皆許聘。予于先生,相知為深。十年前,嘗語予曰:「子將來不忘夷吾、鮑子之義,吾老死,不患無聞於後矣。」於是先生弟中材使予為狀,不可以辭。嗚呼!先生不用於世,予所論次大略,其志意可考而知焉。 ▼李南樓行狀 學府君諱玉,字廷佩,號南樓。祖某,父某,妣某氏。娶杜氏,生一子,曰憲卿,鄉進士。孫男女若干。生於成化丙午月日,卒於嘉靖乙未月日,享年五十。憲卿蔔以卒之年月日,葬幹新阡。先期,衰絰踵門而告餘曰:「不肖不敢沒先君之行,將欲稍加撰次,求銘于裡之長者。而哀荒無緒,每一舉筆,摧心裂腸,欲作複止。見吾子習太史公之書,願假手於子,吾子弗吾拒也。將為子言其略,子其文之。求賁先君於地下,惟吾子焉賴!」餘唯唯,不敢辭。 憲卿嗚咽流涕泣曰:「吾李氏居昆山之羅巷村百餘年矣。家世業農,未有顯者。先祖質庵生四子,先君最少。贅城中杜氏。學書,不就,為縣掾,亡何,謝去。家居垂三十年,專以不肖為念。延致師友,惟力所及。見邑中豪俊與俱,即大喜。即不肖所與遊稍不勝,終不懌。不肖素孱弱多病,心獨憐之,而口不言。為人忠實無他腸。與人交,洞見底裡,審取重諾,尤好面折人過。先祖考妣居伯父所,時時徒走出城,往省之。或輿迎至家。值宴會,有不與,必淒然不樂。比其沒也,斂葬之具,靡不悉心營辦。所授田宅,盡以與諸父,曰:『生,吾不得盡其養;沒,吾何忍受其產耶?且諸兄貧,亦自應得耳。』嘗掌區稅,不忍於鬥概間取圭撮之羨。寧自受累,乃其心所樂也。今年春,忽病作,意頗自危。而不肖尚阻水清源,未即歸也。心懸,謂:『吾子未至,病未即愈,旦暮見吾子來,吾念已慰,病當去五六矣;因是令遍訪醫藥,不至為痼疾也。』詎意延緩踰時,病與日積。五月十日,不肖方抵家,色已非舊歲人矣。亟往郡中謁醫,已不可起矣,嗚啼痛哉!先君以不肖之故,聊欲營樹產業,俾不肖無所顧於衣食,屹不自暇逸。今日不肖獲上進,冀少息肩,而背棄矣。嗚呼!吾與子言若是者,吾悲而弗詳也。」 余聞而傷之。余始與憲卿遊,見其豐儀俊清,衣裳整潔,皎然不染坋埃。時相過從,談笑竟日,醴膳豐嘉,不索而具,憲卿一無所經意。乃知府君所以縱其子遊學如此。俗今以學生得雋者,謂之有成。憲卿以去歲發解南都,府君及見其成,亦足慰矣。抑其種之之勤,獲其實而不及於食,可悲也已!餘惡夫世之撰事者弗核,故弗敢損益於憲卿之言,俾銘者考焉。 ▼通議大夫都察院左副都禦史李公行狀 曾祖茂。祖聰,贈通議大夫都察院左副都禦史。父玉,贈承德郎、吏部驗封司主事,再贈奉政大夫、吏部驗封司郎中,三贈通議大夫、都察院左副都禦史。 公諱憲卿,字廉甫。世居蘇州昆山之羅巷村,以耕農為業;通議始入居縣坊。獨生公一子,令從博士學。山陰蕭禦史鳴鳳奇其姿貌,曰:「是子他日必貴,吾無事閱其卷矣。」先輩吳中英有知人鑒,每稱之以為瑚璉之器。公雅自修飭,好交名俊,視庸輩不屑也。舉應天鄉試,試禮部,不第。丁通議憂。服闋,再試中式,賜進士出身。明年,選南京吏部驗封司主事,曆遷郎中。吏在司者,莫不懷其恩。 居九年,塚宰鄞聞公、奉新宋公,皆當世名卿,鹹賞識之。升江西布政司左參議。江右田土不相懸,而稅入多寡殊絕。如南昌、新建二縣,僅百里,多山湖,稅糧十六萬。廣信縣六,贛州縣十,糧皆六萬。南安四縣,糧二萬。