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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九章 新民府(3)


  從小黑山回來,即奉令開往新民府東郊,蓋造營房。這時接到了二十四標第一營剿匪失利的消息。這第一營營長是車震,一共四連人,分成四處,獨立駐防:一連駐黑山子,一連駐黑屯,一連駐白土廠門,一連駐西裡屯。駐黃山的一連,連長姓杜,外號叫小杜子。當連長的一經獨立駐防,沒了營長和旅長的約束,紀律立刻廢馳,起居飲食沒有定時,操練也不守時間。一天下午,一個百姓到小杜子連裡報告,說小村子那兒有土匪,請隊伍趕緊進剿。杜連長立地集合隊伍,預備出發,有些目兵卻已經早睡了。集合了大半天,才站了十幾個弟兄出來,報過數,即令先行出發,由報告的那位百姓領路,免得土匪遠竄了。等到第二次目兵集合好了出發,去已遲了十幾分鐘。不巧先走的一批走的是小路,後去的大隊卻是走了大路,因此又落下四五裡。先走到的隊伍,被土匪發覺了,一排子槍,就掃倒了好幾個,目兵褚樂平連頭也被砍去了,新槍帶走,土匪都乘機脫逃。第二天一檢點,槍械失落了好幾支,人也傷亡了六七個。不想練了好多年的有名的新軍,打了一次土匪,便弄得這樣狼狽。大家臉面上都覺得不好看。這時營長車震正掛病號,他便同王化東協統商得同意,把隊伍交給我,令我全權去進剿。

  此時土匪早已跑得無影無蹤,我只有沿途追索。我帶去的騎兵,排長是張之江。一日走到一座山背面,接到探兵的報告,說土匪在前山。隊官張炳賢便帶領隊伍向山上進擊。這張炳賢是個有名的大胖子,挺著肚子,走起路來渾身直哆嗦。山路崎嶇,他沒走幾步,就喘氣,越喘心裡越急,越急越喘,越喘越走不動。沒辦法,只好令兩個士兵用槍桿托著他的屁股走。等到走了上去,探兵報告說:土匪已經跑了。大家後來就亂嚷,說張炳賢見了土匪就嚇得走不動,一時成了大家說笑話的資料。

  其實張炳賢的確是因為太胖,所以走不動,並不是害怕土匪。他聽了人家笑話他,懊惱得不得了,但是沒法辯白。直到一九一三年,有一次在綏遠打土匪,別人皆利用地物,唯獨張炳賢挺胸站著,他說:「我這次非恢復過去的名譽不可。」從此以後,他的名譽才恢復過來。軍隊中最要緊的是一副強健的身體,身體不濟,任你有遮天蓋地的本領,顯不出來,人家也不會原諒的。還有,就是山地戰應當多多練習。若是只在平地演習作戰,一旦上了山,就必致毫無辦法。

  探兵說土匪已經跑了,其實跑得不遠,就在前面的山坳中。於是點派隊伍,分把四路要口,一面派兵爬山越嶺,予以包圍。在東路把守路口的是一位騎兵營李連長。那時天氣奇冷,到了夜間,兵們冷得受不住,就燒起火來取暖。土匪遠遠地看見火光,闖過來一排槍,打旁邊又溜走了。所以士兵不能耐寒耐苦,十分危險。夜間生火,敵方見你,你不見他,無有不吃虧的。平素訓練不注意夜戰,也是一個大弊病。

  土匪跑了,隊伍又只得尾追過去,直進到朝陽縣境,在一個山腰裡—名叫博拉斤溝—方擒獲了幾個土匪,把頭砍下,帶回來,掛到原先士兵陣亡的地方,方才了事。隊伍也隨即開了回來。

  朝陽地當遼熱要衝,大部分都是蒙古王公居留之地。這些王公都是不折不扣的特權階級,完全靠著剝削人民、奴隸人民來維持自己的優厚生活。在我回來的途中,走過一處王公最興盛的地方,許多王公戴了紅頂子(二、三品)跪在地上迎接。我才戴白帽證(五品),按職級說,我尚小一級。這時我不還禮不好,還禮也不好,臨時慌了,只好把為首的王公扶起來。略談一會兒,一位王公讓我到他家裡坐坐。到了他家裡,看見端茶的兩個女子,上身僅穿著一件破褂子,外面套一件皮坎肩,下身一絲不掛地光赤著。朝陽是有名的寒冷地帶,那時正下著大雪,兩個姑娘衣服這樣單薄,真叫人瞧著難過。

  我問侍候的人,這兩個女子是什麼人,回說是王公奴才的女兒。我問穿的這樣,吃的如何?回說吃不飽。我說為什麼如此虐待。回說這王公還算頂厚道的,多少人家的使女,不但忍饑挨凍,而且還要每天挨打,簡直不當人看待。我就不由得向王公發問:「這兩個姑娘假如是你自己的女兒,你難道也這樣子對待她們嗎?」說完了,由翻譯翻給王公聽。王公當然很不快意,但當時也沒說什麼。接著我就告別出來。一路上我不住地想,同是一樣的人,王公是長袍馬褂,大帽長靴,那樣的威風;當婢女的,竟光赤著下身,冷得直打寒噤,生活比豬狗不如。這算個什麼混帳世界呢?

  翌年—光緒三十四年(一九〇八)—我們又奉令到巨流河,舉行秋操。參加的部隊是一、二兩混成協。在這次秋操的時候,我認識了朱子橋先生。朱先生那時在錦州任獨立第一標標統,聽說我們舉行秋操,特意趕來參觀的。他自己背著水壺飯袋。我們休息的時候,他就坐在地上,盤著腿獨自吃飯。那種儉樸勤苦的精神,我見了異常感動,不由得對他起了無限的敬仰之意。

  反過來看著我們自己的標統,行軍桌、行軍椅、行軍床,吃起飯來,四大盤四小盤熱騰騰地捧上來,享受極盡豐盛,一切應有盡有,完全是官僚的氣派,哪有半點作戰的準備?名字叫做新軍,實際上和舊軍又有什麼分別?我以為軍隊中生活,必須時時刻刻有作戰的準備。吃飯平素就應該當常練習吃冷的。士兵如此,官長亦須如此。士兵睡草,官長亦須睡草,士兵如何簡便,官長亦須如何簡便。萬萬不能官僚化。看看朱子橋先生的生活,再想到我們軍隊的情形,使我得到無限的啟發。我後來治軍隊,在這些地方是嚴厲注重的。

  這次秋操的表演,也很糟糕。一、二兩混成協,騎兵和騎兵打起來,官長和官長衝突起來。因為統監部叫西軍後退,以便第二天重行演習。可是東軍卻堵著後路,不許西軍走。西軍說:「這是參謀長的命令,怎麼有意違犯?」東軍官長說:「參謀長有什麼稀罕?我也當過的!」於是兩下秩序大亂,差一點兒不曾鬧出事來。發給獎品的時候,統監部總參議王揖唐演講,滿口道地的合肥話,又好玩文,之乎者也,搖頭晃腦。官長們聽懂的不過百分之十,士兵們聽懂的不到百分之一。他是進士出身,一點不懂官長心理。不顧士兵的態度。他的這番話,不是對牛彈琴,簡直是牛對人彈琴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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