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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四章 正月十二日(2)


  其中有一位老朋友叫做王兆祥的,住在城隍廟街一家古玩鋪裡,因為他的舅父在那古玩鋪中做掌櫃。他這裡很有幾位青年朋友,都是熱血赤心,傾向革命的,他們也都剪了辮子,並且私下弄報紙看。那時保定府不許民間私下看報,凡是私下看報的,就都以革命黨論。我們秘密地過從相談,十分地投契。此外在城裡炮臺開茶館的一位安亮先生那裡,我也常常去坐談。我往來相與的朋友很多,他們有的也談談時局,贊成革命;有的則不敢談,怕談;有的則什麼也不懂,根本談不來。我漸漸感覺精神上的寂寞,覺得這樣下去,實在不是事,同時生活也驅迫著我,使我不能在家裡久住。因此決定離開保定。

  一九一二年正月初三日,我搭早車到北京去。行前我把自己所有的一點東西全都送進當鋪,換成幾塊大洋作為川資。

  在前門下車,口袋裡只剩了八個銅子。一個人沒精打彩地隨著旅客們走出站台,一面盤算著下車後的行止,一面卻又不住地數著口袋裡的銅子。一時覺得天地雖闊,世界雖大,獨沒有我容身的地方。正在這樣胡思亂想,忽然看見許多旅館的接客者整齊地在站外排列著。他們手裡都拿著旅館的招牌紙,放大了喉嚨,好像在歡迎我。我也不假思索,順手隨便拈了一張,一看,奇怪的這仍然是我上次住過的那家高升棧。

  我隨著接客者走出站來,隨即又被一群歡迎我的洋車夫包圍起來。好一陣工夫,我才沖出重圍,走過前門,不久便到西河沿。高升棧就在這兒的東口上。在旅館裡休息片刻,肚子裡一陣轆轆作響,我起身呷了一口水,深長地呼了一口氣,又不得不開始想到「當當」的事上來。好在我已成了「當當」的老手,進當鋪已不感覺苦痛,於是檢了隨身帶來的幾件衣服,打成一個包袱,走出棧房,送到當鋪裡,換了一頓飽餐。當晚便去京防營務處晉見陸將軍。我把來意向他說明,陸將軍給我的答覆是讓我先住著。

  客棧裡的規矩是兩天一算帳,到時掌櫃的板著面孔進房來,向客人討房錢。我因為不知道這種規矩,所以事先沒預備這一著,驟然聽說要房錢,不由我一時慌了手腳,急得直出汗。呆了半響,想不出法兒來,於是又只好把身上的坎肩送進當鋪裡去了。這回得了錢,不待掌櫃的向我討索,我就自己把房錢向他付清,免得再看他的白眼。我擔負不了這項房錢。就搬到京防營務處住下了。

  這時候北京在政治方面、社會方面都亂七八糟,許多令人悲憤的現象,每天不斷地聽到見到。最出人意料的,就是捕殺革命黨的事。滿清政府推翻了,民國建立了,新的當局因革命而握得政權,卻反過來仍要仇視革命。社會上凡稍有革命思想和同情革命的人,都被當局者假造一個什麼口實,或秘密地予以逮捕,關到監牢中,胡亂處置掉。有時甚至不惜出以暗殺的手段。軍隊中的革命分子,更大有剷除盡淨的樣子。青年軍官中,凡是用功讀書的,喜歡看報的,喜發議論或喜研究國事的,都一律視為革命黨,都在剷除之列。雖然不曾挨戶挨室的搜查,但偵探密佈,寫信、談話,一舉一動,都得分外小心。

  有時忽然被捕本人還莫名其妙。在這樣的情形之下,人們以為滿清遺老所組織的宗社黨,與革命黨正是對立的,總不致有什麼危險了吧?哪知大大不然,宗社黨也是不容的。有一位偵探長郝某,就借此大施敲詐,常常拿不到證據,他就自己捏造一封信,由郵局寄給某一位滿清親貴,比如寄給肅親王,而後他就到肅親王門口去等著。看見信班一來,他就搜出那封信來,作為話柄,說肅親王是宗社黨,危害革命,敲個十萬兩銀子方肯罷休。敲了一次,還要二次三次地去敲。到後來,肅親王、順承王等被通得沒奈何,都跑到袁世凱、陸將軍跟前去跪著,請賜他們死。親王所遭遇的尚且如此,旗人中的平民百姓更不用說了。