三郡二十縣之糧,不及兩縣。巡撫傅都禦史議均之。公在糧儲道,為法均派折衷,最為簡易。蓋國初以次削平潛偽,田賦往往因其舊貫。論者謂蘇州田不及淮安半,而吳賦十倍淮陰;松江二縣,糧與畿內八府百十七縣埒:其不均如此。吳郡異時嘗均田,而均止於一郡,且破壞兩稅,陰有增羨,民病之。不若江右之善,而惜不及行也。 升山東按察司副使,兵備臨清。先是虜薄京城,又數聲言從井陘回入掠臨清。臨清綰漕道,商賈所湊,人情恇懼,公處之宴然。或為公地,欲移任。公曰:「詎至於此?」境上屯兵數萬,調度有方,虜亦竟不至。師尚詔反河南,至五河,兵敗散,獨與數騎走莘縣,擒獲之。在鎮三年,商民稱其簡靜。甌甯李尚書自吏部罷還,所過頗懈慢。公勞送,禮有加。李公甚喜,歎曰:「李君非世人情,吾因以是識其人。」會召還,即日薦升湖廣布政司右參政。 景王封在漢東,未之國,詔命德安造王府,公董其役。又以承天修祾恩殿,升河南按察司按察使。受命四月,尋擢巡撫湖廣右僉都禦史。奏水災,乞蠲貸。親行鄂渚、雲夢間,拊循之。東南用兵禦日本,軍府檄至,調保靖、容美、桑植、麻寮、鎮溪、大刺土兵三萬二千,所過牢廩無缺。公因奏,土司各有分守,兵不可多調。且無益,徒糜糧廩。其後土兵還,輒掠內地人口。公檄所至搜閱,悉途歸鄉里。顯陵大水,沖壞二紅門黃河便橋。而故邸龍飛、慶雲宮殿多隳撓。奏加修理,建立元佑宮碑亭。是時奉天殿災,敕命大臣開府江陵,總督湖廣、川貴採辦大木。工部劉侍郎方受命,以憂去。上特旨升公左副都禦史,代其任。 先是,天子稽古制,建九廟,而西宛穆清之居,歲有興造,頗寫蜀、荊之材。公至,則近水無複峻幹。乃行巴、庸、僰道,轉荊、岳,至東南川,往來督責,鉤之荒裔中。於是萬山之木稍出。然帝室紫宮,舊制瓌瑰,于永樂金柱圍長,終不能合。公奏言:「臣督率郎中張國珍、李佑,副使張正和、盧孝達,各該守巡參政遊震得、副使周鎬、僉事於錦,先後深入永順、卯峒、梭梭江;參政徐霈、僉事崔都入容美;副使黃宗器入施州、金峒;參政靳學顏入永寧、迤東、蘭州、儒溪;副使劉斯潔入黎州、天全、建昌;董策入烏蒙;參政繆文龍入播州、真州、酉陽;僉事吳仲禮入永寧、迤西、落洪、班鳩井、鎮雄;程嗣功入龍州;參政張定入銅仁、省溪;參議王童光入赤水、猴峒;僉事顧炳入思南、潮底;王集入永寧、順崖。而湖廣巡撫右僉都禦史趙炳燃,巡按禦史吳百朋各先後親歷荊、嶽、辰、常。四川巡撫右副都禦史黃光升曆敘、馬、重、夔。巡按禦史郭民敬曆邛、雅。貴州巡撫右副都禦史高翀曆思、石、鎮、黎。巡按禦史朱賢曆永寧、赤水。臣自趨涪州,六月上瀘、敘。而巨材所生,必于深林窮壑、祟岡絕箐、人跡不到之地,經數百年而後至合抱,又鮮不空灌。昔尚書宋禮及近時尚書樊繼祖、侍郎潘鑒,采得逾尋丈者數株而已。今三省見采丈圍以上楠杉二千餘,丈四五以上亦一百一十七,視前亦已超絕矣。第所派長巨非常,故圍圓難合。臣奉命初,恐搜索未徧。今則深入窮搜,知不可得。而先年營建,亦必別有所處。伏望皇上敕下該部計議,量材取用,庶臣等專心採辦,而大工早集矣。」 上允其奏,命求其次者。其後木亦益出。自江、淮至於京師,箔渒筏相接。而天子猶以皇祖時,殿災後十年始成。今未六七載,欲待得巨材,故殿建未有期,而西工驟興。