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卷八 書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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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上張右丞書 乾興元年十二月日,文林郎、試秘書省校書郎、權集慶軍節度推官、監泰州西溪鎮鹽倉范某,謹齋戒選日裁書,拜于右丞閤下: 某聞“先知覺後知,先覺覺後覺”,伊尹之心也,哲人傳焉。故賢賢相與,其道不息,若顯若隱者,則惟時爾。使伊尹之心邈乎無傳,則賢賢相廢,來代以降,豈復有致君堯舜,覺天下之後覺者哉?今有施阿衡之才之道而將博其傳者,可無眷眷以求其人乎?有服膺仁義,親逢聖賢而未預其傳者,可無遑遑以聽於大人之門乎?敢齋戒以辨之。 恭惟右丞,維嶽降神,儀我華旦。文以鼓天下之動,學以達天下之志。始乃育大節,歴小位,艱難備思,造次惟道。踐七諌之清列,奉萬樞之密府。奏議森乎朝聽,顧問沃於天心。早以位峻中司,禮嚴百辟,人神協贊,貳于台宰。邴侯之問,繫乎慘舒;叔相之才,著於禮樂。而常居以正色,動惟至誠。名可巽而道不可屈,懷可卷而節不可降。故昨讓廟堂之高,囘星象之度,能輕人之至重,易人之至難。故道清朝廷,名高泰山,蓋盡美矣。 然我宋重明累聖,與周比隆,賢人之業,宜衞社稷。當復正熒煌之座,爲萬邦之休光,四海之景福。此右丞之才之道之萬一也。天下才士,莫不稽顙仰望光明。但仲尼日月之階,難爲其升爾。某何人也,可預陶甄之末。其大幸者,生四民中,識書學文,爲衣冠禮樂之士;研精覃思,粗聞聖人之道,知忠孝可以奉上,仁義可以施下,功名可存于不朽,文章可貽于無窮。莫不感激而興,慨然有益天下之心,垂千古之志,豈所謂不知量也。 又昔人云:“一卷之書,必立之師。”豈天下之道無從而正之,而可得其指要乎?某所以雞鳴孜孜,望其有獲於此。而當世大君子以某雕蟲之技而憐之者有矣,未有謂某之誠可言天下之道者。今復吏于海隅葭菼之中,與國家補錙銖之利,緩則罹咎,猛且賊民,窮荒絶島,人不堪其憂,尚何道之可進?自惜屬文未達,見書未博,三十爲學,未獲事大賢人之師;周旋其心,未能受大君子之道。其愚不巳,尚遑遑乎聽於大人之門。恭惟右丞播洪鈞之仁,矜其不肖,以一言置于左右。至於稼穡之難,獄訟之情,政教之繁簡,貨殖之利病,雖不能辨,亦嘗有聞焉,似可備僚俊之末議,且使朝夕執事於前,觀之可否。如得其誠,願預教育,然後天下之道可得而明,阿衡之心可得而傳。使某會遇之日,有益於當時,有垂於將來,乃右丞之道傳傳而不朽矣。昔郭隗以小才而逢大遇,則燕昭之名于今稱道。黄公天人也,有以跪履而授帝師之道者,豈以孺子而捨諸?智愚不同,人則然矣。先民有言曰:“希聖者,亦聖之徒也。”此庶幾於萬一。然干犯台嚴,無任狂越戰兢之至。 不宣。 某再拜稽首。 ▼上執政書 天聖五年月日,丁憂人范某,謹擇日望拜上書於史館相公、集賢相公、參政侍郎、參政、給事: 某居親之喪,上書言事,踰越典禮,取笑天下,豈欲動聖賢之知,爲身名之計乎?某謂居喪越禮,有誅無赦,豈足動聖賢之知耶?矧親安之時,官小祿薄,今親亡矣,縱使異日授一美衣,對一盛饌,尚當泣感風樹,憂思無窮。豈今几筵之下,可爲身名之計乎?不然,何急急於言哉?蓋聞忠孝者,天下之大本也。其孝不逮矣,忠可忘乎?此所以冒哀上書,言國家事,不以一心之戚,而忘天下之憂,庶乎四海生靈,長見太平。况今聖人當天,四賢同德,此千百年中言事之秋也。 然聖賢之朝,豈資下士之益補乎?蓋古之聖賢,以芻蕘之談而成大美者多矣,豈俟某引而質之?况儒者之學,非道不談,某敢企仰萬一,因擬議以言之,皆今易行之事。其未易行者,某所不言也。恭惟相府居百辟之首,享萬鍾之厚,夙興夜寐,未始不欲安社稷,躋富夀,答先帝之知,致今上之美。况聖賢存誠,以萬靈爲心,以萬物爲體,思與天下同其安樂。然非思之難,致之難矣。