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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十章 蜀道難 二(2)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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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順慶駐防的,這時有第四混成旅的一營人,營長是孟寶臣,早先由東三省開往湖南,剛從湖南開到川北來的。他們的旅長名伍祥禎,曾任第二十鎮的協統。他們這隊伍一句話可以概括,就是「將驕兵惰」,這有事實可以說明的。有一次我在街上走,看見他們幾個排長都穿著黑花緞的馬褂,藍花緞的袍子,青緞的刺花雲子靴,在街上搖搖擺擺,像那兒的富家公子一樣。聽說他們各級官長上街,很少不穿便服的。官長如此,士兵的情形可以想見。 有一天,幾個官長給我報告,說:「我們的士兵在街上買東西,第四混成旅的兵見了,就譏罵我們,說我們穿的不好,罵我們是孫子兵。」言下非常憤慨。我心裡很好笑,望望我們幾個官長身上,都是穿的灰布褲、黃布襖,低下頭看看自己,也是一樣。再想想全體官佐目兵,以至夥馬夫,也都沒有兩樣。我說:「由他們罵去,有什麼可生氣的。這正表示他們的墮落腐化、恬不為恥。我們只管刻苦努力,人家罵也好,不罵也好,都不必管!」幾個官長有的沒有再說什麼,有的仍然很氣憤。我怕為這種無聊的事鬧亂子,當即集合全體官佐目兵講話,我說: 「剛才你們官兵來報告,說第四混成旅的兵罵我們是孫子兵。聽說大家都很生氣,可是我倒覺得他們罵得很對。按歷史的關係說,他們的旅長曾做過二十鎮的協統,我是二十鎮裡出來的,你們又是我的學生,算起來你們不正是矮兩輩嗎?他們說你們是孫子兵,不是說對了嗎?再拿衣服說,綢子的兒子是緞子,緞子的兒子是布,現在他們穿緞子,我們穿布,因此他們說我們是孫子兵,不也是應當的嗎?不過話雖這麼樣說,若是有朝一日開上戰場,那時就看出誰是爺爺,誰才是真正的孫子來了。」 幾句話把官兵們講得笑起來。待我講完過後,他們都已經心平氣和,再也不生氣了。 從順慶往下走即是嘉陵江。裂面溪在嘉陵江右岸,我們在順慶住了幾天,即向裂面溪出發。這條路最為奇怪,因為順慶與裂面溪事實上相距不過二裡,但中間河流縱橫,阻隔交通,不能直達,使道路繞了一個大彎,這一彎就彎成四十多裡路。如果多多架橋設渡,貫通水阻的地方,那便利行旅,豈止十倍。(若將那些毫無利益的小河流鋪填起來,也並不是很大的工程,那時將多出許多肥沃的土地,同時可以除去交通上很大的麻煩)可是當地官民從沒有打算到此,一直聽任行旅者繞著河流,跑四十多裡的冤枉路。真是太不求進步了。 我們到了裂面溪,捉獲一個私造槍支的犯人。審問過後,就把他押在一間僻靜的房內,交給九棚正目閔兆祺看管著。閔是山東臨沂人,性情老實,做事沒有經驗。一天晚上,那犯人要求放他出來小解,他答允了,帶著兩個弟兄緊隨在後面。等犯人進了廁所,他們就在外面等著,不曾一同進去。他心裡想,在廁所裡,你總跑不掉。不料一等不見人出來,再等仍是不見人出來。剛要進去探看,忽然聽見一陣嘩嘩的水聲。那犯人不顧糞穢,已經從糞裡竄逃了。原來四川一帶人家的廁所多半是深四尺闊八尺的一個坑,上面鋪一塊石板,中間隔著一道牆,牆裡自家人用,牆外給行路之人用,一舉兩便,以蓄糞料。閔兆祺不知道這裡廁所的構造,竟讓犯人從石板上面竄逃了。 這一來,使閔兆祺張皇失措,鬧了半天,也沒有追獲。這案子我已經向陳將軍報告,還沒有發落,就出了這岔子,我怎麼交代呢?於是我只好在營門口以及各處大街要路上張貼佈告,寫明該犯罪情甚輕,勿妄思脫逃,致於重咎。倘肯前來自首,一定從輕發落,否則擒獲罪加一等,云云。