漕下之木,多取以為用。三省吏民,暴露三年,無有休息期。大臣以為言,天子亦自憐之。將作大匠又能規削膠附,極般、爾之巧,而見材度已足用。公懇乞興工罷采,以休荊、蜀民。使者相望于道,詞旨甚哀。而工部大臣力任其事,天子從之。考蔔興工有日矣。其後漕數比先所下,多有奇羨。凡得木一萬一千二百八十九章。公上最,推功于三巡撫,下至小官,莫不錄其勞。今不載。 獨載其所奏兩司涉歷採取之地曰:「四川守巡督儒溪之木,播州之木,建昌、天全之木,鎮雄、烏蒙之木,龍州、藺州之木。湖廣督容美之木,施州之木,永順、卯峒之木,靖州之木,及督行湖南購木於九嶷;荊南購木於陝西階州;武昌、漢陽、黃州購木于施州、永順;貴州則於赤水、猴峒、思南、潮底、永寧、順崖;其南出雲南金沙江雲。」大抵荊楚雖廣,山木少,採伐險遠,必俟雨水而出。而施州石披亂灘,迂回千里。貴陽窮險,山嶺深峭,由川辰大河以達城陵磯。蜀山懸隔千里,排岩批穀,灘急漩險,經時曆月,始達會河。而吏民冒犯瘴毒,林木蒙蘢,與虺蛇虎豹錯行。萬人邪許,摧軋崩崒,鳥獸哀鳴,震天岋地。蓋出入百蠻之中,窮南紀之地,其艱如此。故附著之,俾後有考焉。菖稱雍州南山檀柘,而天水隴西多材木,故叢台、阿房、建章、朝陽之作,皆因其所有。金源氏營汴新宮,采青峰山巨木,猶以為漢、唐之所不能致。公乃獲之山童木遁之時,發天地之藏,助成國家億萬年之丕圖,其勤至矣。是歲冬,征還內台。明年,考察天下官。已而病作,請告。病益侵,乞還鄉。天子許之。行至東平安山驛而斃。嘉靖四十一年四月乙亥也。年五十有七。 公仕宦二十餘年,未嘗一日居家。山東獲賊,湖廣營造,東南平倭,累有白金文綺之賜。而提督采運之擢,旨從中下,蓋上所自簡也。祖考妣皆受誥贈。母杜氏,封太淑人。所之官,必迎養,世以為榮。公事太淑人孝謹。每巡行,日遣人問安。還,輒拜堂下。太淑人茹素,公跽以請者數,太淑人不得已,為之進羞膳。 平生未嘗言人過,其所敬愛,與之甚親。至其所不屑,然亦無所假借。在江陵,有所使吏遲至。公問其故,言:「方食市肆中,又無馬騎。」故事,台所使吏廩食與馬,為荊州奪之。公曰:「彼少年,欲立名耳。」竟不復問。周太僕還自滇南,公不出候,蓋不知也。周公,鄉里前輩,以禮相責誚。公置酒仲宣樓,深自遜謝而已。 為人美姿容,自少衣服鮮好,及貴,益稱其志。至京師,大學士嚴公迎謂之曰:「公不獨才望逾人,丰采亦足羽儀朝廷矣。」所居官,廉潔不苛。採辦銀無慮數百萬,先時堆積堂中,公絕不使入台門。第貯荊州府,募召商夷 ,賞購過當,人皆懷之。故總督三年,地窮邊裔,而民夷不驚。以是為難。是歲,奉天殿文武樓告成。上制名曰皇極殿,門曰皇極門。而西宮亦不日而就。天子方加恩臣下,敘任事者之勞績,而公不逮矣。 娶顧氏,封淑人。子男五:延植,國子生;延節、延芳、延英、延實,縣學生。女四:適孟紹顏、管夢周、王世訓,其一尚幼。孫男七:世彥、官生、世良、世顯、世達,餘未名。孫女六。余與公少相知,諸子來請撰述。因就其家得所遺文字,參以所見聞,稍加論次,上之史館。謹狀。 ▼敕封文林郎分宜縣知縣前同州判官許君行狀 君姓許氏,諱志學,字遜卿。其先蘇州之嘉定人;諱慶賜者,為昆山魏氏館甥,遂為昆山人。子文衡,文衡生琮,其季曰瓚。