學達書庫 > 范仲淹 > 范文正奏議 | 上頁 下頁
奏陝西河北和守攻備四策


  臣等蒙聖恩非次奬擢,待罪兩府,日夜憂迫,恐負陛下委用之意。臣等誠無所長,但塞下初還,粗知邊事,不敢有隠。臣等聞三代以還,皆有戎狄之患,以至侵陵中國,被於渭洛。齊晉逐之於前,秦漢驅之於後,中原始清,人倫廼敘。逮於西晉之弱,群胡猾夏,天寶之末,石晉之際,中國不幸,皆罹其害。自周世宗北征之後,雖疆土未復,夷夏稍分,我祖宗奕世修備,大庇生民。今西北二方復相交搆,夾困中國。元昊率先叛命,兵犯延安,次犯鎮戎,殺傷軍民,曾無虚歲。中國之兵討伐未利,而北人舉十萬衆,謂元昊是甥舅之邦,責中國不當稱兵。此交搆之跡,更何疑哉?國家以生民之故,增物帛以續盟好,彼既獲利,方肯旋師。今乗西夏通順之議,又欲主盟邀功,以自尊大。

  元昊屢戰屢勝,且倚北人事勢,雖求通順,實欲息肩。亦如北人大獲厚利,候其物力稍豐,可以舉衆,則必長驅深入,有吞倂關輔之志。何以知之?昨定川之戰,我師不利,彼作偽詔,誘脅邊人,欲定關中,其謀不細。蓋漢多叛人,陷於窮漠,衣食嗜好皆不如意,必以苻堅、劉元海、元魏故事,日夜游說元昊,使其侵取漢地,而以漢人守之,則富貴功名,衣食嗜好得如其意。乃知非獨元昊志在侵漢,實漢之叛人日夜為賊之謀也。

  朝廷若從其通順,則北人邀功,自為主盟,下視中國,要求無厭,多方困我,而終於用兵矣。若拒絶其意,則元昊今秋必復大舉,北人亦必遣使問我拒絶元昊之故,或便稱兵塞外,張勢脅我,國家至時,寧不疑懼?必於陝西選將抽兵,移於河北,未戰而西陲已虚,元昊乗虚而來,必得志於關輔。此二敵交搆之勢,何以禦之?臣等思度,是和與不和,俱為大患。然則為今之謀者,莫若擇帥練兵,處置邊事,日夜計略,為用武之策,以和好為權宜,以戰守為實事。彼知我有謀有備,不敢輕舉,則盟約可久矣。如不我知,輕負盟約,我則乗彼之驕,可困可擊,未必能為中國患也。臣等請畫一言之。

  §一,陝西和策。

  臣觀西戎蓄禍,積有歲年,德明在時,已聞僭擬,元昊方壯,遂肆凶驕,外倚北人,内凌中國,屢戰屢勝,未嘗挫衂,而乃輒求通順,實圗休息,所獲者大利,所屈者虚稱,然猶干請多端,姦謀未測,國家以生靈為念,不可不納。如唐高祖、太宗應天順人,百戰百勝,猶屈於突厥。當戎王始亡,為之舉哀,廢朝三日,遣百寮詣館,弔其來使,其屈禮之甚也。又太宗騎六騎於渭上見頡利與語,復親與之盟。頡利既退,左右勸擊之,太宗謂“我擊彼敗,懼而修德,後患必深”,乃周旋俯就,使之驕怠,一旦遣李靖擒之,威振四極,此盛王之謀也。陛下如唐高祖、太宗隆禮敦信,以盟好為權宜,選將練兵,以攻守為實事。彼不背盟,我則撫納無倦;彼將負德,我則攻守皆宜。如此,則結好之策未有失也。

  §二,陝西守策。

  元昊自來通順之時,歲受恩賜,朝廷撫納甚厚,未嘗有失,尚猶時擾邊境,殺戮將吏。暨叛命以來,累次大舉,曾無沮敗,乃求通順,實蓄陰謀,非屈伏之志也。朝廷若以權宜許之,更當嚴作守備。然陝西久屯大兵,供費殫竭,減兵則守備不足,不減則物力已困。臣等請緣邊城寨愈加繕完,使戎狄之心無所窺伺。又久守之計,須用土兵,各諳山川,多習戰鬭,比之東兵,戰守功倍。然緣邊次邊土兵數少,分守不足,更當於要便城寨招置土兵。

