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唐狄梁公碑


  天地閉,孰將闢焉?日月蝕,孰將廓焉?大厦仆,孰將起焉?神器墜,孰將舉焉?巖巖乎克當其任者,惟梁公之偉歟!

  公諱仁傑,字懷英,太原人也。祖宗高烈,本傳在矣。公爲子極于孝,爲臣極于忠,忠孝之外,掲如日月者,敢歌于廟中。公嘗赴并州掾,過太行山,反瞻河陽,見白雲孤飛,曰:“吾親在其下。”久而不能去,左右爲之感動。《詩》有“陟岾陟屺”,傷君子于役,弗忘其親之深。于嗟乎!孝之至也,忠之所繇生乎!公嘗以同府掾當使絶域,其母老疾,公謂之曰:“奈何重太夫人萬里之憂?”詣長史府請代行。時長史、司馬方眦睚不恊,感公之義,歡如平生。于嗟乎!與人交而先其憂,况君臣之際乎?公爲大理寺丞,決諸道滯獄萬七千人,天下服其平。武衛將軍權善才坐伐昭陵柏,高宗命戮之,公抗奏不却,上怒曰:“彼致我不孝。”左石築公,令出,公前曰:“陛下以一樹而殺一將軍,張釋之所謂‘假有盗長陵一坯土,則將何法以加之’?臣豈敢奉詔陷陛下於不道?”帝意解,善才得恕死。于嗟乎!執法之官,患在少恩,公獨愛君以仁,何所存之遠乎?

  高宗幸汾陽宫,道岀妬女祠下,彼俗謂盛服過者,必有風雷之災。并州發數萬人别開御道。公爲知頓使,曰:“天子之行,風伯清塵,雨師灑道,彼何害哉?”遽命罷其役。又公爲江南巡檢使,奏毀滛祠千七百所,所存惟夏禹、太伯、季子、伍員四廟,曰:“安使無功血食,以亂明哲之祠乎?”于嗟乎!神猶正之,而况於人乎?公爲寧州刺史,能撫戎夏,郡人紀之碑。及遷豫州,會越王亂,後緣坐七百人,籍没者五千口。有使促行刑,公緩之,密表以聞曰:“臣言似理逆人,不言則辜陛下好生之意。表成復毁,意不能定。彼咸非本心,唯陛下矜焉。”敕貸之,流于九原郡。道出寧州舊治,父老迎而勞之曰:“我狄史君活汝輩耶!”相攜哭于碑下,齋三日而去。于嗟乎!古謂民之父母,如公則過焉。斯人也,死而生之,豈父母之能乎?

  時宰相張光輔率師平越王之亂,將士貪暴,公拒之不應。光輔怒曰:“州將忽元帥耶?”對曰:“公以三十萬衆除一亂臣,彼脅從輩聞王師來,乘城而降者萬計。公縱暴兵殺降以爲功,使無辜之人,肝腦塗地。如得尚方斬馬劒加於君頸,雖死無恨。”光輔不能屈,奏公不遜,左遷復州刺史。于嗟乎!孟軻有言:“威武不能挫,是爲大丈夫。”其公之謂乎?爲地官侍郎、同鳳閣鸞臺平章事,爲來俊臣誣搆下獄。公曰:“大周革命,萬物惟新。唐朝舊臣,甘從誅戮。”因家人告變,得免死,貶彭澤令。獄吏嘗抑公,誣引楊執柔,公曰:“天乎!吾何能爲!”以首觸柱,流血被面,彼懼而謝焉。于嗟乎!陷穽之中,不義不爲,况廟堂之上乎?