琮子翊,承事郎;瓚子翀,羽林衛經歷,平定州同知。承事生襄,敕授登仕佐郎,南京馴象所吏目,君之考也。 自慶賜始遷,再世而有兄弟數人,勤於治生,多蓄藏。延禮耆儒沈同庵先生于家塾,以教諸子。當是時,葉文莊公、張憲副和、張參政穆、沈憲副訥,一時名賢,皆往來其家。故許氏富而子孫多在衣冠之列。君少勤學強記,善為文詞。登仕蓋晚而得子,憐愛之,故用貲升為太學生。六館之士推鑲焉。累舉不第,以上舍選為同州判官。六年,凡署州縣事五:同州、夏陽、臨晉、征、重泉。同州以守缺,其餘諸縣,即令去,必以君攝。士大大皆為文紀之曰:「承上使下,悉有成度;奸軌壹跡,境內肅清;不于分外征索以阿上官意。修黌舍,勵學者。」此朝邑之所紀者也。「厘前秕政,革浮靡,絕苞苴,儲廩給足,傅爰精明。修啟聖名宦祠」,此蒲城之所紀者也。 今世州縣官,悉簡自天朝。唯權攝則監司得自用,類前世之辟舉者。故或其人不稱,必不以攝;或少試之,旋即牒去。君之署篆,至於四五,可以知其選矣。其子給事君言,今重泉、臨晉間,民有肖像而拜祀者。又言,溪田馬公、苑洛韓公,皆關中名士,每見君,未嘗不加敬也。 既解官,則治亭圃於先塋之側而居之。歲時食新,先以奉親。然後敢嘗。與人交,不設城府;然不能容人過惡,然亦往往寡合。令有科徭及君家,君自以嘗任州縣為七品官,與爭論無所詘。令欲重因之,會給事發解報至,以故得免。君始為太學生遊間,及官同州沙苑,登覽華山之勝,甚自樂也。至為鄉社會,飲酒笑謔無虛日。吳中田土沃饒,然賦稅重而俗淫侈,故罕有百年富室。雖為大官,家不一二世輒敗。許氏自國初至今,居邑之柴巷無改也。有屋廬之美,田園市肆之人。又以詩、書紹續,及給事君而貴顯。 初,給事令分宜,已敕封如其官。及是人方賀君將更有加封之命,而不幸已矣。君卒於嘉靖己未年六月初六日,得年六十有三。娶錢氏,封太孺人。子男一人,從龍,戶科給事中。女一人,適張必顯。孫男一人,汝愚,太學生。女二人。曾孫男女二人。 有光高大父時,已與君家交好,見家中文字有顧惟誠、許鵬遠者,鵬遠即承事君。而惟誠者,太保顧文康父也。高大父是以與兩家締姻。而大父與登仕君,又皆高年為社會。而君與家君又同社,社中君最年少。癸醜之歲,給事同餘北上,道中聯轡。嘗以登仕年老為憂念,意獨謂君壯盛未艾也。而登仕卒裁踰六年,君亦卒,僅止于中壽。給事是以痛恨焉,亟圖所以不朽者。以予知其家世,因頗采示馮翊之政,俾次其大略,存之家乘。他日墓隧銘志之文詞,史館推封之制草,庶於斯有征雲。 ▼封中憲大夫興化府知府周公行狀 公姓周氏,諱書,字存中。其先汴人。宋靖康末,扈蹕臨安。至貴一公,始家昆山之吳家橋。貴一生思聰;思聰生士賢;士賢生顯;顯生明,是為耕樂翁,有行誼,學士吳文定公銘其墓曰「剛直君子」。生四子:長諱璿,是為樂清翁;次諱璣,諱玉,諱衡。衡,太學生。家世孝弟力田,至太學,始用儒雅登上舍。然兄弟並以貲雄鄉里。吳家橋在邑南千墩浦上。直橋並小溪以東,獨周氏兄弟居之;殆成聚落,無他族。其南惟有晏翁雲。 樂清生四子,公其季也。母張氏。公甫冠,為晏翁壻。雖在賓館,猶東西家也。每入定省,父母以其出壻,憐愛之,至則喜見顏色。少有志于學,為博士弟子,益自砥礪。以病,不克卒業。