某竊覽前書,見周漢之興,聖賢共理,使天下爲富爲夀數百年,則當時致君者,功可知矣。周漢之衰,姦雄競起,使天下爲血爲肉數百年,則當時致君者,罪可知矣。李唐之興也,如周漢焉;其衰也,亦周漢焉。自我宋之有天下也,經之營之,長之育之,以至于太平。累聖之功,豈不大哉!然否極者泰,泰極者否,天下之理如循環焉。惟聖人設卦觀象,窮則變,變則通,通則久,非知變者,其能久乎?此聖人作《易》之大旨,以授于理天下者也,豈徒然哉! 今朝廷久無憂矣,天下久太平矣,兵久弗用矣,士曾未教矣,中外方奢侈矣,百姓反困窮矣。朝廷無憂,則苦言難入;天下久平,則倚伏可畏。兵久弗用,則武備不堅;士曾未教,則賢材不充。中外奢侈,則國用無度;百姓困窮,則天下無恩。苦言難入,則國聽不聰矣。倚伏可畏,則姦雄或伺其時矣;武備不堅,則戎狄或乘其隙矣;賢材不充,則名器或假於人矣;國用無度,則民力已竭矣;天下無恩,則邦本不固矣。儻相府思變其道,與國家磐固基本,一旦王道復行,使天下爲富爲夀數百年,由今相府致君之功也。儻不思變其道,而但維持歲月,一旦亂階復作,使天下爲血爲肉數百年,亦今相府負天下之過也。昔曹參守蕭何之規,以天下久亂,與人息肩而不敢有爲者,權也。 今天下久平,脩理政教,制作禮樂,以防微杜漸者,道也。張華是西晉之危,而正人無徒,故維持紀綱,以延歲月,而終不免禍,以大亂天下。今聖人在上,老成在右,豈取維持之功,而忘磐固之道哉?某竊謂相府報國致君之功,正在乎固邦本,厚民力,重名器,備戎狄,杜姦雄,明國聽也。固邦本者,在乎舉縣令,擇郡守,以救民之弊也。厚民力者,在乎復游散,去冗僭,以阜時之財也。重名器者,在乎慎選舉,敦教育,使代不乏材也。備戎狄者,在乎育將材,實邊郡,使敵無覬覦也。杜姦雄者,在乎朝廷無過,生靈無怨,以絶亂之階也。明國聽者,在乎保直臣,斥佞人,以致君於有道也。 夫舉縣令、擇郡長以救民之弊者,何哉?某觀今之縣令,循例而授,多非清識之士。衰老者爲子孫之計,則志在苞苴,動皆徇己;少壯者恥州縣之職,則政多苟且,舉必近名。故一邑之間,簿書不精,胥吏不畏,徭役不均,刑罰不中,民利不作,民害不去,鰥寡不恤,游墯不禁,播蓺不增,孝悌不勸。以一邑觀之,則四方縣政,如此者,十有七八焉,而望王道之興,不亦難乎?某恐來代之書論得失者,謂相府有不救其弊之過矣,如之何使斯人之徒,爲民父母,以困窮其天下?又朝廷久有擇縣令、郡長之議,而不遂行者,蓋思退人以禮,不欲動多士之心,故務因循而重改作也,豈長世之策哉! 儻更張之際,不失推恩,又何損於仁乎?今約天下令錄,自差京朝官外,不過千數百員,自來郊天之恩,鮮及州縣。若天下令錄,自大禮以前滿十考者,可成資日替與職官;七考以上,可滿日循其資俸,除錄事參軍,則縣令中昬邁庸常之流,可去數百人矣。蓋職官、錄事參軍不甚親民,爲害亦細,此謂退人以禮士,豈有怨心哉!其間課最可尚,論薦頗多,俟到銓衡,别議疇賞。前既善退,後當精選。其判司簿尉,不由薦舉,初入令錄之人,並可注錄事參軍。如無員闕,可授大縣簿尉,仍賜令錄之俸。其曾任令錄有過該恩合入本資者,可依初入之例。頒此數條,入令者鮮,然後委清望官於幕職判司簿尉中歴三考以上,具理績舉充。其川、廣、福建縣令,可委轉運使等就近於判司簿尉中舉移,庶從人便。若此後諸處縣令,特有課最可旌尚者,宜就遷一官,更留三載,庶其宣政者可以成俗,其僥倖者自從朝典。如此行之,三五年中,天下縣政,可澄清矣。願相府爲天下生靈而行之,爲國家磐固基本而思之,不以聽芻蕘爲嫌而罷之,則天下幸甚幸甚。 某又觀今之郡長,鮮克盡心,有尚迎送之勞,有貪燕射之逸。或急急於富貴之援,或孜孜於子孫之計,志不在政,功焉及民。以獄訟稍簡爲政成,以教令不行爲坐鎮,以移風易俗爲虚語,以簡賢附勢爲知幾。清素之人,非緣囑而不薦;貪黷之輩,非寒素而不糾。縱胥徒之姦尅,寵風俗之奢僭。况國有職制,禁民越禮,頒行已久,莫能舉按。使國家仁不足以及物,義不足以禁非,官實素餐,民則菜色。有恤鰥寡,則指爲近名;有抑權豪,則目爲掇禍。苟且之弊,積習成風。俾斯人之徒,共理天下,王道何從而興乎?某恐來代之書論得失者,亦謂聖朝有不救其弊之過矣。 