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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十四章 武穴停兵(2)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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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們到了彰德,看見站上停有一列專車。我派人打聽那是誰的車子,站上的人說:「不能說不能說。他們不許說。」後來我知道是傅良佐的專車。原來他在湖南吃了敗仗,督軍幹不成,偷偷逃向北京去了(當時揣測他回京後,必受相當懲罰,可是結果一點事也沒有。由此大家益知段先生無是無非)。 隊伍到了浦口,即在浦口及浦鎮兩處搭帳篷住營。江蘇督軍李純非常殷勤地招待我們。一次和我單獨談話,談起這次內戰的問題,我說出我的意見,他很是高興,和我說,馮代總統也是不贊成內戰的,他自己亦是主張對南方和平解決。談得投了機,他說:「既這樣,那好極了,你就在這裡住著,不必到福建去了。你部隊的給養,完全由我供給,沒有什麼難的。」我當即決定暫駐浦口,靜待和平消息。後來我才知道,這是馮代總統授給他的意思。 李純本是第六鎮的協統。第六鎮統制吳祿貞在石家莊被刺後,他即升為第六鎮統制,後來因打九江有功,升為江西督軍。他素與馮國璋步驟一致。馮為副總統,他即調升蘇督,贛督改陳光遠,第六鎮統制的缺則由馬繼增補上。馬統制在把隊伍調開湘西的時候被刺而死,遺缺又由一日本留學生周某升補。周某到差不久,患了神經病。此時這個統制的缺,應由本鎮十一協統張仲和升任。可是有一位齊燮元,是個有名的「擔子鉤載筆帽」,雙料的尖頭兒。張仲和弄他不過,統制的缺竟被齊燮元搶去了。這時第六鎮也駐在南京,齊燮元飛揚跋扈,處處顯出驕橫之氣,上則使李督軍感尾大不掉之苦,下則使張仲和一班部屬事事為難。 談到張仲和,我們是很熟的朋友。他是河北獲鹿人,字政之。因為他性情爽直,大家送他外號叫做張飛。他是速成科第一班的學生,後來又在陸大畢業,學問頗有根底,作戰也很勇毅。我當司務長的時候,他當排長,終日在一起過活。此次我到浦口,差不多每天都見面,無話不談,感情很是融洽。本以為他前程萬里,不可限量,哪知他此時已給自己掘好了墳墓。他為他的家庭糾紛所苦,一氣之下,竟得了一種不能說話的病,過了兩年,就與世長辭了。 原來他是貧苦出身,在家時只讀過兩年書,做小生意度日,設法自給。光緒二十八年入伍當兵,因為為人聰明,由兵挑入練官營,由練官營挑到速成學校當班長,從此一帆風順地遷升上來。他家裡有父母妻兒,還有一個弟弟,大家融融和和,毫無缺陷,原是一個很快樂的家庭。光緒三十二年,他當隊官守衛北京後門西首的皇化門時,我駐在南苑。一天,他來找我,說要幫助一位朋友完婚,向我借些錢。我借給他幾十兩銀子,從此久不見面。哪知幫助朋友完婚的話完全是謊,倒是他自己在北京娶了一位姨太太。我那時血氣方剛,聽說很是生氣,寫信把他找了來,很嚴厲地說了他一頓。我說: 「你太太千辛萬苦地侍奉你的父母,養育你的孩子,哪一點對你不住?你自己是當兵出身,從貧苦中磨折出來,你現在幹這種荒唐事,你問心無愧嗎?從此咱倆不算朋友,我和你今天劃地絕交!」 他的勇於認過的精神,真叫人佩服。經我這一說,他就當面認錯,並且跪在地上,求我原諒他一次。因為已經生米煮成熟飯,無法挽回了。最近他到湘西駐防,手裡更闊綽了,花了一千多元,在常德又娶了一位窯姐兒。帶到南京,和家裡的太太一處住著,天天吵鬧慪氣,沒過一天好日子。可是他瞞著我,我一點都不知道這些情由。一天李純做生日,他在李公館穿著大禮服,戴著白毛的禮服軍帽,忙著招待客人。不料就在此時,他的姨太太席捲了他的僅有現款,和他的一個馬弁私奔了。他的太太發覺了此事,怒氣衝衝地跑到李公館找他,在大庭廣眾之中抓著他的衣領,大嚷大罵,哭鬧不止,任誰勸解,都不聽。他受了刺激,突然昏暈在地,從此患噤口病兩年,終於不治。關於仲和的一生,我至今仍不禁感慨系之。他本是個有志氣、能幹的人,我知道得非常清楚。卻禁不住腐敗社會的薰陶,三朋四友,目染耳濡,他就一蹶不振。國家把他教育起來,正當他長大了,能立足了,指著他來好好做事了,然而他卻墮落了,作起惡來了,結果不但害了自己,也害了國家。我親眼看見無數年輕有為的朋友如此葬送前程,張仲和不過是其中之又一實例罷了。 我在浦口駐著,致全力於部隊的訓練。