其病痰喘,竟歲不愈。即愈,月複繼作。然性孝友恭謹,不以病廢禮。居母張碩人之憂,號毀骨立;諸兒為之勸解,哭愈哀。惟見相隨擗踴,則稍慰,曰:「兒能助吾哀。」自是病日益深。樂清晚得末疾,不能行,又時時欲行。公旦夕扶掖,令諸兒讀書于傍,以更代。樂清謂能將迎其意,喜曰:「吾有子有孫,死不恨矣。」兄弟友愛甚篤,不忍一日相離。仲兄嘗病脹,輿舁至家,晨夕不去側,湯藥必躬調以進。其它內外宗黨,待之曲有恩禮。見耆年,特如敬讓。人有犯,輒自反,曰:「吾其有以召之也?」置不與較。自為博士弟子不遂,居常悒悒。故尤勤於教子,延師禮費不少靳;而規範之嚴,諸子循循,未嘗識人間佻宕之習。仲子憲副君,自束髮至於貴顯,所至必與天下知名之士遊。而居官律已,當世士大夫稱之。繄公之教也。其為興化知府,政成上計,得貤封如其官。金緋輝煌,然惴惴不敢當。自憲副君起進士,出守郡,至持憲節,專制海南,積官十餘年,依然故廬,無一瓦一椽之增焉。仲兄之歿也,公已步,力疾往哭甚哀,公自是遂不復起矣。 恭人性晏氏,父諱安,母趙氏。性端重,寡言笑。與公伉儷五十年,相敬如一日。公自壯歲嬰病,迄于壽考,左右調護之功為多。諸子自幼學時,公出外,即為標識書額,自督課之。其勤儉出於天性,至貴,紡績未嘗釋手。宴翁蚤世,諸孤累累皆庶出,恭人相其母,撫之極有恩。晏家業日圮,趙母生養死葬,悉出恭人。又與公謀,置田守翁夫婦家,春秋祀焉。公生於成化壬寅六月六日,卒于嘉靖丁未十二月十七日,得年六十六。恭人生於成化甲辰六月二十七日,卒于嘉靖丁未閏九月十一日,得年六十四。子男四:大倫,太學生;大禮,即憲副君;大賓,大器。女二,適姚舜卿、淩天惠。孫男女十五人。 初,憲副君之在興化也,數遣人迎養。公與恭人相謂曰:「居官以潔己愛民為本,至彼,有甘旨之累。且往來輿馬,皆民力也。魚羹脫粟,田中獨不能自具耶?」遂堅卻不往。及誥封命下,憲副君即馳疏於朝,乞恩歸養。其略雲:「自守郡以來,感激聖恩,未嘗不矢心勵行,以圖報效于萬一。不意構成疾病,雖勉強備位,而精神消耗,日不能支。伏念臣之父母,皆年踰六十,亦時患病。相去二千餘裡,山海阻隔,音問不通。誠恐旦暮客死,重貽無窮之恨。臣嘗以是具達,而巡按禦史等仰體朝廷用人之意,慰留調治,遷延至今。臣憂思愈甚,乃不得已昧死哀鳴于闕下。臣竊惟為國忘家,人臣之道,而亦臣生平之所自誓也。然病廢無用于時,則聽其偃仰于父母之旁,以親旦夕之養,皆國家教人以孝之道。況若臣病即死,則鞠躬盡瘁,臣之分願已畢。若乃反復淹綿,坐靡廩餼,臣罪盆深,亦非朝廷用人之意矣。伏望陛下俯祭微臣,敕下吏部,容臣致仕。幸不即填溝壑,則扶杖進履之年,皆歌詠太平之日也。」疏奏,朝廷勉留之。尋有廣南之命,不欲行,公與恭人強之上道。甫視事,而恭人之訃至。蓋三月之間,再涉鯨波望國,而公之訃又至,憲副君以是自傷雲。 有光之先妣,與公同祖,不幸蚤逝。嘗念少時之母家,群從諸舅,每見輒哀憐慰藉,為談先妣生平,相與淚下。至今使人有戚戚渭陽之感。而憲副君又同學相知愛,故以公、恭人之遺事,使予論次。因謂憲副君既以卓然有立於世,而推周氏之淳德,淵源蓋有所本,以附之家乘雲。 ▼魏誠甫行狀 嗚呼!予娶於誠甫之女弟,而知誠甫為深。