然朝廷以黜陟郡長爲難者,官有定制,不欲動搖,懼其招怨謗而速僥倖爾。故知縣兩任,例升同判;同判兩任,例升知州。奈何在下之時,飾身修名,邀其清舉;居上之後,志滿才乏,愆于素持,止能偷安,未至覆餗。故賢愚同等,清濁一致。此乃朝廷避怨於上,移虐於下,俟其自敗,民何以堪?故鄭荘公伺共叔之自斃,而春秋罪焉,以其長惡也。易曰:“履霜堅冰至。”由辨之不早辨也。此聖人昭昭之訓,豈用於先王而廢於今日者哉! 近年諸處郡長以贓致罪者數人,皆貫盈之夫,久爲民患,如此之類,至終不敗者,豈止數人而已乎?雖轉運使、提點刑獄職在訪察,其如位望相亞,怨仇可敵,非致敗露,鮮敢發明,宜乎論道之間,激揚天下。古者天子五載一巡,皇上凝命,于今六載矣,以軍國重大,未可行遠古之道。今郊禮之餘,宜宣大慶,可於兩制以上,密選賢明,巡行諸道,以興利除害,黜幽陟明。舒慘四方,豈同常務?可命御史嚴諭百僚,與出使之官,絶書刺往還之禮,仍翌日首塗,以禁請託。苟利天下,大體何傷?所出使之官,宜以宣慶爲名,安遠聽也。其諸道知州、同判,耄者、懦者、貪者、虐者,輕而無法者,墮而無政者,皆可奏降,以激尸素。又四方得以上聞,未舉巡狩之禮,而遣觀風之使,非不典也。然後委清望官,於朝臣同判中舉諸郡長,於朝臣知縣中舉諸同判。今後同判之官,非著顯效及有殊薦,雖或久次,止可加恩,郡國之符,不當輕授。其知縣之人入同判者,宜比此例。如此行之,天下郡政,其濫鮮矣。 今一司一務,猶或舉官,一郡之間,生靈數萬,反可輕授於人乎?願相府爲天下生靈而行之,爲國家磐固基本而行之,不以聽芻蕘爲嫌而罷之,天下幸甚幸甚。某前所謂“官有定制,不欲動揺,懼其招怨謗而速僥倖”者。兩宫聖人,臨軒命使,激揚善惡,澄清天下,何怨謗之有乎?自兹以降,非舉不授,舉官之責,厥典非輕,何僥倖之有乎?如所舉之人果成異政,則宜旌尚舉主,以勸來者。聖朝未行此典,蓋亦闕矣。縣令長既得其才,然後復游散,去冗僭,以阜時之財者,何哉?某觀天下穀帛,厥價翔起,議者謂生靈既庶,使之然矣。 某謂生者既庶,則作者復衆,豈既衆之爲累哉?蓋古者四民,秦漢之下,兵及緇黄,共六民矣。今又六民之中,浮其業者不可勝紀,此天下之大蠧也。士有不稽古而祿,農有不竭力而饑,工多奇器以敗度,商多奇貨以亂禁,兵多冗而不急,緇黄蕩而不制。此則六民之浮,不可勝紀,而皆衣食於農者也。如之何物不貴乎?如之何農不困乎?某謂榖帛之貴,由其播蓺不增,而資取者衆也;金銀之貴,由其制度不嚴,而器用者衆也。或謂資四夷之取而使之,然則山川之所出,與恩信之所給,自可較之,非某所敢知也。今議更張之制,繁細非一,某敢畧而陳之。 夫釋道之書,以真常爲性,以潔浄爲宗,神而明之,存乎其人。智者尚難於言,而况於民乎?君子弗論者,非今理天下之道也。其徒繁穢,不可不約。今後天下童行,可於本貫陳牒,必結其鄉黨。苟有罪戾,或父母在,鮮人供養者,勿從其請。如已受度而父母在,别無子孫,勿許方遊。則民之父母,鮮轉死於溝壑矣。斯亦養惸獨、助孝悌之風也。其京師寺觀,多招四方之人,宜給本貫憑由,乃許收錄。斯亦辨姦細、復游散之要也。其天下寺觀,每建殿塔,蠧民之費,動踰數萬,止可完舊,勿許創新,斯亦與民阜財之端也。又古者兵在於民,且耕且戰。秦、漢之下,官庫爲常,貴武勇之精,備征伐之急也。今諸軍老弱之兵,詎堪征伐,旋降等級,尚費資儲。然國家至仁,旨在存活。若詔諸軍年五十已上,有資産願還鄉里者,一可聽之,稍省軍儲,復從人欲,無所歸者,自依舊典。此去冗之一也。 又諸道巡檢所統之卒,皆本城役徒,殊非武士,使之禁暴,十不當一。而諸州常患兵少,日旋招致,榖帛之計,其耗萬億。以某觀之,自京四嚮千里之間,或多寇盗,蓋創置廵檢,路分頗多,而卒伍至羸,捕掩無效,非要害者,宜悉罷之。所存之處,資以禁軍,訓練旣精,寇盜如取。况千里之内,抽發非難,又使少歴星霜,不至驕惰,彼無用之卒,可減萬數,庶使諸郡節於招致,此去冗之次也。又京畿三輔五百里内,民田多隙,農功未廣,既已開導溝洫,復須舉擇令長,使詢訪父老,研求利病,數年之間,力致富庶,不破什一之稅,繼以百萬之糴,則江淮饋運,庶幾減半,挽舟之卒,從而省焉。此亦去冗之大也。