  在北京的一些所謂青年革命者的情形,也很叫人痛心。他們由於熱情的驅策,不滿意當前的黑暗,確乎抱著大志,想為國家社會做一番事業。可是不久他們因幹革命,或談革命,受了一點挫折,吃了一點虧苦之後,就立刻心灰意懶,一變而為悲觀主義者,有的反而終天痛駡起革命來,有的甚至向黑暗投降,拿革命來升官發財。就我所熟知的,就有許多青年志士,有的勤苦耐勞,真誠不苟,的確是以教徒的虔誠去獻身革命的,可是經了一次打擊,就變成另外一個人,成天埋身八大胡同中,縱情享樂,再也不提革命這回事了。有的則熱情如火,平常高談闊論,拍桌頓腳,熱淚泉湧,真是好樣兒的革命志士,可是在北京社會上混不多天,也就變了樣兒,也是成天打牌喝酒,吸鴉片,逛胡同,昔日的革命志士立刻成為吃喝嫖賭吹的健將了。這真叫人看著太痛心了。

  當時有一位李六庚老先生,看著這些情形,憂憤至極,每天早上提著一面鑼,到八大胡同去打六更,嚷著說:「你們這些青年革命者還不醒醒嗎,國家馬上就要完了!」有時大白天裡,他老先生打著燈籠,在大街上跑來跑去,問他幹什麼,他就眼淚汪汪地說道:「我找人!我成天看不見人,這地方盡是鬼!」後來李老先生竟因此精神失常,憂憤而死。

  我在京防營務處住了不久,就遇到正月十二日晚間兵變的事,這是一段民國史上饒興有味的史實。

  這天的兵變,最初是從東城鐵獅子胡同總統府爆發,變兵是第三鎮全體。起事的時候,他們把總統府團團包圍,又撞進去放了一排亂槍,接著便大舉搶掠,府中比較珍重的東西,搜刮淨盡,連窗戶什物也都搗毀一空。袁世凱的臥房也被擊破了一角。這樣鬧了一陣,他們怒猶未息,又大舉縱火,接著南北兩城也陸續起火。這時候不過九點鐘光景,還沒有吹熄燈號。陸將軍得到消息,和大家說:

  「段芝貴這個人真該殺!前幾天商談,大家都說士兵生活很苦,不能減餉,他卻偏要把出征的餉銀減去了一兩。大家堅持不同意,他就搶白人說:『減了餉怎麼著,你的兵難道是老虎,還會咬人嗎?』現在好了!激起兵變來了!看他怎麼收拾!真是該殺!」

  原來軍隊開拔,士兵每人加餉一兩,這差不多已經成了定例。現在段芝貴卻憑空把這一兩銀子減去。一兩銀子似乎算不了什麼,可是在士兵的眼中,卻非同小可。因為他們天天盼望的就是關餉。餉下來,扣除了伙食費,還剩得多少,他們一切打算和指望就都放在這上面。如今平白少去一兩銀子,這實在比要他們的性命還要嚴重。減餉的消息一傳下來,士兵們無不憤激,口裡不住地咒駡,算是袁世凱的八代遭殃,給他們罵爛了。士兵雖然知識淺陋,但決不是可以隨便欺侮的。軍閥官僚們對於自己則奢侈淫逸,無所不用其極;對於士兵,卻剝削壓迫,無微不至。這樣的情形,兵心怎麼維繫?十年、二十年的光陰,不一定能訓練得出好軍紀,但是破壞起來,一件小事就可以把軍紀一掃而光的。這次的兵變,減餉的事實在是一根導火線。

  卻說當晚火起之後,繼之以槍聲,霎時間東南北三城火光燭天,槍聲人聲糟成一團。陸將軍看見事變擴大,情形緊迫,急把營務處的一隊騎兵同兩隊步兵,統統調集到西單頭條他的公署前面講話。那天陸將軍穿著一件皮袍,衣襟上的紐扣還沒來得及扣上,他用手倒挾著衣裳,一隻腳蹬在門口的上馬石上,態度從容不迫,嬉笑著臉向士兵問道:

  「你們知道那邊槍響是幹什麼的嗎?」

  大家回答道:「不知道。」

  「大概是兵變。」陸將軍親切地笑著說,「依你們看,他們在北京搶了人家的東西,發了財,能回到山東河南的老家去享福嗎?」

  大家回說:「不能夠。」

  「他們搶了東西,三個五個地溜回家去,行不行?」

  大家說:「不行。」

  「自然不行。溜到半路上就要給人家捉住砍頭的。可是他們現在在那裡搶的熱鬧,我們卻什麼也摸不著,依大家的意思,怎麼辦才好呢?」

  「不知道,全聽營務處主張。」

  「若是這樣地亂搶一陣,大家就能發財,那我早就領著大家去搶了。我比你們年紀大些,見的比你們多些。依我的主意,咱們暫時不要動手,等會兒,看著能搶的時候,咱們再大夥兒動手。那時我們搶到的都集在一起,大家保管,大家花用。但要緊的是不要讓他們搶過了界,不然搶光了,就沒咱們的份兒了。現在大家快到西交民巷口去防堵,若是那邊有變兵往這邊沖,你們就告訴他們,就說西城留著咱們自己搶,不要讓他們闖過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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