孰謂誠甫之賢,而止於此。蓋誠甫之病久矣。自吾妻來歸,或時道其兄,輒憂其不久,至於零涕。既而吾妻死八年,誠甫諸從昆弟三人,皆壯健無疾,皆死,而後誠甫乃死;於誠甫為幸。然以誠甫之賢,天不宜病之,又竟死,可悲也。 誠甫諱希明,姓魏氏,世為蘇州人。始居長洲,後稍徙昆山之真義裡。曾大父諱鐘,大父諱壁,以力穡致富,甲於縣中。是生吾舅光祿典簿,而誠甫之世父太常公,以進士起家,為當代名儒。 誠甫為人,少而精悍,有所為,發於其心,不可撓。其少時頗恣睢,莫能制也。已而聞太常之訓。忽焉有感,遂砥礪於學,以禮自匡飭。是時誠甫為縣學弟子員,與其輩四五人,晨趨學舍。四五人者,常自為群,皆褒衣大帶,規行矩步,端拱而立。博士諸生威目異之。或前戲侮,誠甫不為動。每行市中,童兒夾道譁然,而誠甫端拱自若也。誠甫生平無子弟之好,獨購書數千卷,及古法書名畫,苟欲得之,輒費不貲。其樂善慕義,常忻忻焉。以故郡中名士,多喜與誠甫交。每之郡,從之遊者,率文學儒雅之流也。去其家數裡,地名高墟,誠甫樂其幽勝,築別業焉。枝山祝允明作高墟賦,以著其志。誠甫補太學生,三試京闈不第,以病自廢。居家,猶日裒聚圖史。予時就誠甫宿,誠甫蚤起,移置紛然。予臥視之,笑其不自閑。誠甫亦顧予而笑,然莫能已也。雖病,對人飲食言語如平時。客至,出所藏翻閱,比罷去,未嘗有倦容。終已不改其所好。至於生產聚畜,絕不膺於心。固承藉祖父,亦其性有以然也。 誠甫卒於嘉靖十九年十二月乙酉,年三十九。娶龔氏,裕州守天然之女。子男二人:長大順,太學生;次大化。女一人。孫男一人。 ▼先妣事略 先批周孺人,弘治元年二月十一日生。年十六,來歸。踰年,生女淑靜。淑靜者,大姊也。期而生有光;又期而生女子,殤一人,期而不育者一人;又踰年,生有尚,姙十二月;踰年,生淑順;一歲,又生有功。有功之生也,孺人比乳他子加健,然收顰蹙顧諸婢曰:「吾為多子苦。」老嫗以杯水盛二螺進,曰:「飲此,後姙不數矣。」孺人舉之盡,喑不能言,正德八年五月二十三日,孺人卒。諸兒見家人泣,則隨之泣,然猶以為母寢也,傷哉!於是家人延畫工畫,出二子。命之曰:「鼻以上畫有光,鼻以下畫大姊。」以二子宵母也。 孺人諱桂。外曾祖諱明,外祖諱行,太學生。母何氏。世居吳家橋,去縣城東南三十裡,由千墩浦而南,直橋並小港以東,居人環聚,盡周氏也。外祖與其三兄,皆以貲雄,敦尚簡實,與人姁姁說村中語,見子弟甥侄,無不愛。孺人之吳家橋,則治木綿,入城則緝纑,燈火熒熒,每至夜分。外祖不二日,使人問遺,孺人不憂米鹽,乃勞苦若不謀夕。冬月壚火炭屑,使婢子為團,累累暴階下。室靡棄物,家無閒人。兒女大者攀衣,小者乳抱,手中紉綴不輟,戶內灑然。遇僮奴有恩。雖至棰楚,皆不忍有後言。吳家橋歲致魚蟹餅餌,率人人得食。家中人聞吳家橋人至,皆喜。 有光七歲,與從兄有嘉入學,每陰風細雨,從兄輒留。有光意戀戀,不得留也。孺人中夜覺寢,促有光暗誦孝經,即熟讀無一字齟齬,乃喜。孺人卒,母何孺人亦卒。周氏家有羊狗之痾,舅母卒,四姨歸顧氏,又卒,死三十人而定,惟外祖與二舅存。 孺人死十一年,大姊歸王三接,孺人所許聘者也。十二年,有光補學官弟子,十六年而有婦,孺人所聘者也。