至於工之奇器,敗先王之度;商之奇貨,亂國家之禁,中外因之侈僭,上下得以驕華。宜乎大變澆漓,申嚴制度,使珠玉寡用,榖帛爲寳,此又去僭豐財之本也。今盛明之代,何事而不可行乎? 曩者國家禁泥金之飾,久未能絶,一旦使命婦不服,工人不作,于今天下無敢衣者。使其餘奢僭皆如泥金之法,亦何患不禁乎?又播蓺之家,古皆督責。今國家有勸農之名,無勸農之實。每於春首,則移文於郡,郡移文於縣,縣移文於鄉,鄉矯報於縣,縣矯報於郡,郡矯報於使。利害不察,上下相蒙,豈朝廷之意乎?若縣令、郡長一變其人乃可。詔書丁寧,復游散之流,抑工商之侈,去士卒之冗,勸稼穡之勤,以《周禮》司徒之法約而行之,使播者蓻者以時以度,勤者惰者有勸有戒,然後致天下富之夀之。彼“不我富不我夀”者,豈能革之哉? 此則厚民力、固邦本之道也。觀夫《國風》之《七月》,《小雅》之《甫田》,皆以農夫之慶,爲王化之基,豈聖人不思而述者乎?故周、漢、李唐,雖有禍亂,而能中興者人未厭德,作亂者不能革天下之心,是邦本之固也。六朝、五代之亂,鮮克中興者人厭其德,弔民者有以革天下之心,是邦本之不固也。然則厚民力,固邦本,非舉縣令,擇郡長,則莫之行焉。 或謂“舉擇令長,久則乏人,亦何道以嗣之?”某謂用而不擇,賢孰進焉?擇而不教,賢孰繼焉?宜乎慎選舉之方,則政無虚授;敦教育之道,則代不乏人。今士材之間,患不稽古,委先王之典,宗叔世之文,詞多纎穢,士惟偷淺,言不及道,心無存誠,暨于入官,鮮於致化,有出類者,豈易得哉?中人之流,浮沉必矣。至于明經之士,全暗指歸,講議未嘗聞,威儀未嘗學,官于民上,貽笑不暇,責其能政,百有一焉。《詩》謂“長育人材”,亦何道也? 古者庠序列于郡國,王風云邁,師道不振,斯文銷散,由聖朝之弗救乎?當太平之朝,不能教育,俟何時而教育哉?乃於選用之際,患其才難,亦由不務耕而求穫矣。今春詔下禮闈,凡修詞之人,許存策論,明經之士,特與旌别,天下之望,翕然稱是。其間所存策論,不聞其誰,激勸未明,人將安信?儻使呈試之日,先策論以觀其大要,次詩賦以觀其全才,以大要定其去留,以全才升其等級,有講貫者别加考試,人必强學,副其精舉。復當深思治本,漸隆古道。先於都督之郡,復其學校之制,約《周官》之法,興闕里之俗,辟文學掾以専其事,敦之以詩書禮樂,辨之以文行忠信,必有良器,蔚爲邦材,况州縣之用乎?夫庠序之興,由三代之盛王也,豈小道哉?孟子謂“得天下英材而教育之,一樂也”,豈偶言哉!行可數年,士風丕變,斯擇材之本,致理之基也。 又李唐之盛,常設制科,所得大才將相非一。使天下奇士,學經綸之盛業,爲邦家之大器,亦策之上也。先朝偶屬多務,暫停此科。今可每因貢舉之時,申其墜典,必有國士,繼於唐人,豈非邦家之盛選歟?勿謂未必得人,遂廢其道。此皆慎選舉、敦教育之道,亦何患乏人哉?儻國家行此數事,若今刑政之用心,則無不成焉。前代亂離,鯨吞虎噬,無卜世卜年之意,故斯道久缺,反爲不急之務。既在承平之朝,當爲長久之道,豈如西晉之禍,而有何公之歎者乎?願朝廷念祖宗之艱難,相府建風化之基本,一之日圖之,二之日行之,不以聽芻蕘爲嫌而罷之,則天下幸甚幸甚!至于嵓穴草澤之士,或節義敦篤,或文學高古,宜從聘召之禮,以厚澆競之風。國家近年羔鴈弗降,或有《考槃》之舉,不踰助教之命,孝廉之士,適以爲辱,何敦勸之有乎? 又流外之官,澄清未至,沿之則百姓受弊,革之則諸司乏人,將使羣謗不興,衆心知勸。不若敦仍舊之制,加奬善之方。自簿尉兩任有舉奏者,許入錄事參軍;錄事參軍有舉奏者,許入職事官,或換三班使臣。既有進身之階,豈無畏法之志?設使流内之人,無遷進之望,而能盡公者,必亦鮮矣。今後百司新入之人,或采其藝能,或出於仕族,行藏必審,考試必精,避役之人,無圖之類,嚴革其弊,高爲之防。既激其流,復澄其源,亦何患流外之冗乎?某又謂育將材,實邊郡,使敵無覬覦者,何哉?蓋聞古之善禦戎者,將不乏人,則師戰而不衂;邊不乏廩,則城圍而不下。敵疑且畏,罔敢深入,此劉漢所以長也。不善禦戎者,將在貴臣,邊須遠饋,故戰之則衂,圍之則下,敵無疑畏,乘虚深入,此石晉之所以亡也。 今兵久不用,未必爲福。