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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三十三章 赴俄途中(1)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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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平地泉,我把出國手續辦好,一切應辦之事,都準備妥帖,動身的時候,石筱山等許多朋友前來送行。他們對於我的遠遠離去,都十分難過,以為怎麼如此匆促,說走就走呢?我說: 「目前這個戰事是無邊無沿的。我一走之後,也許可以斧底抽薪,讓他們少些興頭。從我自身著想,我也必得到國外去看看,增長些見識學問,回來之後,再同大家一塊兒好好地奮鬥。」 從平地泉出發,走的是張家口到庫倫的大路。是公路,固然平坦康莊;不是路,也一般的平坦康莊。途中未遇一條河,也少見一株小樹,三千里路全是一望無際、黃沙漠漠的遼闊平原。過戈壁沙漠,車行極是舒坦,途中常見一種野羊,活潑肥大,萬千成群往往和汽車賽跑,別地從未見過。牛群馬群亦最常見,還是逐水草而居的遺風。這一帶沒有房屋,所見唯有一種帳篷,即是氈幕。稍有高坡的地方,即堆以石頭,掛以紅布,蒙古語名為「烏數」,意即是所供奉的神祇。因為他們的文明,還沒有達到雕刻偶像的程度,故只有如此簡單地供奉之。快到庫倫的時候,經過汗山,想來大約即是可汗之汗。這一座山長約四十裡,高約六七裡。山上生滿蓊郁蒼翠的樹木,都是幾摟粗的大樹。我看見這裡忽然有這麼多的大樹,覺得很奇怪,就向當地百姓探問緣故。據雲,昔康熙親征蒙古,有一次打了敗仗,就到這山上的樹林裡藏著,等候援兵。 後來援兵來到,擊敗蒙兵,遂得奏平定朔漠之功。為要紀念這段史跡,清廷特以蒙古某王子為守林的官,年薪四十八萬兩,專門請他保護這山上的林木,不許百姓砍伐。數百年來相沿成習,樹木迄無損害,所以才有今日的這種樣兒。可見並不是這一帶的氣候土質不能長樹,沿途所以缺乏林木者,恐怕還是人事的關係。漠北這一帶,歷代以來,都是戰場。史記載,漢高祖困于白登,白登即在今日大同附近。由漢晉宋至元以迄明清,無代不於此間有殺伐之事。居民死于戰禍,房也燒光,樹也伐盡,又加百姓對樹木不知保護,不知種植,樹木自然有絕跡之勢了。所以我說漠北少樹,還是人禍使然,和氣候土壤沒有多少相干。過汗山時,見山上冒煙,知是樹林著火。據說,這火往往經年不滅,因為一種迷信的關係,人民都不肯上山去救。似此情形,這裡絕無僅有的一座樹林,也有不保之虞了。 離庫倫還有幾十裡路,即遇蒙古國民黨的委員長丹巴多爾基和蒙古軍官學校的許多人員前來歡迎。我下車一一握手道謝,同行到庫倫城內,被招待住在他們蒙古政府所預備的一所房子裡。那是一所木頭建築的洋房,裝有地板和壁爐。那壁爐是用厚灰泥塗成,燒的很好的松木劈柴,名為「柈子」。室內陽光充足,溫度也很適宜。 這次在蒙古共住三十多天,於研究黨義和學習俄文之餘,對蒙古政治社會各方面情形也作了一個大略的考察,現在所留的印象如下: 第一關於政治,是採用一黨專政的政治,政治實權握於蒙古國民黨之手。我居留庫倫的時期,和他們的委員長及其他中央要員過從很密。一般地說,他們都生氣勃勃,努力於政治工作,很有一種新興的朝氣。有一次他們黨政兩方舉行聯席會議,特意邀我去參加。會場是小小的一座屋子,只可容三十餘人,結果到會的卻有六十多,於是有的坐椅,有的坐凳,有的坐在凳襯子和椅凳背上。會議從上午八點開到下午四點,討論的問題很多,發言者很是踴躍。在這八個鐘頭中間,大家只用了一次飯,每人兩片黑麵包和一杯紅茶而已。據說他們日常生活都是如此簡樸。問他們何以這樣,回答說:「因為我們正在建設時期,民力有限,唯有努力撙節,始可成功。」這使我想到大禹治水,菲飲食卑宮室的故事,不禁非常感動。這種精神在今日的我國尚缺乏得很,我們應當慚愧的。 政府對於建設,此時已頗有成績。只就房屋一項而論,滿清統治了蒙古數百年,除了建築幾座愚民的工具—廟宇,便是一些窄狹黑暗的土房,此外再無建設可言。蒙古國民黨當政後,在很短的時期內,便為平民建築了夠用的整齊木房,平時可供舒適地居住,有事時又可用作人民的會場。 此時他們已經擺脫了中國的統治,而實行獨立。我認為中華民族是整個的,長此分裂,殊可惋惜。我問他們的獨立是否可以取消,他們回答是獨立可以取消,但須中國有真正的人民政府出現。