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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三十五章 五原誓師(2)


  那下級官抱歉地說道:「于先生,請你原諒一點兒吧!我們隊伍從南口撤退,整天挨餓受凍,人心已經渙散得無法收拾了。老實的弟兄尚能忍受,那刁滑一點的,為要活命,什麼事做不出來?這是狗急跳牆,有什麼法子呢?」

  他一看部隊已經到了這個地步,還可能有什麼作為?於是他就靜悄悄地由後門上了汽車,離開包頭了。我明白了這些原因,素知于先生富有革命精神,我們多年相契,我誠心地敬佩他,於是極力勸他和我再回去。烏斯馬諾夫也從旁勸說,告訴他馮先生只要有五百支槍在手,就定有辦法。他聽我們一說,也覺得高興了,於是又偕同趕路往包頭前進。沿途我們隨同眾人尋撿牛糞以為燃料,買著羊,就放在汽油桶中煮而食之。若遇到蒙古包,無論裡面多麼髒,也要蹲到裡面去,寫寫字,作作詩,一于右任先生的詩興更是濃厚,成天地詠吟著。

  走入內蒙的邊界,再往南便是綏遠地方,綠色草原漸多,到處都看見牧放的馬群和羊群。馬牛羊便是蒙古人的財產,他們過的還是牧畜生活。

  這一帶隨處都可以行車,因為隨處都是平沙漠漠,一望無涯,所以一不小心,就會把路走錯。尤怕沙堆多的地方,一座座有如墳頭,高四五尺,大七八尺,汽車在上面簡直是無法走動。若遇沙深之地,必須用幾條氈毯,墊在沙面,大家下來推著車往前走,氈毯一步步輪流往前替移,車也一步步往前推行,宛如北方接新娘子下轎的方法。艱難的情況,真比「難於上青天」的蜀道還要艱難。沿途喝水,沿著前清設有驛站的地方,都可以找著水井。若能循著驛站走,喝水不成問題;一脫開驛路,就沒有辦法。井不甚深,都只有四五尺左右。其所以不能多鑿井者,是因為人煙稀少,沒有人工的緣故。清康熙遠征於此,大肆殺戮,人殺盡,屋燒光,如此大劫,迄今尚未恢復,否則這一帶必不致如此荒涼。

  再往前行,就遇見從包頭參加會議回來迎我的張允榮。見面之後,他詳談包頭會議的情形。因為張作霖、吳佩孚、李景林、張宗昌、褚玉璞等聯軍以帝國主義勢力為背景,集中全力攻打我們國民軍,第二、第三軍都先後失敗;掉頭又打一軍。南口失守後,勢力窮促,又加一退就是一二千里路下來,西北這一帶如此荒僻,士兵如此疲敝,大家當然不免懊喪。在會議時候,大家免不掉自訴槍彈缺乏、人馬不濟的意思。那時張之江為督辦,他為人耿直老實,因見大家都說困難、訴窮苦、要錢、要彈,張弄得急了,就說:「今天是要命有命,要錢沒錢!」這是一句北方的土話,不應該用來對部屬說,因此大家聽了都不高興。在席者有趙守鈺先生,他見此情形,就笑起來。問他笑什麼,他說道:

  「你們忘記是幹什麼的了!我們是革命,革命就是克服困難,不是坐享安逸舒服。若是百事順遂,毫無困難,還要革命做什麼?我們現在處境當然不順,可是並未至絕望之地。往西有甘肅劉督辦、薛省長,那麼大的土地,難道我們真的餓死凍死?二軍、三軍也都在那邊,力量上也很有可觀,總司令又打俄國回來了,我們克服了困難,前途立刻就是光明,何必這樣懊喪!」

  生薑還是老的辣,趙先生久經風波,把得穩大舵,幾句話又把在席的人說出勁兒來了。接著張允榮又把南口失敗的原因,韓、石暫投晉閻的經過以及官兵的饑寒交迫和渴望我回來的情形,一一詳談。又知道佟麟閣、孫連仲、劉汝明等都率部開往甘肅,已過五原。張之江、鹿瑞伯都已見面,鹿瑞伯則帶著隊伍駐五原等我。這天晚上我們便在往綏遠的一個岔路口上住下。我坐在荒野裡,細聽張允榮報告這次令人痛心的經過詳情。