在開元之盛,有函谷之敗,可龜鑑矣。何哉?昔之戰者,耄然已老;今之壯者,囂而未戰。聞名之將,往往衰落,豈無晩輩,未聞邊功?此必廟堂之所思也。仍聞沿邊諸將,不謀方畧,不練士卒,結援弭謗,固祿求寵,一旦急用,萬無成功。加以邊民未豐,邊廪未實,下武之際,兵寡食足,如屯大軍,必煩遠饋,則中原益困,四夷益矯,深入之虞,未可量也。于時廟堂之上,雖有臯陶之謀,伯益之贊,不亦難乎!夫天下禍福,如人家道,成於覆簣,敗於疾雷,聖朝豈恃其太平,而輕其後計?王衍之鑒,豈曰不明,清談之間,坐受其弊。蓋備之弗預,知之弗爲。許下之兵,日血十萬,豈不痛心哉! 今西北和好,誠爲令圖,安必慮危,備則無患。昔成周之盛,王道如砥,及觀《周禮》,則大司馬陣戰之法,粲然具存。乃知禮樂之朝,未嘗廢武。今孫、吳之書,禁而廢學,苟有英傑,受亦何疑?且秦之焚書也,將以愚其生人,長保天下;及其敗也,陳勝、吳廣豈讀書之人哉?况前代名將,皆洞達天人,嗣續忠孝,將門出將,史有言焉。今將家子弟,蔑聞韜鈐,無所用心,驕奢而已。文有武備,此能備乎? 今可於忠孝之門,搜智勇之器堪將材者,密授兵畧,歴試邊任,使其識山川之向背,歴星霜之艱難,一朝用之,不甚顛沛,十得三四,不云盛乎?至于四海九州,必有壯士,宜設武舉,以收其遺。唐郭子儀,武舉所得者也,斯可遺乎?又臣僚之中,素有才識,可賜《孫》《吳》之書,使知文武之方,異日安邊,多可指任。此皆育將才之道也。又沿邊知同,精加舉擇,特授詔命,専謀耕桑,三五年間,豐其軍廩,此則實邊郡之道也。將才旣育,邊郡旣實,師戰而不衂,城圍而不下,敵疑且畏,敢深入乎?縱有騷動,朝廷可高枕矣。 前代禦戎,其策非一。唐陸贄《議緣邊備守之術》,請置本土之兵,勤營田之利,與今事宜相近,可約而行也。本土之兵者,若今之北邊有雲翼招收之軍,更可增致,作爲奇兵。至於營田之利,宜常興作而加焉。願相府爲國家安危思之,五代之亂非遠也;爲河朔生靈思之,景德之前未久也。今相府勞一夕之思,絶百代之恥,無使中原見新羈之馬,赤子入無知之俗,則天下幸甚幸甚。聖人曰:“微管仲,吾其被髮左衽。” 又曰:“民到於今受其賜。”管仲,霸臣也,而能攘戎狄,保華夏,功高當時,賜及來代,况朝廷之盛德乎?某又謂朝廷無過,生靈無怨,以絶亂之階者,何哉?蓋天下姦雄,無代無之,或窮爲夜舞,或起爲大盜,伺朝廷之過,執以爲辭,幸生靈之怨,弔而稱義。不然,亦何名而動哉?今明盛之朝,豈有大過,亦宜辨其毫末,杜其堅冰。或戚近撓權,或土木耗國,或祿賞未均,或綱紀未脩,或任使未平,斯亦過之漸也。某敢小舉其失以言之。國家戚近之人,不可不約,拜除之際,宜量其才,非曰惜恩,懼乎致寇。若力小任重,則撓權亂法,增朝廷之過,啓姦雄之志。 《易》曰:“小人而乘君子之器,盜思奪之矣。”所謂盜者,其姦雄之謂乎!今道路傳聞,或緇黄之流,或術藝之輩,結託戚近,邀求進貢,或受恩賜,或與官爵,此撓權之漸矣,可不畏乎!夫賞罰者,天下之衡鑑也。衡鑑一私,則天下之輕重妍醜從而亂焉,此先王之所慎也。又土木之興,久爲大蠧。或謂土木之廢,出於内帑,無傷財害民之弊,故爲之而弗戒也。 某謂内帑之物,出於生靈,太祖皇帝以來,深思遠慮,聚之積之,爲軍國急難之備,非諂神佞佛之資也。國家祈天永命之道,豈在兹乎?如洞真、夀寧之宫,以延燎之災,一夕逮盡,豈非天意警在帝心,示土木之所崇,非神靈之所據也。安可取民人膏血之利,輟軍國急難之備,奉有爲之惑,冀無狀之福,豈不誤哉!一旦有倉卒之憂,須給賞之資,雖欲重困生靈,暴加率斂,其可及乎?此耗國之大也,可不戒哉!儻謂内藏豐盈,用不可竭,則日者黄河之役,使數十州之人極力負資,奔走道路,豈惜府庫之餘而不用之耶? 故土木之妖,宜其悉罷。豈相府之不言乎?兩宫之不聽乎?又文武百官之祿,取兵荒五代之制,或職輕祿重,或職重祿輕。重輕之間,奔競者至,大亨之世,猶患不均,豈聖朝之意乎?所宜損之益之,以建其極。又今三司之官,差除頗異,祿賜弗輕,何知弊而不言,多養望以自進?天下金榖,決于羣胥,掊克無厭,取怨四海。使先帝寛財之命弗逮于民,和氣屢傷,豐年寡遇,曾不謂之過乎?