我覺得我國的軍隊非不多,然而外患不能除,國恥不能雪,國家主權繼續喪失,內戰連年頻仍,而且多數軍隊紀律敗壞,戰鬥力不強,推其緣故,大部分因為軍隊不重訓練。有的僅知注重戰鬥技能的訓練,而忘記了精神道德的教育。蓋軍人如真有道德的自覺,即無爭權奪利之禍;真以保國衛民為天職,即無專橫放縱之習;真以軍紀為性命,則必無貪生怕死之心。須先使這些條件具備,而後才談得上戰鬥的事。我為實現這個理想,所以加強官兵的精神教育。那時新編一本《戰陣一補》,分四篇,共一百五十余段。內容取材於歷史上的故事。每個故事都用淺顯的詞句寫出,而後加上幾句按語,使意旨更加明白。如蘇季子發奮刺股的故事,田單守即墨的故事,周亞夫細柳營的故事等等,許多歷史上可寶貴的事蹟都分門別類搜輯出來,印發給官兵們細談細講。此外早晚講話,室內上課,也都三翻五次地講說愛民愛國的道理,全旅一體集中於此事,不得懈怠,當時很收了一番功效。 浦口東西北三面都是圩田,阡陌縱橫,一望無際。有些弟兄們在休息的時候,喜歡到田野間走走。一次,一個弟兄在蘆葦地裡刨著玩,刨著一個疙瘩,像蒜類的一種植物,一時好奇,就用牙齒啃著嘗嘗,立刻把嘴腫了起來。後來請軍醫醫治,多天才好,不知究竟是什麼東西,只啃了一下,就中此大毒,若是吃了下去,一定不堪設想。神農氏嘗百草教民稼穡的神話我不相信,但世界上何物可食,何者有毒的知識,必是人類經驗的積累是無疑的。想著世間的毒物有多少,遍地都有致人死命的危機,我們祖先該有多少性命因此犧牲,而後才留給我們今日的一點關於吃的知識。《本草綱目》一部薄薄的書,正不知多少性命換來的!我把這事多次用作對弟兄們講話的材料,歸根也是引申到愛國家愛民族的結論上面。 那時官兵中有許多愛踢足球的,其中孫良誠踢得最好。他們組織了足球隊,常常和南京的學校比賽。一次和一座學堂賽球,踢完了,兩方同到西餐館去吃飯,藉以聯歡。我們的球員都是北方大漢,像水牛一般結實的老粗。他們坐下來,菜上得太慢,等得不耐煩,於是大吃麵包,來一盤,吃完,又要一盤,再吃,一氣吃了無數盤,牛油、果子醬也都吃得乾乾淨淨。侍者看得著了急,對他們說:「吃西餐不是這樣吃的呢,先生!」他們也不會用叉子、刀子,胡亂把東西弄到嘴裡算事,侍者也覺好笑的。吃飯的事,中國和西洋不同。中國吃飯是以吃米吃面為主,西洋卻是少吃飯,多吃菜。老粗和文雅之流又不同。老粗只知吃,吃飽了就完了。上層社會卻還要講究禮貌,講究體統。在浦口,和南京的社會接觸很多,我怕他們老是鬧笑話,不能與當時的環境融和,所以特編宴會須知、介紹須知、接談須知等,散給官兵們學習。 我自己也常常因事過江,那時趙登禹為我的馬弁。一次從南京回來,上了輪渡,趙登禹鞋帶散了,蹲下來系帶子,剛剛彎下腰,身上掛的一把手槍就掉到江裡去了。趙登禹急得臉紅耳赤,不知怎麼好。我安慰他說,不要著急,慢慢地想辦法,就去和百姓打聽,說明了情形問有辦法沒有。江邊草棚裡有個百姓說,這丟不了的,可以找「水鬼」去撈。所謂「水鬼」,就是一種熟習水性的人。當時找來一位,給了他錢,他跳下水去,一會兒工夫就把手槍撈上來了。北方哪兒見過這個,都驚喜得不得了。 這時陸紹文也在李督軍處為團長,帶著三營人。他自己在城裡一個僻靜地方租了三間房住著。我有時去看看他。一天在那裡遇見了汪精衛,這是我第一次看見他。或是奉孫總理之命,來與李督有所接洽,我並不知道底細,只知道他在寧頗為活動而已。時譚組庵先生住上海,曾派了人來送給我一副對聯。 有一天接到李督軍那邊送來一件公文。封面明明寫著第十六混成旅馮旅長等字樣,可是拆開一看,卻是一件給陸軍部的諮文。我拿著這件莫名其妙的公文,很費躊躇,若是拿去見李將軍,那他們辦事的人怎麼受得了?若是不問,那這到底是通知我什麼事,我就無法知道。想了想,究竟應當以公事為重,我只有去找李督軍。談了幾句,我就說: 「這裡有一件公事,我來打聽打聽。」 他接過去一看,臉都氣紅了。半晌才說:「你看我們倒黴不倒黴?這辦公事的人太豈有此理了。真是對不起馮旅長。」立刻把公事拿去查問。 我覺得這雖是偶然的錯失,但實在不可原諒。我想,我們平常要做件衣服,知道去找裁縫,而不去找術匠、泥水匠;做一餐飯,知道找廚子,而不找裁縫,或修腳的。唯有公家的事,卻不管這些。大家都要用鄉親,用本家,一些吃喝玩兒樂的專家們。能不能辦事,能不能勝職,都不去管。再則,我們用把刀,也會常常看看它鏽了沒有;用個碗,也常常看看它是否有毛病。唯有國家用人的事,卻聽其自然,不查看,不訓練,大家鬼混著糊弄過去。要不然,國家政治吏治,大事小事,怎麼都弄得一塌糊塗呢?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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