  當時我決定先赴五原。第二天,汽車沿著陰山山脈前行,往往整日不見人煙。有一段路全是土疙瘩,宛如墳地一般,汽車上上下下,顛簸不堪,幾十裡路都是如此,車子很吃了虧。再過去就是戈壁沙漠,數十裡路皆如幹潤了的河道,不是亂石,就是沙土,幾輛車上的人都下來步行。車子開不動,大家合力推行,推過一輛,回頭再推第二輛,每天最多走十幾裡。夜間總是露宿,冷是冷,但比第一夜舒服。因為越往南行,天氣越暖和。一天,在一民家買得一點小米,熬成稀粥,大家都吃得眉開眼笑,覺得比吃燕菜還要高興。

  過了沙漠,漸漸看見有丈把高的小山。岩皆皎白色,上面嵌著黑色星點,映著日光,閃燦耀目。在泰山亦未見過這樣的石頭。途中還遇數個大廟,廟中極污穢。蒙古喇嘛都穿著紫色的皮袍衣褲,戴著皮帽。找他們談談地方的風俗民情,有人代為翻譯。其中一喇嘛自言其弟兄四個,三人當了喇嘛,在家者一人,名為黑人。他娶一女子,以牧畜為業。他們三位當喇嘛的弟兄回了家,即與弟媳同睡一炕。所談種種,都愚昧可憐,使人聞之痛心。都是教育文化落後的過錯,必須力求進步,始可使民族立足於世界。

  又走了一天,遇見宋哲元來迎,相見十分歡喜。他談在前方作戰及沿途退卻情形,彼此都很難過。他汽車裡帶著許多西瓜,在這沙漠乾涸之地、顛連困頓之時,竟得有西瓜吃,大家無不喜出望外。產西瓜之地,距此約有四日汽車路程,故本地人多一輩子沒有吃過西瓜。我們剖開大吃,益發覺得香甜。在塞外西瓜要到九月才得成熟,和直魯內地情形完全不同。在內地,到這時候,西瓜的成熟期差不多早已過去了。

  由此再行,每日天未明即走,到天黑始住,很是忙迫,而所帶汽油是否夠用的問題尤其使人心焦。十四日午後一點,距大青山約一百多裡之際,遇鹿瑞伯、鄧哲熙、過之翰等,已得著宋明軒的通知,帶著一連手槍隊,前來迎接。大家見面,悲喜交集,手槍隊官兵們見了我,多不自禁地流下淚來,一如良家忠厚子弟受了人家的欺侮,一朝見了父兄的面,即不免悲從中來一樣。我只好一一安慰,並與之談革命大勢、中外英雄的故事,以及救國救民的道理。講了一番,他們即十分振奮。我與宋、鹿、鄧等同車,於途中詳述一切,大家都極興奮。

  大青山為陰山山脈,山勢高聳,在古代漢族勢力最盛時,此地為漢蒙交界之處。山上出一種野羊,名為大青羊。其毛厚而且長(約有八寸),較狐皮猶佳。羊出山頂,每逢刮大風的日子,羊迎風立於山巔,毫不畏冷。這種極好的出產,可惜今日已經日見稀少行有絕種之勢了。大青山有一山口,名為烏卡郎口,地形至特別,兩邊高山陡立,中有一口,可行汽車。若無此路,則交通完全阻斷。黃河年年成災,我想若將此口道鑿深,引導河水由此經沙漠,直由黑龍江出口,則河水三分之一二有了出路,一方面可灌溉大漠,成為肥沃土地;一方面又可免除黃河水災,其利益為如何!有人說,如此艱苦工程,怎麼著手?那麼我要問他:「巴拿馬運河怎麼開成的?蘇伊士運河又怎麼開的?」烏卡郎口南端出口,便是烏蘭腦包。有二軍、三軍、五軍、六軍的官長士兵在附近一帶村莊零零落落地駐著,聽說我到了,都出來迎接。他們的頭髮都好久沒有剃了,蓬亂地披散在頭上,個個人滿面風塵,可是排成隊來,卻仍然非常整齊。

  那天下午到達五原。空落落的一個土圍子,人煙稀疏,荒涼冷落得趕不上內地一個較大的村鎮。當日和一軍朋友見面,三軍孫禹行二哥那時亦在此,五軍方振武,六軍弓富魁,二軍亦有幾位朋友,都一一會見。大家各談別後情形,他們一致推舉我就總司令之職。隨即開會,正式公推我為國民軍聯軍總司令。我義不容辭,當即發出一個自我懷抱與獻身革命的信心的宣言。這文件較為重要,故將原文照錄於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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