後來我在赴莫斯科途中的一個車站上,遇到一個赴俄參觀的西藏代表。他也表示了同樣的意見。足見蒙藏脫離中國而獨立,固然各有其政治背景,但我國政治未上軌道,不足以獲得蒙藏人民的信賴,卻是個主要的內在因素。這一點,實在值得我們警惕和勉勵。 其次談到人口,蒙古本有一千二百萬人。在滿清長期統治之後,今已減少至五十萬人。滿清利用喇嘛教以統治蒙古人民,凡有兄弟八人者,七人須當喇嘛;兄弟五人者,四人須當喇嘛;僅有一人可為娶妻生子的平民。當喇嘛者有紅黃緞子穿,又可坐享優厚的俸祿。女子沒有充當喇嘛的福氣,但又難找得相當的配偶,於是都做了內地人泄欲的對象。因為由本部內地來的文武官吏及軍隊、商人,都以道遠不能攜帶家眷,他們都可以在這裡找到臨時太太。 一方面是七八個蒙古男子僅有一個妻子,一方面是一個蒙古女子,有若干的內地人為她的臨時丈夫,事實上形成一個亂交的社會。同時男女衛生都不講究,染上淋病、梅毒以後,唯有聽其自然。當時活佛即患梅毒,爛塌了鼻子。據說目前檢查結果,蒙古青年十七歲至二十五歲者百分之八十五都患有花柳病,二十五歲以上者,所占百分比自然更大了。這種現象是太可怕了,若聽其繼續存在,馬上就會有滅絕種族的危險!那次和蒙古國民黨的朋友談及這個問題,他們把這一點也作為他們脫離中國而獨立的理由。他們說: 「你看,中國政府就這樣防制我們,使我們就要滅種,使我們民族無法生存,你看我們怎麼還能和你們在一起?」 我詫異道:「你這是什麼話?這明明是滿清政府防制你們的,怎麼說是中國政府?我們中國內部的人民,不是和你們受滿清政府同樣的壓迫和虐害的嗎?」 其時蒙古喇嘛教領袖即是活佛,名哲布尊丹巴。在過去,活佛的地位等於專制時代的皇帝,一切生死予奪之權都歸他一人掌握。他可以為所欲為,沒有任何的顧忌。每年各地的王公及其眷屬要來朝拜一次;王公的眷屬中有年輕貌美可使活佛中意的,活佛便有權強她留在宮內,與他們做「歡喜佛」。王公們一則憂於他的淫威,二則恐怕也已積久成習,視為當然,對此橫行,絲毫不加反抗。這位活佛因淫欲無度,不但患有花柳病,爛塌了鼻子,而且鬧得身體虛弱達於極點,兩眼漸致失明,甚至坐著不動時,也須人扶持。 庫倫附近的大廟,我都曾參觀過。活佛的宮裡那時出賣各項東西。我買了兩個大菜碗,是江西瓷的,每個價只一元。宮裡每個屋子都污穢淩亂,處處表現著愚民害民的作風,無半點知識可言,無半點新氣象可言。座前有一種特為朝拜者設備的磕頭的板墊,前高後低。磕頭時突然地向地一撲,站起來,又突然一撲,大約是五體投地的意思。我覺得如此做體操,於身體倒有些益處。又有「轉經藏」玄虛妄誕,更為可笑。 革命後的蒙古政府對社會舊有制度及習尚,頗有一種大刀闊斧的革命精神,一方面打倒了活佛的權威,一方面努力於破除迷信的工作。社會上頑固分子,即喇嘛階級,雖然仍舊保持著他們的宗教信仰,但大多數青年都已不受其害,其中為喇嘛者,亦多已還俗,各理生業。同時新政府對於破除迷信的工作極是努力,初時當然頗遇阻力,但政府不顧一切,經過一時期快刀斬亂麻的幹法,收效已大有可觀。我們中國凡事都講中庸,談改革亦是因循遷就,結果變成妥協,謀國者慎重考慮以將事,不願過於急進致引起舊社會之反感。這種苦心,我們自當體諒。但是為使舊勢力安定,而致社會上之垃雜污穢一仍其舊,則青年主人們必以為謀國者無改革之心,新的中國將永無出現之日。這是失策的,此種權衡,卻萬不可大意。清湯斌在南京只留文武廟,其餘一切佛道寺廟一概廢除,這種好的精神,至今反而少見。我國自革命以來只有廣西還做出不壞的成績,其餘各地,都比不上。曾文正公言求學之道如燉肉然,一上來當以猛火燒之,基礎立後,再以細火慢慢地燒,我以為談改革、談革命,亦是同樣的道理。那時是民國十四年,此十餘年間,蒙古的情形想必是百尺竿頭更進一步了。 軍事方面,蒙古行的是徵兵制,現役兵當時有步兵兩旅,騎兵四旅,軍械嶄新,服裝整齊,與俄軍大致相同。聘有俄國顧問,訓練時從旁指導。士兵教育很注重歷史知識的灌輸與民族精神的發揚。成吉思汗、忽必烈等的豐功偉績,在每個士兵頭腦裡都打入深刻印象。所唱軍歌音調遲緩雄壯,歌詞亦皆系對於民族英烈的頌揚。其步法緩慢莊重,亦殊足表現蒙古人的精神。那時的陸軍部長是一位舊王公,有一位將軍則為新國民黨。我住處的崗兵皆蒙古青年,與之談話,覺得他們的知識水準頗高。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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