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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三十六章 平甘援陝(3)


  這回長安解圍,孫良誠功勞最大。他以久戰疲敝之部,完成這一艱巨任務,為國民軍北伐,立下穩固的勝利基礎,實在值得欣慰。故北伐中,孫良誠功勳實居第一,誰也不能否認。

  長安之圍既解,對於陝西的焦念之心,大覺寬慰了。我便在寧夏住下,從事部隊的移調,並且訓練新成立的部隊。原先在五原撥交宋哲元的軍官,此時將旅、團、營、連長一一委好,正式編為一師,即委宋為師長。每至早操之先,由我親自點名訓話。

  有些人不明白我的意思,對我說:

  「您這是幹什麼呢?這些官長,既沒有兵,也沒有槍,算的什麼隊伍?」

  我說:「你們不用著急。回頭前方繳來槍支,後方補上員兵,馬上便可成立新的勁旅。」

  我雖然這樣說,大家還是懷疑,宋哲元自己也不敢相信,將來真的能夠成立正式隊伍。可是不久孫良誠等將繳的槍械從前方送來,蘇俄幫助的槍炮亦已運到,當即補充兵員,很迅速地便把一師整整齊齊地成立起來了。

  寧夏為西北重鎮,馬鴻賓為此間鎮守使,馬是回教中有學問,明大義之人。其部隊我亦檢閱點名,官兵多姓馬,別姓不過占百分之一二,全是回教子弟。又有新兵隊,都無槍支,亦每日按時操練,精神頗佳。我每天盡可能利用時間,親自整訓部隊。尤注意官兵的革命教育,除每晨朝會演講三民主義而外,又編有革命精神問答書,發給各部誦讀、答問,藉以提高部隊的政治水準。有刀須磨,有槍必擦,有部隊必須勤加訓練,這是我毫不放鬆的。

  此地有道尹姓邵,原為本軍司書,由書記軍需升任此職,對事尚能小心謹慎,只是政治知識差些。我每到一個地方,照例喜歡探聽些當地掌故,以為談助。我到寧夏,就問邵道尹曾聽說這裡從前有些什麼好官和壞官。他回答說:「還沒有打聽過。」我說:「不知道志書上有沒有記載?」他道:「志書上沒有。」我向地方父老問悉,民國前有山東滕縣人高善哲老先生為翰林出身,任此間知府,上任時候,兩匹騾子,拉著一輛轎車,裡面坐著他老太太,他自己在車子外邊上坐著。

  在任數年,所有自己穿的鞋襪,全是他老太太給做。這裡從前所築秦渠、唐渠、清渠,工程草率,致黃河年年成災。高老先生到任後即著手改造,每日帶些乾糧及待批閱的公文,打成一個小包,背到野外草棚中坐著,監導民工築渠。一連五六個月,不問風雨,從不間斷。渠成,地方年年豐收,原野一片江南風光,真是萬家生佛。民元鼎革,他罷職歸田,百姓跪送數十裡,依依不捨。此為寧夏百年來最好之官。後來我到泰山住,曾與高老先生見面。那時他已八九十歲,身體很康健,猶能作蠅頭小楷,每日服烏雞丸,夜眠推腹,常令其孫到泰山摘柏葉泡茶為飲料,以此為其養生之要道。他自掛冠家居,教子課孫而外,努力地方公益之事,深得桑梓之敬愛。現已逝世一年多了。

  寧夏宋為西夏國,漢、回、蒙、旗雜居,以回教勢力為大。我以為回回只是一種宗教的派別,不當視為一個特殊的民族。回教、佛教、耶穌教、天主教同是世界的宗教,各民族自由信奉;但信奉哪一教,可不能就成為那一族。中國人信奉回教,不當稱為回族,正如信奉佛教、耶穌教,不當稱為佛族、耶穌族一樣。人們不明白這個道理,硬要把信奉回教的人,加一個回族的名詞,時間一久,積非成是,信奉回教的人自己也就承認了。如此生出種族界限,互相歧視,真是無謂得很。其實在回教沒有傳入我國以前,所謂「回族」的人民還不一樣是中國人嗎?這回我把這個道理和馬鴻賓詳談了一番,他也表示了承認之意。