蓋由三司之官,不制考限,不責課最,朝受此職,夕求他官,直云假塗,相與匿禍。天下受弊,職此之由,豈聖朝之意乎?宜其别制考課,重議賞罰,激朝端之俊傑,救天下之疲瘵,其庶幾乎! 又古之勲臣,賞延于世,今則每舉大慶,必行此典。自兩省以上,奏薦子弟,並爲京官,比於庶僚,亦既優矣。而特每歲聖節,各序子孫,謂之“賞延”,黷亂已甚。先王名器,私假於人,曾不謂之過乎?非君危臣僭之朝,何其姑息之如是耶?遂使廕序之人,塞于仕路,曾未稽古,使以司民,國家患之,屢有釐革。然但革其下而不革其上,節於彼而不節於此,天下豈以爲然哉?我相府豈惜一孺之恩,不爲百辟之表乎?又遠惡之官,多在寒族;權貴之子,鮮離上國。周旋百司之務,懵昧四方之事。况百司者,朝廷之綱紀,風教之户牖,咸在童孺,曾無激揚。使寺省之規,剝牀至足,公卿之嗣,懷安敗名。未嘗試難,何以致遠?非獨招搢紳之議,實亦玷鈞衡之公。此則祿賞未均,任使未平,綱紀未脩之類也。 斯弊已久,何可極乎?惟我相府能革其弊,能變其極,而天下化成,不爲難矣。晉趙王倫、石勒之徒,心窺天子,口責丞相,豈非姦雄之人伺朝廷之過乎?又今久安之民,不經塗炭,勞則易怨,擾則易驚,猛將謀臣,威信未著。况邊民尚困,邊廩尚乏,苟有騷動,饋運所艱,武備未堅,敵志可騁。既撓之以征戰,或加之以饑饉,生靈窮匱,姦雄奮迅,鼓舞羣小,血視千里。此五代之鑒昭昭焉,非止方策之有云,抑亦耳目之可接也。 我太祖皇帝亦嘗有事四方,勞於饋運,而生靈不敢怨,姦雄不敢動者,何哉?一則餘民久在塗炭,乍睹明盛,如子得母,縱有勞役,未甚曩昔,此生靈所以不敢怨也。又當乘天開之運,震神武之威,征伐四方,動如山壓,况躬擐甲胄,備嘗艱難,猛將如雲,謀臣如雨,此姦雄所以不敢動也。所謂彼一時,此一時爾。今朝廷豈謂當時之易,而不慮今時之難乎?又謂“保直臣,斥佞人,以致君於有道”者,何哉?有若人未之病,則苦口之藥鮮進焉;國未之危,則逆耳之言鮮用焉。故佞人易進,直臣易退,其致君於有道也難哉!及其既病也,藥必錯雜而進,故鮮效焉;及其既危也,言必錯雜而用,故鮮功焉。蓋佞人在矣,直臣遠矣,其悔之也難哉! 今朝廷久安,苦言而不用者,勢使之然矣。天深戒而不變者,禍可畏矣。伏聞京師去歲大水,今歲大疫,四方聞之,莫不大憂。此天之有以戒也,豈徒然乎?而京師之災,甚於四方,何哉?蓋京師者,政教之所出,君相之所居也。禍未盈而天未絶,故鑒戒形焉。不獨恐懼其心,必使脩省其政,國家之德尚可隆,天下之道尚可行也。 儻弗懼于心,弗脩于政,漸盈于禍,漸絶于天,則國家四海,將如何哉?或謂國家之災,由歷數之定,非政教之出。若如所論,則夏禹九疇之書,果妖言耶?豈欲棄而焚之乎?苟天下有善,則歸諸已,天下有禍,則歸諸天,豈聖朝之用心?願黜術士之言,奉先王之訓,必不謬矣,必無過矣。於保直臣,斥佞人,則兩宫二省之心如日星焉,孰可蔽其明乎?縱有行偽而堅,言偽而辯,試於行事,人焉廋哉?往日不極言而今極言者,學陋之人,思慮未精,又親安之時,上懼失祿。不幸親今亡矣,朝廷或怒之,自頂至踵,惟忠也,又何憂乎?儻相府思變其道,與國家作長久之計,固其基本,一旦王道復行,使天下爲富爲夀數百年,則福在國家,功在相府,得與天下生靈長見太平,幸甚幸甚! 竊以五代以來,諸侯暴酷,視民如芥,生殺由之。皇朝龍興,典章一寛。真宗皇帝至仁如天,盡心于此,内則舉執法之吏,外則創按刑之司,徒流之間,無敢差者。若今於教化之道,復如刑名之用心,亦何患不至乎?今搢紳之間,多議按刑之司,無益於外,亦思之未深耳。如得其人,糾察四方,絶斯民之寃,協先帝之志,豈無益乎?得人而已。不可謂“川之既平,可壞其防”也。今王刑既清,王道可行,此天下士人爲相府惜其時也。 或曰:“天下之事,猶指諸掌,豈相府弗克行乎?亦在兩宫之意爾。”謂人主在上,或喜怒生殺,或好惡邪正,則諫諍之際,爲臣不易也。若乃脩四方之政教,正百司之綱紀,澄清風俗,相府之職也,豈必兩宫之意乎?儻相府疑某之言,謂欲矯聖賢之知,爲身名之計,豈不能終喪之後,爲歌爲頌,潤色盛德,以順美於時?亦何必居喪上書,踰越典禮,進逆耳之説,求終身之棄,而自置於貧賤之地乎?蓋所謂不敢以一心之戚,而忘天下之憂,是不爲身名之計明矣。