學達書庫 > 歸有光 > 歸有光文集3 | 上頁 下頁 |
易圖論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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易圖論上 易圖非伏羲之書也,此邵子之學也。「昔者,庖羲氏之王天下也,仰則觀象於天,俯則觀法於地,觀鳥獸之文與地之宜。於是始作八卦,以通神明之德,以類萬物之情。」蓋以八卦盡天地萬物之理,宇宙之間,洪纖巨細,往來升降,生死消息之故,悉著之於象矣。後之人苟以一說求之,無所不通。故雖陰陽小數,納甲飛伏、坎離填補、蔔數隻偶之類,人人儘自以為易,而要之皆可以易言也。 吾嘗論之:以為易不離乎象數,而象數之變至於不可窮。然而有正焉,有變焉。卦之所明白而較著者為正,旁推而衍之者為變。卦之所明白而較著者,此聖者之作也;執其無端,以冒乎天下。旁推而衍之,是明者之述也;由其一方,以達于聖人。伏羲之作,止於八卦,因重之,如是而已矣。初無一定之法,亦無一定之書,而剛柔之上下,陰陽之變態極矣。夏為連山,商為歸藏,周為周易。經別之卦,其數皆同。雖三代異名,而伏羲之易即連山而在連山,即歸藏而在歸藏,即周易而在周易,未嘗別有所謂伏羲之易也。後之求之者,即其散見於周易之六十四卦者是已。今世所謂圖學者,以此為周之易而非伏羲之易。別出橫圖於前,又左右分析之,以象天氣,謂之圜圖。于其中交加八宮,以象地類,謂之方圖。夫易之於天氣地類蓋詳矣,奚俟夫圖而後見也?且謂其必出於伏羲?既規橫以為圜,又填圜以為方,前列六十四於橫圖,後列一百二十八於圜圖,太古無言之教,何如是之紛紛耶? 諸經遭秦火之厄,易獨以蔔筮存。漢儒傳授甚明,雖于大義無所發越,而保殘守缺,惟恐散失。不應此圖交迭環布,遠出姬、孔之前,乃棄而不論,而獨流落于方士之家,此豈可據以為信乎? 大傳曰:「神無方,易無體。」夫卦散於六十四,可圜可方。一入于圜方之形,必有曲而不該者。故散圖以為卦而卦全,紐卦以為圖而卦局。邵子以步算之法,衍為皇極經世之書,有分杪直事之術,其自謂先天之學固以此。要其旨不叛于聖人,然不可以為作易之本。故曰推而衍之者變也,此邵子之學也。 易圖論下 或曰:自孔子贊易,今世所傳易大傳者,雖不必盡出於孔氏,而豈無一二微言於其間?子之不信夫易圖,以為邵子之學則然矣。而邵子之所據者,大傳之文也。不曰「易有太極,太極生兩儀,兩儀生四象,四象生八卦」乎?此其所謂橫圖者也。又不曰「天地定位,山澤通氣,雷風相薄,水火不相射」乎?此其所謂伏羲卦位者也。又不曰「帝出乎震,齊乎巽,相見乎離,致役乎坤,說言乎兌,戰乎乾,勞乎坎,成言乎艮」乎?此其所謂文王卦位者也。曰此非大傳之意也,邵子謂之雲耳。 夫易之法,自一而兩、兩而四、四而八,其相生之序則然也。八卦之象,莫著於八物。而天地也,山澤也,雷風也,水火也,是八者不求為偶,而不能不為偶者也。帝之出入,傳固已詳之矣。以八卦配四時,夫以為四時焉,則東南西北,繄是焉定,非文王易置之而有此位也。蓋說卦廣論易之象數,自三才以至於八物、四時,人身之眾體,與天地間之萬物,何所不取?所謂推而衍之者也。此孰辯其為伏羲、文王之別哉?雖圖與傳無乖剌,然必因傳而為此圖,不當謂傳為圖說也。 