期而抱女,撫愛之,益念孺人,中夜與其婦泣,追惟一二,彷佛如昨,餘則茫然矣。世乃有無母之人,天乎!痛哉! ▼請敕命事略 先人諱正,世為吳中著姓。先曾祖諱鳳,中成化甲午鄉試,選調兗州城武縣知縣。先祖諱紳,縣學生,為太常卿夏昶之孫壻。昶以文學為一時名臣。詩、書之業,以故世有承傳。先祖家教尤嚴。先人蚤遊縣學,屢試不第,而有光後出有名,及舉鄉試,先人遂謝去。先祖于諸父有分,獨退讓處其薄。先祖以高年篤老,先人與伯父,年亦皆逾七十,侍側日忻忻然,如少年兒子,皆不知其老也。日閉門讀書,每自喜,以為有所得。性坦率,未嘗與人有爭。與裡中結社,有香山洛社之風。社中人尤敬其德,稱其別號曰岫雲,言如出岫之雲無心也。 歲壬戌,有光八上春官,不第還,先人遂以是年卒,年七十有八。又三年,始登第,而先人不及見矣,悲夫!以有光之困於久試,祖父皆以高年待之,而竟不及。及先人之方歿,而始獲一第,曾不得一日之祿養,所以為終天之恨也。有光仕官既不遂,獨幸以建儲詔得推封,此亦可少慰人子之情于萬一。敢敘其大略,上之史館: 先妣姓周氏,世家縣之吳家橋。先外祖諱行,太學生,家世以耕農為業。外祖始游成均,而後其從孫大禮始舉進士,為河南左參政。先妣,河南之從姑也。先妣年十六,歸先君。聰明勤儉,生伯姊與有光,先後僅一年。先妣比歿,有光與姊年七八歲,已教之小學及女紅甚習。常程課不少借,先人則怡怡然也。不幸年二十六卒。所生弟妹又三人,伯姊嫁河東都轉運使王三接,其在禮部時,封伯姊為安人。有光獨久不第,而先人春秋高,先妣墓木已拱,有無窮之感也,常默默自愧其姊雲。 先妻魏氏,光祿寺典簿庠之女,太常卿諡簡公校之從女也。恭簡公為當世名儒,學者稱為莊渠先生雲。先妻少長富貴家,及來歸,甘澹薄,親自操作。時節歸寧外家,以有光門第之舊,而先妻未嘗自言,以為能可以自給。及病,妻母遣人日來省視,始歎息,以為姐何素不自言,不知其貧之如此也。嘗謂有光曰:「吾日觀君,殆非今世人。丈夫當自立,何憂目前貧困乎?」事舅及繼姑孝敬,閨門內外大小之人,無不得其歡。人以為有德如此,不宜夭歿。而生一子,甚俊慧,又夭。僅存一女。天道竟不可知矣! 繼妻王氏。吳中王氏,多自以為太原之後,然實無考。獨先妻家譜系最明,遠有承傳。曾祖益,讀書吳淞江上,時海虞大理寺卿章公格及吏部左侍郎葉文莊公,皆當世名卿,以文字往來,為締姻好。屬再世壯男子死,家又苦役,先妻少喪父,妻母教之甚修謹。年十八來歸,不失婦道。撫前子,愛甚己子。前子死時,哭之悲,病遂亟。其聰明慈愛,蓋天性也。魏氏生時,有光方年少為諸生,及王氏,方鄉舉,家益貧。曆歲歲北上辨裝及下第之窮愁。有光自歎,生平於世無所得意,獨有兩妻之賢,此亦釋家所謂隨意卷屬者也。今蒙恩封贈,例當封妻前一人,與最後一人,而恩詔乃許移封。今妻費氏,亦願推讓王氏,則泉壤之下,亦被希世之曠典矣。 予自臨安辭謝台省,還過弁山,午飯後,舟中無事,因書此。當即遣人赴京受敕。雖簡略數語,下筆輒為哽咽。人生之痛,無以加矣!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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