觀前代國家,當其安也,士人上言,論興亡之道,非聖主賢相,則百不一采。及其往也,則後之史臣,收于簡策,爲來代之鑒。 今日之言,願相府采其一二,爲國家天下之益,不願後之史臣,收于簡策,爲來代之鑒。狂斐之人,誅赦惟命,以廟堂深嚴,恐不得上,乃敢相門之下,各致此書,庶有一達於聰明。干犯台嚴,下情無任惶恐激切之至。 不次。 某死罪惶恐再拜。 ▼上資政晏侍郎書 天聖八年月日,具銜范某謹齋沐再拜上書于資政侍郎閤下: 某近者伏蒙召問,曾上封章言朝廷禮儀事,果有之乎?某嘗辱不次之舉,矧公家之事,何敢欺默?因避席而對曰:有之。遽奉嚴教云爾豈憂國之人哉?衆或議爾以非忠非直,但好奇邀名而已。苟率易不已,無乃爲舉者之累乎?某方一二奉對,公曰:勿爲强辭,某不敢犯大臣之威。再拜而退。退而思之,則自疑而驚曰:當公之知,惟懼忠不如金石之堅,直不如藥石之良,才不爲天下之奇,名不及泰山之高,未足副大賢人之清舉。今乃一變爲尤,能不自疑而驚乎?且當公之知,爲公之悔,儻默默不辨,則恐搢紳先生誚公之失舉也如此,某何面目於門牆哉?請露肝膂之萬一,皆質於前志,非敢左右其説,惟公之采擇,庶幾某進不爲賢人之疑,退不爲賢人之累。死生幸甚!死生幸甚! 某天不賦智,昧於幾微,而但信聖人之書,師古人之行,上誠於君,下誠於民。韓愈自謂“有憂天下之心”,由是時政得失,或嘗言之,豈所謂不知量也?蓋聞昔者聖人求天下之言,以共理天下,於是命百官箴闕,百工獻藝,則大臣小臣無非諫也。建善旌,立諫鼔,諮芻蕘,采謡詠,斯則何遠何近,咸可言也。此誠歴代令王懼上有所未聞,下有所未達,特崇此道,以致天下之言,俾九重之深無所蔽也。亦必憂國大臣懼義有所未從,諫有所未上,復廣此道以致天下之情,冀萬乘之心有以動也。 某又聞事君有犯無隱,有諌無訕,殺其身有益於君則爲之。衛顗曰:“非破家爲國,殺身成君者,誰能犯顔色,觸忌諱,建一言哉?”亦忠臣之分也。而曰“不在其位,不謀其政”者,謂各司其局,不相侵官。如當二千石之位,則不責尚書之政;當尚書之位,則不責三公之政,非言路之謂矣。又曰:“天下有道,庶人不議。”蓋言有道之朝,教化純被,則庶人無所議焉。某登進士第,由幕府歴宰字,爲九卿之屬,似非庶人,敢不議乎?如云遠不當諫,則伯夷叩馬諫武王,豈近臣哉?太公謂之義士,夫子稱其賢人,曾不以遠而爲過乎?至於穎考叔、曹劌、杜蕢、絃高、魯仲連、梅福之徒,皆遠而謀國者也,前史嘉之。 况國家以公之清舉,置某于近閤同文館之列。唐文皇於此延天下之才,使多識前言徃行,以諮政教之得失,備廊廟之選用。如朝廷延才之意,不減於前,則某事君於此非遠也。又聞言未及而言謂之躁。今國家詔百官轉對,使明言聖躬之過失,宰司之闕遺,其不預轉對者,俾實封章奏以聞,則某非言未及而言也。若以某好奇爲過,則伊尹負鼎,太公直釣,仲尼誅侏儒以尊魯,夷吾就縲絏而霸齊,藺相如奪璧於强隣,諸葛亮邀主於敝廬,陳湯矯制而大破單于,祖逖誓江而克清中原,房喬杖策於軍門,姚崇臂鷹於渭上。此前代聖賢非不奇也,某患好之未至爾。若以某邀名爲過,則聖人崇名教而天下始勸。 莊叟云:“爲善無近名”,乃道家自全之説,豈治天下者之意乎?名教不崇,則爲人君者謂堯舜不足慕,桀紂不足畏;爲人臣者謂八元不足尚,四凶不足恥。天下豈復有善人乎?人不愛名,則聖人之權去矣。經曰:“立身揚名。”又曰:“善不積不足以成名。”又曰:“恥沒世而名不稱。”又曰:“榮名以爲寳。”是則教化之道,無先於名。三古聖賢,何嘗不著於名乎?某患邀之未至爾。某又聞天生蒸民,各食其力,惟士以有德,可以安君,可以庇民,於是聖人率民以養士。 《易》曰:“不家食,吉。”如其無德,何食之有?某官小祿微,然歲受俸祿僅三十萬。竊以中田一畝,取粟不過一斛,中稔之秋,一斛所售不過三百金,則千畝之獲,可給三十萬。以豐歉相半,則某歲食二千畝之入矣。其二千畝中,播之耨之,穫之斂之,其用天之時、地之利、民之力多矣。儻某無功而食,則爲天之螟,爲民之螣,使鬼神有知,則爲身之殃,爲子孫之患。 某今職在校讐,務甚清素,前編後簡,海聚雲積,其間荒唐詭妄之書,十有七八,朱紫未辨,膏肓奈何?