且邵子謂先天之旨在卦氣,傳何為舍而曰「天地定位」?後天之旨在八用,傳何為舍而曰「帝出乎震」?傳言卦爻象變詳矣,而未嘗一言及於圖,所可指以為近似者,又不過如此。自漢以來說易者,今雖不多見,然王弼、韓康伯之書尚在,其解前所稱諸章,無有以圖為說者。蓋以圖說易,自邵子始。吾怪夫儒者不敢以文王之易為伏羲之易,而乃以伏羲之易為邵子之易也,不可以不論。 易圖論後 或曰:子以易圖為非伏羲之舊,固已明矣。若夫「河以通幹出天苞,洛以流坤出地符」,所謂河圖、洛書可廢耶?蓋宋儒朱子之說甚詳,揭中五之要,明主客君臣之位,順五行生克之序,辨體用常變之殊,合卦範兼通之妙,縱橫曲直,無不相值,可謂精矣。 曰:此愚所以恐其說之過於精也。夫事有出於聖人,而在學者有不必精求者,河圖、洛書是也。聖人聰明睿智,德通於天。符瑞之生,出於世之所創見,而奇偶法象之妙,足以為作易之本,理亦有然者。然曰「河圖、洛書聖人則之」者,此大傳之所有也。通乾流坤,天苞地符之文,五行生成,戴九履一之數,非大傳之所有也。以彼之名,合此之跡;以此之跡,符彼之名。不與大易同行,不藏于博士學官,而千載之下,山人野士持盈尺之書,而曰「古之圖書者如是」,此其付受,固已沉淪詭秘而為學者之所疑矣。雖其說自以為無所不通,然此理在人,仁者、知者皆能見之。龍虎之經,金石草木之蔔,軌策占算之術,隨其所自為說而亦無不合。豈必皆聖人之為之乎? 大傳曰:「包羲氏之王天下也,仰則觀象於天,俯則觀法於地。」夫天地之間,何往非圖,而何物非書也哉?揭圖而示之曰,孰為上下,孰為左右,孰為乾、兌、離、震,孰為巽、坎、艮、坤,天之告人也何其瀆?因其上下以為上下,因其左右以為左右,因其乾、兌、離、震以為乾、兌、離、震,因其巽、坎、艮、坤以為巽、坎、艮、坤,聖人之效天也何其拘?且彼所謂效變化、則垂象者,毫而析之,又何所當也?使二圖者果在,如今所傳,然其所謂精蘊者,聖人固已取而歸之易矣,求圖、書之說于易可也。子產曰:「天道遠,人道邇。」天者,聖人之所獨得,而人者,聖人之所以告人者也。告人以天,人則駭而惑;告人以人,人則樂而從。故聖人之作易,凡所謂深微悠忽之理,舉皆推之於庸言庸行之間。而卦爻之象,吉凶悔吝之詞,不亦深切而著明也哉!聖人見轉蓬而造車,觀鳥跡而制字,世之人求為車之說與夫書之義則有矣,而必轉蓬鳥跡之求,愚未見其然也。 孔子贊易,刪連山、歸藏,而取周易,始於乾而終於未濟,則圖、書之列,粲然者莫是過矣。今夫冶之所貴者範,而用者不求範而求器也;耕之所資者耒,而食者不求耒而求粟也。有圖、書而後有易,有易則無圖、書可也。故論語「河不出圖」,與鳳鳥同瑞而已。顧命「河圖在東序」,與兌弓、和矢同寶而已。是故圖、書不可以精;精于易者,精於圖、書者也。惟其不知其不可精而欲精之,是以測度摹擬,無所不至。故有九宮之法,有八分井文之畫,有坎、離交流之卦,與夫孔安國、歆、向、楊雄、班固、劉牧、魏華父、朱子發、張文饒諸儒之論,或九或十,或合或分,紛紛不定,亦何足辯也!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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