  若近裏土兵願改隸邊寨者,即遣其家而圑集之。况昨來慶州創起大順城,欲置振武、保捷兵兩指揮,仍於永興、華耀土兵中召其願守寨者,而應募甚衆。何則?關内諸州土兵多在邊上,或得代歸營,而數月之間復出遠戍,豈徒星霜之苦,極傷骨肉之恩。征夫不保其家,離婦頗多犯法。人情不免,久則怨起。如得倂遷其家於緣邊住營,更免出軍,父母妻子樂於完聚,戰則相救,守則相安。或謂若土兵擕家居於塞下,則全分請給,其費尤多。不然,土兵月給差少,又素號精强,使之戍邊,於東兵數復可減,然於逐路漸為增益,二年以來,方能整習,固非一朝可驟改也。又陝西新刺保捷土兵,其中尫弱不堪戰陣者,宜沙汰之,使歸於田畝,既省軍費,復增農力。然後東兵三分中一分屯邊,以助土兵之勢,一分移入次邊,或屯關輔,以息饋餉之困,一分歸京師,以嚴禁衛之防。彼如納欵未變,則東兵三分中更可減退。

  又緣邊無稅之地,所招弓箭手,各使聚居險要,毎一兩指揮共修一堡,以完其家,與城寨相應。彼戎小至,則使屬户蕃兵暨弓箭手與諸寨土兵共力禦捍。彼戎大舉,則二旬之前必聞舉集,我之次邊軍馬盡可勾呼,駐於堅城,以待敵之進退。緣邊山岅重複,彼之大兵必循大川而行,先求疾速,使其得勝,使我師沮而不出,方敢散兵擄掠,過越險阻,更無顧慮。我若持重不戰,則彼之重兵行川路中,糧草無所給,牛羊無所獲,不數日人馬困敝,彼之重兵更不敢越險,又未能決勝,必不得已而散兵擄掠,我於山谷村落中伏精銳以待之。彼散掠之兵輕而寡弱,可擊可逐,使散無所掠,聚不得戰。欲長驅深入,我則使諸將出竒以躡其後;欲全師以歸,我則使諸城出兵以乗其敝。彼將進而有禍,不三兩舉,勢必敗亡。此守策之要也。

  §三,陝西攻策。

  元昊巢穴,實在河外,河外之兵,懦而罕戰。惟横山一帶蕃部,東至麟、府,西至原、渭,二千餘里,人馬精勁,慣習戰鬭,與漢界相附,每大舉入寇,必為前鋒。故西戎以山界蕃部為强兵,漢家以山界屬户及弓箭手為善戰。以此觀之,各以邊人為强,理固明矣。所以秦、漢驅逐西戎,必先得山界之城,彼既遠遁,然後以河為限,寇不深入。儻元昊歸欵,則請假和策以待之;如未通順,或順而翻覆,則有可攻之策,非窮兵黷武,角勝於絶漠之外也。

  臣等嘗計陝西四路之兵,總數幾三十萬,非不多也,然各分守城寨,故每歲戰兵,大率不過二萬餘人,坐食芻糧,不敢舉動,歲歲設備,常如寇至,不知賊人之謀果犯何路。賊界則不然,種落散居,衣食自給,忽爾點集,倂攻一路,故所統之衆,動號十餘萬人。以我分散之兵,拒彼專一之勢,衆寡不敵,遂及於敗。且彼為客,當勞而反逸;我為主,當逸而反勞。我若復用此計,彼勞我逸,則取勝必矣。臣等請於鄜延、環慶、涇原路各選將佐三五人,使臣一二十人,步兵二萬,騎兵三千,以為三軍,以新定陣法訓練歲餘,俟其精勇,然後觀賊之隙,使三軍互掠於横山,更進兵。降者納質厚賞,各令安土;拒者倂兵急擊,必破其族。

  假若鄜延一軍先出,賊必大舉來應,我則退守邊寨,或據險要,不與大戰,不越旬日,彼自困敝,勢將潰歸,則我環慶之軍復出焉。彼若再圖點集,來拒王師,則又有涇原之師乗間而入,使賊奔命不暇,部落擕怨,則我兵勢自振。如宥州、綏州、金湯、白豹、折薑等寨,皆可就而城之。其山界蕃部去元昊且遠,求援不及,又我以堅城據之,以精兵臨之,彼既樂其土,復逼以威,必須歸附,以圖安全。三五年間,山界可以盡取。此春秋時呉用三師破楚之策也。元昊若失横山之勢,可謂斷其右臂矣。矧漢唐之舊疆,豈今日之生事也。