某棲遲於斯,絶無補益。上莫救斯文之弊,下無庇斯人之德,誠無功而食矣,所可薦於君者,惟忠言耳。况我國家以六合之廣,四葉之盛,撫既濟之會,防未然之幾,兢兢持盈,日昃不暇。謂今天下民庶而未富,士薄而未教,禮有所未格,樂有所未諧,多士之源有所未澄,百司之綱有所未振,兵輕而有所未練,邊虚而有所未計,賞罰或有所未一,恩信或有所未充,乃詔百官轉對,其未預者並許封章。此吾君盡心以虚受天下之言也,亦天下君子盡心以助成王道之日也。然獻言之初,或有所賞,於是浮淺僥覬之輩,争爲煩言,或采其細而傷其力,或誇其利而隱其害,下冒上之寵而矯其辭,上疑下之躁而輕其説,此政教之大害也。 某遠觀五帝三王,爵以尚德,祿以報功,未有賞其空言者。至於舜俞禹拜,惟重其言而行之。逮夫春秋之時,則有舉賢之賞。唐文皇賞孫伏伽之諫,以天下始定而權以進之,未使久行焉。今朝廷必欲求有道之言,在其擇而必行,不在其誘於必賞。言而無實,則真有憂天下之心者,不廢其進焉,然後下不冒上之寵而直其辭,上不疑下之躁而重其說,此政教大利也。某亦嘗聞長者之餘論,鬱于胸中而莫敢罄發者,恥與浮淺僥覬之徒受上之疑於國門矣。某昨輒言國家冬至上夀之禮者,斯言有罪,必不疑其僥覬矣。是故經一死以重萬代之法,請皇帝率親王皇族於内中上皇太后萬夀,請詔宰臣率百僚於前殿,上兩宫聖夀,實無減皇太后尊崇之威,又足存皇帝貴高之體。蓋一人與親王皇族上夀於内,則母子之義親,君臣之禮異;與百僚上夀於外,則是行君臣之儀,非敦母子之義。在今兩宫慈聖仁孝之德,而行此典,則未見其損。奈何後代必有舅族强熾,竊此爲法,以仰制人主者矣。 聖朝既不能正之,使後代忠臣,何所執議?先王制禮之心,非萬世利,則不行焉。或五帝不相沿樂,三王不相襲禮,此何泥於古乎?某謂禮樂等數,沿革可移,帝王名器,乾坤定矣,豈沿革之可言哉?若謂某不知聖人之權,則孔子何以謂晉文公譎而不正?以臣召君,不可以訓?《書》曰:“天王狩于河陽”,是諱其權而正其禮也,豈昧於權哉?小臣昧死力言,大臣未能力救,苟誠爲今日之事,未量後代之患,豈小臣之狂言,大臣之未思也?某天拙之效,不以富貴屈其身,不以貧賤移其心,儻進用於時,必有甚於今日,庶幾報公之清舉。如求少言少過自全之士,則滔滔乎天下皆是,何必某之舉也? 夫天下之士,有二黨焉,其一曰:“我發必危言,立必危行,王道正直,何用曲爲?”其一曰:“我遜言易入,遜行易合,人生安樂,何用憂爲?”斯二黨者,常交戰於天下。天下理亂,在二黨勝負之間爾。儻危言危行獲罪於時,其徒皆結舌而去,則人主蔽其聰,大臣喪其助,而遜言遜行之黨不戰而勝,將浸盛於中外,豈國家之福,大臣之心乎?人皆謂危言危行非遠害全身之謀,此未思之甚矣。 使搢紳之人皆危其言行,則致君於無過,致民於無怨,政教不墜,禍患不起,太平之下,浩然無憂,此遠害全身之大也。使搢紳之人皆遜其言行,則致君於過,致民於怨,政教日墜,禍患日起,大亂之下,汹然何逃?當此之時,縱能遜言遜行,豈遠害全身之得乎?凡今之人,生於太平,非極深研幾,豈斯言之信哉?昔魏、晉之亂,哲人罹憂,至有管寧之徒,涉海而遁。 某今進危言於君親,蹈危機於朝廷,不猶愈於涉海之險而遁於異域者乎?儻以某遠而盡心,不謂之忠,言而無隱,不謂之直,則而今而後,未知所守矣。惟公察某之辭,求某之志,謂尚可教,則願不悔前日之舉,而加平生之知,使某罄誠於當時,垂光於將來,報德之心,宜無窮已。儻察某之志,如不可教,則願昌言於朝,以絶其進。前奏既已免咎,此書尚可議責,使黜之辱之,不爲賢人之累,則某退藏其身,省求其過,不敢以一朝之責,而忘平生之知,報德之心,亦無窮已。恭惟資政侍郎羽翼舊賢,股肱近輔,赫赫之猷,天下所望。願論道之餘,一賜鑒慮。與其進,則天下如某之徒,皆不召而進矣;與其退,則天下如某之徒,皆不斥而自退矣。決天下進退者,其在公一言乎!干犯台嚴,不任戰懼之至。 不宣。 某再拜。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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