  契丹陷冀州,起公爲魏州刺史以禦焉。時河朔震動,咸驅民保郛郭。公至,下令曰:“百姓復爾業,寇來吾自當之。”狄聞風而退,魏人爲之立碑。未幾入相,請罷戍疏勒等四鎮,以肥中國;又請罷安東,以息江南之饋輸,識者韙之。北狄再寇趙、定間,出公爲河北道元帥。狄退,就命公爲安撫大使。前爲突厥所脅從者,咸逃散山谷,公請曲赦河北諸州,以安反側,朝廷從之。

  于嗟乎!四方之事,知無不爲,豈虚尚清談而已乎?公在相日,中宗幽房陵,則天欲立武三思爲儲嗣。一日,問群臣可否,衆皆稱賀,公退而不答。則天曰:“無廼有異議乎?”對曰:“有之。一昨陛下命三思募武士,歲時之間數百人,及命廬陵王代之,數日之間,應者十倍。臣知人心未厭唐德。”則天怒,令策出。又一日,則天謂公曰:“我夢雙陸不勝者何?”對曰:“雙陸不勝,官中無子也。”復命策出。又一日,則天有疾,公入問閤中。則天曰:“我夢鸚鵡雙翅折者何?”對曰:“武者,陛下之姓,相王、廬陵王,則陛下之羽翼也。是可折乎?”時三思在側,怒發赤色。則天以公屢言不奪,一旦感悟,遣中使密召廬陵王,矯衣而入,人無知者。乃召公坐于簾外而問曰:“我欲立三思,群臣無不可者,惟俟公一言。從之,則與卿長保富貴;不從,則無復得與卿相見矣。”

  公從容對曰:“太子,天下之本,本一摇而天下動。陛下以一心之欲,輕天下之動哉?太宗百戰取天下,授之子孫,三思何與焉?昔高宗寢疾,令陛下權親軍國。陛下奄有神器數十年,又將以三思爲後,如天下何?且姑與母孰親?子與姪孰近?立廬陵王,則陛下萬歲後享唐之血食;立三思,則宗廟無祔姑之禮。臣不敢愛死以奉制,陛下其圖焉。”則天感泣,命褰簾,使廬陵王拜公曰:“今日國老與汝天子。”公哭于地,則天命左右起之,拊公背曰:“豈朕之臣,社稷之臣耶?”已而奏曰:“還宫無儀,孰爲太子?”復置廬陵王於龍門,備禮以迎,中外大悅。于嗟乎!定天下之業,斷天下之疑,其至誠如神,雷霆之威,不得而變乎!

  則天嘗命公擇人,公曰:“欲何爲?”曰:“可將相者。”公曰:“如求文章,則今宰相李嶠、蘇味道足矣。豈文士齷齪,思得奇才以成天下之務乎?荆州長史張柬之,真宰相才,誠老矣,一朝用之,尚能竭其心。”乃召拜洛州司馬。他日,又問人於公,對曰:“臣前言張柬之,雖遷洛州,猶未用焉。”改秋官侍郎。及召爲相,果能誅張易之輩,返正中宗,復則天爲皇太后。

  于嗟乎!薄文華,重才實,其知人之深乎!公之勛德,不可殫言,有論議數十萬言,李邕載之《别傳》。論者謂“松柏不夭,金石不柔,受於天焉”。公爲大理丞,抗天子而不屈;在豫州日,拒元帥而不下。及居相位,而能復廢主以正天下之本。豈非剛正之氣出乎誠性,見于事業?當時優游薦紳之中,顛而不扶,危而不持者,亦何以哉?某貶守鄱陽,移丹徒郡,道過彭澤,謁公之祠而述焉,又系之云:

  商有三仁,弗救其滅。
  漢有四皓,正於未奪。
  嗚呼!
  武暴如火,李寒如灰。
  何心不隨,何力可回?
  我公哀傷,拯天之亡。
  逆長風而孤騫,愬大川以獨航。
  金可革,公不可革,孰爲乎剛?
  地可動,公不可動,孰爲乎方?
  一朝感通,群陰披攘。
  天子既臣而皇,天下既周而唐。
  七世發靈,萬年垂光。
  噫!
  非天下之至誠,其孰能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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