  §四,河北備策。

  臣等於陝西緣邊,頗究利害,所陳三策,必可施用。而國家禦戎之計,在北為大,臣等敢不經心。且北戎久强,在後唐日以兵四十萬送石高祖至洛陽,立為天子而還,遂與石晉為父子之邦,邀求無厭,晉不能支。一旦釁起,長驅南牧,直抵京師,擄石少主及當時公卿,盡室而去,幽燕遂陷為中原,千古之恥,尚未能雪。國家以生靈之故,與之結和,將休兵養民,有所待也。及天下無事,人人懷安,不復有征戰之議。前年北人驟變詭謀,稱兵燕薊,有背盟之虞,割地之請。國家倉卒無備,難於用兵,遂增重賂,以續前好。彼既獲利,方肯旋師。今乗元昊通順之議,又欲邀主盟之功,其勢愈重。苟不大為之備,禍未可量。臣等固請朝廷力行七事,以防大患。

  一、密為經略,二、再議兵屯,三、專於選將,四、急於教戰,五、訓練義勇,六、修京師外城,七、密定討伐之謀。

  一、密為經略者,自河朔罷兵以來,幾四十年,州郡因循,武事廢弛,凡謀興葺,則罪其引惹。昨朝廷選差轉運使,蓋欲革去舊弊,預為之防。然既有本職,則日為宂事所嬰,未暇周慮。請選有材識近臣,假以都轉運使之名,暫往經畫,使親視邊壘,精究利害,凡邊計未備者,皆條上而更置之。不出半年,歸奏闕下,更令中書、樞密院子細詢訪,熟議經久之計。若敵情驟變,則我有以待之矣。

  二、再議兵屯者,自來真定府、定州、高陽關分為三路,其所轄兵馬未甚整齊,及有一州兵馬却屬兩路之處,又未曉本路將來於何處控扼,合用重兵若干,又甚處只宜固守,合屯兵若干,及三路互相應援次第,須差近臣往彼密為經略,方可預定法制,臨時不至差失。或事宜未動,亦當相度軍馬合那減於何處駐泊,使就芻糧,以省邊費。庶免先自匱乏,至用兵之日,重困生民。

  三、專於選將者,委樞密院於閤門祇候使臣已上選人,三班院於使臣中選人,殿前馬步軍司於軍旅中選人,或有智略,或有材武,堪邊上試用者,逐旋進呈,據選到人數以籍記之,候本路有闕,則從而差授。如此,則三二年間,得人多矣。

  四、急於教戰者,於陝西四路抽取曾經押戰隊使臣十數人,更授以新議八陣之法,遣往河北閱習諸軍,使各知竒正循環之術,應敵無窮。

  五、訓練義勇者。今河北所籍義勇,雖約唐之《府兵法制》,三時農務,一時教戰,然未建府衛之官,而法制不行,號令不一。須别選知州、知縣、縣令可治兵者,并增置將校,使人人各知軍中之法,應敵可用,斯則强兵制勝之本矣。

  六、修京師外城者,後唐無備,契丹一舉,直陷洛陽;石晉無備,契丹一舉,直陷京師。故契丹之心於今驕慢,必謂邊城堅而難攻,京師坦而無備,一朝稱兵,必謀深入。我以京師無備,必促河朔重兵與之攻戰,戰或不勝,則敵人益驕,更無顧慮,直叩澶淵,張犯闕之勢。至時遣使邀求,欲以大河為界,我既無備,將何以禦?從之不可,拒之必難。又振逼京師,何以為計?若京城堅完,則戒河朔重兵勿與之戰。彼不能戰,則無乗勢之氣。欲謀深入,則前有堅城,後有重兵,必將沮而自退。退而不整,則邀之可也。是則修京城者,非徒禦寇,誠以伐深入之謀也。漢惠帝時,起六百里内男女城長安,二年而畢。唐明皇時城長安,九十日畢。考法於古,擇利於今,京城之修,蓋無疑矣。然須二年成之,則民不勞苦,人不驚駭矣。

  七、密定討伐之謀者。彼幽燕數州,人本漢俗,思漢之意,子孫不忘。太宗皇帝既克河東,乗勝北討,數州吏民,望風請命。惟幽州未破,我軍虚驚。班師以來,歲月緜遠,如天限其北,無復輕議。一昨盟好已揺,安保其往?當訓兵養馬,密為方略,以待其變。未變則我不先舉,變則我有後圖。指彼數州,決其收復,使彼思漢之俗,復為我民,成太宗皇帝赫怒之志,雪石晉千古之恥,則陛下之功如天如日,著於無窮矣。


學達書庫(xuoda.com)
上一頁 回目錄 回首頁 下一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