不料這佈告居然生效,不到半天的光景,那個逃脫的犯人,即由當地一位紳士帶領著前來自首。犯人見了我,雙膝跪下,訴說他私造槍支都是賣給百姓為自衛之用,從未供給土匪。求我仔細調查,格外寬宥。說完又磕了幾個響頭。我看他那種誠樸老實的神情,不由得非常感動,同時派人調查,他的話也完全屬實。於是加以申斥,飭令改業,從寬把他釋放了,並報告陳將軍銷案。 對於這事,我的意見是這樣:我們做官吏的,對於百姓的過犯,應當使之大化為小,小化為無。萬不可好大喜功,妄加揣測,或是加鹽添醋地張大其詞。這人私造槍支,又逃脫一次,若是從壞處著想,罪本不小。但是從另一方面想,他造槍,並未通匪,脫逃是因為怕官畏罪。嚴格地說,縱有罪也是很輕的。而且這人言語神情,顯是純正良民。他之操此業,不過為生活所迫,為貧窮所驅,而其愚昧與逍遙,則至可同情。我們為人民公僕的官吏,看著我們的主人如此,心裡當如何難過,如何惶愧?因此我決心不肯擴大其事,管了他幾天飯,同他談了幾次話,就把他釋放了。我想他定會悔悟,從此歡歡喜喜地改務正業,同時地方上的人士也是贊成我的。而我自己心裡尤其覺得安寧快樂。 有一天,我在郊外散步,看見十幾個騎兵從東南馳騁而來。其中有騎馬的,也有騎驢子的。等到走近我跟前,其中一個兵從馬上跳下來,向我舉手行禮,其餘的人都繞道而過。我看見他手指上戴著四五個金戒指,陽光射照著,閃閃炫目。這兵好像很面熟,但一時卻想不起他的姓名。我就問他是誰,他說他小名叫做小六兒,是康格莊的人。這麼一說,我才想起他是我從前的一個鄰居。 我笑著說道:「哦,你就是小六兒,幾年沒見,倒認不出來了。你是在哪裡恭喜呢?」 「我在第四混成旅。」 「你是從哪裡來呢?」 他說:「我們是護送一個德國人到重慶去,現在回營裡去銷差。想不到在這裡遇見你。」 我盯著他的手指,笑問道:「你那手指上戴的是什麼呢?」 他嘻嘻地笑道:「你沒有見過嗎?是金戒指。」說著又伸手讓我細看。 我打量了他一番,便不客氣地和他說:「我們是街坊,當年你爹爹媽媽那種艱難的情形,我們都知道。我記得你媽娶過來的時候,連銀戒指也沒有。現在你忘記了你父母的苦,居然也學著戴金戒指了。小六兒,假如你不戴金戒指,把錢寄回家裡去,讓你媽媽買點糧食,買些衣服,好好地過活,那夠多麼好呢?再不然,你自己買幾本書,請個先生教教你,讓你學些知識,那也比你這樣的擺闊好呀。我們多年不見了,現在見了面,我沒有好東西送你,就拿這幾句寶貴的話送給你吧。」 小六兒站著只咧嘴,落下淚來,苦著臉和我說:「你不知道,我們隊伍裡的同伴們都是這樣的。不穿不戴,人家就瞧我不起。我實在沒法,不得不這樣。您隊伍裡不許這一套,我們那兒不這樣就不行。你囑咐我的話,我永遠不會忘記的。」 小六兒這番話使我痛心極了。養成這樣軍風紀的軍隊,怎麼不是毀人爐?多少優秀的良家子弟就這樣給毀掉了!多少國家有用的人才,就這樣地給葬送。我常遇見許多朋友,不願意把他們的子弟送入軍隊,甚至進軍官學校也不肯。我問他們是什麼意思,他們說在軍隊裡學不出好來。好好的孩子進了軍隊,不是學會了抽大煙,就是學會狂嫖濫賭。做官長的克扣軍餉,兵們就搶劫販煙。錢都來得不光明,反而葬送了自己。我總說軍隊比學校還好,可以磨煉身體和精神,養成吃苦耐勞、愛國愛民的品格,德智體群四育都可以在軍隊得到很好的薰陶。但是朋友們都拿事實來質問我,這卻使我無話可答。這就是數十年來,我們四萬萬五千萬人被人家六千萬人欺侮得連豬狗都不如的道理。我們若不將這風氣痛改一番,那我們的軍隊永遠辦不好。國家沒有好的軍隊,永遠不能有硬骨頭,永遠不能得到獨立自由。人沒有骨頭不能挺立,國家的骨頭就是好軍隊。我們必須於此痛下決心! 小六兒走後,我不住地想著那句話:「不穿不戴,人家瞧我不起。」直到我回到營中,仍然反復地把這句話咀嚼著。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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