  回教禮拜寺在這裡極多。回教徒最潔淨,晨起沐浴而後才做禮拜,禮拜五次,要沐浴三次。沐是沐,浴是浴,兩不相混。沐,洗頭;浴,洗身。查辭典中,沐浴二字的注釋,亦是如此。另外還有兩次,是洗鼻子和下身。我們北方普通人民,有一年難得沐浴一次的,比起回教徒的辦法來,實在顯得太不衛生了。我也在回教的禮拜寺中沐浴了幾次,設備很是便利合用。法用一木桶,高懸,桶底鑽有許多小孔,用時擰動關頭,貯在桶中的水,便如雨一般地淋將下來,噴滿人身。現在歐美各國有淋浴之法,和這個同一原理。我覺得這比普通澡堂裡,許多人同時擠在一個熱水池中洗澡,清潔衛生得多了。我對回教朋友,極力讚美其沐浴的習慣和方法,他們都很高興。除愛清潔一點外,回教同胞值得我們學習的地方還有很多:第一,人人虔誠奉教,忠孝仁愛的教訓深入人心;第二,風俗勤勞淡朴,人人皆有職業,無遊手好閒的人。寧夏遍地種煙,回教吸煙者萬人中難有一人,這都是事實,我們不能不佩服。

  護軍使衙門建築很堂皇,裡面的佈置設備也富麗闊綽。城內有一條街,也全是馬雲亭的房產。回教人民,彼全皆以「老表」相呼,但似此眾貧我富的現象,不免使人覺得礙眼。後來馬仲英率部到寧夏,憤而將其使署及房產全部放火燒毀了。

  這時有清室端王住此,這人就是主張練義和團事者。義和團失敗後他被充軍至新疆,民國成立,仍不能回北平,即寄寓於此。這回我曾和他見面,已經很是衰弱了。

  寧夏地方富庶,原野多稻田,東南方面出堿,稍遠處尚產鹽,都是大青鹽。寶藏無窮,只因交通不便,人民資本又太小,所以業務不發達。若政府能幫助人民,大規模地從事開採,運銷全國,必可抵制外國堿而有餘。此地又產「枸杞」,曾見北平、保定一帶所產者,不過尺把高,粗只一指,這裡的樹卻高達一二丈,小的亦有五六尺。此物行銷西南各省,視為貴重的補品。西南一山之隔,為阿拉善旗。我特劃為縣治,希望能夠在地方上築民渠,以興水利。若能像高善哲先生一樣地認真辦理,則蒙古平原,將有數萬頃肥田出現,即不能成為農區,亦可成為牧區。那時西北荒原必大大改觀。

  我在寧夏約住二十多天,十二月二十日早晨,即向平涼出發。在路上,汽油用完了,無處購買,後來設法買了一桶煤油,勉強對付,竟也支持了半天,唯煙太大。煤油能代汽油,這是第一次嘗試。過甯安堡不遠,汽車忽又壞了,我留下幾個人看著修理汽車,自己換了一輛車趕路。後來知道那車損壞的原因,是因為夜間沒把水箱裡的水放出,那時雪夜寒天,水箱即被凍炸裂。用人真不是容易的事,這回一是坐車者不懂道理,二是開者沒有責任心,不然哪會有這等亂子?

  越過固原,這是陝、甘、蒙、回交壤的重鎮,清代設提督于此。民國九年地震,猛烈震動達五分鐘之久,全城成為一片瓦礫,死傷至多。這回我所看見的固原城,還是到處斷壁殘垣,滿目荒涼。我住在城西小客店中,同本地回回父老,談了些從前左宗棠來此平回亂一些的事,大家還是很帶情感。

  從寧夏到平涼,一路深溝絕壑,險勢天成。馬路為張兆甲等所築,工程過於草率,高高低低很是難行,只算比沒有強些。我沿途且走且修路,汽車行駛還得十分留心,否則必出危險。這一次曹浩森(日本陸大畢業,為國民軍參謀及參謀長多年)他們坐的一輛車,便因車夫不慎,以致翻車,跌到二三丈深一個山溝中。曹先生受傷最重,在平涼醫院住了很久,才慢慢痊癒。

  那時大雪之後,途中積雪已被掃除,但遠山近野,仍是一片耀目的銀白世界。汽車在積雪滿枝、槎枒夾道的柳樹中迎風疾馳,饒有一種意趣。那些柳樹,都是昔年左宗棠在此地主持著栽種的,可惜現在無人保護,被居民砍作燒柴,沿途所見的,已經零落稀疏,行列不復整齊了。過了好長一條深山狹穀的險道,平涼便豁然在目。時馮治安部駐此,安樹德(孫良誠部旅長)為此間鎮守使,鄧鑒三為道尹,他們都出城相迎。進城之後,住張兆甲宅,高樓大廈儼如皇宮。一鎮守使,竟如此闊綽。坐定,馮治安和安樹德等來報告當地軍事政治各方面情形,知道有一軍械庫在此,便對他們說:

  「你們回去,把庫裡的槍械細細點查。凡能夠用的,另外開一個清單拿來我看。」

  他們走了不大會兒工夫,忽然聽得城裡西北角上「轟通」一聲,仿佛暴雷似的,室中門窗玻璃都震碎,屋上的瓦也跳得多高,全城為之震動。我們都不知道出了什麼亂子。最初還以為是地震。我一面派人去查問原因,一面即和王鐵老到門口探看究竟。一會兒一位外國牧師抱著頭滿臉流血,驚慌失色地跑了來,口裡叫道:

  「了不得!一定發生了戰事啦!」

  因為這天是聖誕節,他們正在做禮拜,忽然大響一聲,一根木梁由屋頂打入禮拜堂裡,把堂中打個亂七八糟,東西打壞不算,還有多人受傷。他們以為是我到了,戰事又發動了。接著有許多父老,亦哭泣而來。其中有一商會會長,也是嚇得口紫面烏,對我唉聲歎氣,問是不是發生了戰事。我著實向他們安慰了一番。不久派去的人回來,據說是西北城角地洞裡,原藏著大量火藥,馮治安部有六個號兵,常在那一帶練習吹號,看見那兒露出火藥引線,有一小號兵玩火,不謹慎,竟把火藥燃著,頓時爆發起來,造成這場不小的虛驚。話雖如此說,但我自己猜想,恐怕還是一個陰謀。因為張兆甲是平涼本地人,他這次被孫良誠打走,當有多少餘黨,殘留在地方上,這事定是他們幹的。不然何以恰在我來的時候爆發?何以如此之巧?假如我遲半個鐘頭進城,就正好碰著,這事完全是馮治安、安樹德等疏於警戒所致。久戰部隊,往往容易如此大意。後來我和王鐵老在街上往來散步數次,人民知道並無戰事,方才放心。

  平涼這一帶,地處西北邊陲,風氣閉塞。人民對於革命的道理,還十分有隔膜,又加張兆甲等多年盤踞,在地方有根深蒂固的勢力,其黨羽多受吳佩孚委任,潛伏各地,人民難免不受其影響,因而興風作浪,為革命阻力。我一到這裡,即看重此點,用種種方法,從事於民眾工作。除文字及口頭宣傳而外,又開了多次軍民聯歡會,由政治部編出許多新戲,都以帝國主義必須打倒,軍閥勢力必須剷除,民眾力量最為偉大,革命主義終必勝利等等的道理為主題。內容通俗,形式簡單,每次演出,都很受觀眾的歡迎。經此一番宣傳,收得不少的功效,不但使人民對革命日漸瞭解,且使軍民打成一片,互相幫助,親熱得如同一家人一般。自民元以來,此地即少受政治的波動,這一回總算把革命的浪潮灌注了些進來,留給人民一些難以消滅的印象。

  在平涼接韓複榘從包頭來的電報,報告張作霖調動軍隊,進擾我們後方,他留守包頭,已經頗感威脅。我一面作必要佈置,一面當即令其開拔。此時前前後後的部隊,都在一種艱難的境遇之中,有的傷兵、病兵太多,無法處置;有的槍彈都缺,亟待補充;有的無衣無食,將瀕絕境。要糧餉、要彈藥的電報,如雪片一般飛來。每一封展開來,都使我神經感到緊張,心裡感到苦痛。在我們前面,是一個每年百三十萬元收入的窮陝西;在後面,是一個更為窮荒的甘肅。這種種難關,如何打破?擱在我肩上的重責,又如何擔當?身處此境,不由我不心焦如火,眠食難安。一天我把文件批閱完畢,走到屋外練了一套柔術,手裡拿著棍子,在廊簷下來回地轉著,滿口裡唱著河南墜子,西皮、二簧和秦腔之類,藉以遣散積悶。小聲兒唱了一兩個鐘頭,覺得心頭輕鬆了些。這時王鐵老正在旁邊坐著,對我說道:

  「事情有辦法了!」

  我問何以知道。他說道:

  「平日只見你整天的愁眉皺眼,批閱著文件電稿,個個人都向你要東西,要餉項,把你弄在夾板縫裡過日子,沒法兒處理。長此下去,心身都受不了,假若病了,怎麼得了!今天看見你能這樣開脫排遣,事情就有辦法了。你應當每日行之,這是一件重要的工作。」

  經鐵老如此鼓勵,我就天天在公餘之暇,唱歌散步以資休息。如此精神方覺輕快,身體也少受損傷。一路來我們的生活極是簡單,住宿是隨遇而安,食則大鍋菜:白菜、豆腐、粉條雜煮一起,名為「革命菜」。哪個吃,哪個自去盛一碗,無人照應。衣則隨身一套,難得更換一次,以致弄得滿身蝨子,甚以為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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