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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章 我的家世(2)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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父親生性勇武,酷好武藝,看見小主人放著這樣好的教師在家,不知努力上進,心裡著實惋惜,於是不時在那教師跟前討教幾套,空閒的時候就搬石子,耍弓箭,獨自苦學潛修。教師看見父親窮苦而有志氣,功夫也很有根底,心裡喜歡,加倍盡心指教。這樣練習了一個時期,父親的技術已經大有可觀。 考期到了。父親奉命擔著行李送小主人去應考。不知由於怎樣的一個機緣,父親也得到入場應試的幸運。進了試場,兩個闊少連射了三箭,一箭也沒有射中,石子不消說也沒有舉起來。下來了,臊得面紅耳赤,結果是名落孫山。平素嬌生慣養,一點苦功也沒有下過,臨事自必當場出醜,給爹媽丟臉,這也是不足奇怪的。父親與試的結果,三箭都射中了,石子也舉得合格,居然入學了。這在他自己也是沒有料到的。久經折磨的父親,這時才覺得稍稍吐了一口鬱悶之氣。 父親考入了武庠,祖母卻因此受過一次很大的窘困,說起來也很有趣味。原來父親傭工的期間,祖母已返故鄉竹柯村。故鄉雖然並沒有可留戀的地方,然而生活到底比較外鄉容易些。外面人地生疏,生活艱難,再三考慮,祖母才離開父親回鄉。為了分在兩下,日子更好過一點。父親入學之後,送報子的星夜到竹柯村報喜。在清代科舉盛行的時候,有人專門靠著報喜為生,每逢榜張出之後,這般人瞅著榜上的一個名字,看清籍貫,即疾驅地拼命跑向目的地。跑得快了,可以得頭報,多賺些賞錢;若是慢了,成了二報三報,就不值錢了。任何人家的父兄,接到自己家子弟功名成就的喜訊,誰都樂意掏些賞錢,表示自己的快慰。 但是這次報父親喜訊的報子,可算是生意不佳了。報子到家的時候,祖母赤著腳,挽著褲腿,正在田裡插稻秧,無論如何,也沒有想到這時她的兒子會考取功名。送報的查問了半天,才有人把祖母從田裡找回來。祖母到了家,院子裡已經站滿了人,看見她來了,一擁圍上來,亂嚷著賀喜。大家都說她從此苦盡甘來,吉利話說了一大堆,弄得祖母大半天茫然不知所措。俗語說,自己的苦只有自己明白。祖母的艱難也只有她自己知道。大家正在恭維賀喜,吉利話講得起勁的時候,卻不想字字都刺激了祖母的神經,使她聽了傷心。在一片笑語歡騰聲中,祖母忽然嗚咽起來了。家庭一貧如洗,四壁蕭然,每天兩餐飯都發生問題,拿什麼招待報喜的呢?一樣的喜訊,到了窮人家,就變成了無法應付的難題!後來多虧馮文煥的祖母(我的本家嫂子),察知了祖母的隱衷,趕快地跑到家裡,兜了一些雞子和幾斤米過來替祖母發賞給那報子。可是報喜的卻大大地不高興,經鄰里多方勸解,才勉強打發他走,算解了祖母的圍。 考取武庠,雖然算不了一件什麼了不起的大事,可是父親的生活卻因此發生了很大的變化。這變化實含有嚴重的時代意義,決不是偶然的。 自從一八四〇年鴉片戰爭爆發,數千年來閉關自守的中國,經不住帝國主義炮艦的轟擊,終於被迫著大開門戶。於是國際資本主義的洪流一湧而入,中國舊有的經濟政治的壁壘開始發生急劇的變化,滿清的封建統治也走到了日暮途窮的境地。這一新時代的開始,其徵象就是普遍的農村騷亂與新的政治鬥爭的醞釀和發展。一八五〇年洪楊革命的爆發,明顯地,即是那外來的與內在的經濟政治條件之下所產生的一個革命運動。經過這次浪潮的氾濫以及戰爭的延長與擴大,那些和土地緊緊束縛在一起的農民,至此也不得不離鄉背井,流亡外地。太平軍在廣西起義,不久即連續佔領贛、皖、蘇、浙等省;滿清軍隊與之轉戰于長江流域,前後達十一年之久。 這一期間,東南各省農民四散流亡,其中有的投入太平軍,有的應募而為淮軍湘軍以及其他滿清軍隊。總之,生活上都發生了很大的變化。所以一次時代的變動,固然影響國家的政治前途,同時也影響到個人的生活以及一切活動。不過這些時代的意義,在當時並不為參與其間的個人所自覺。父親由流浪而為傭工,由傭工而取中武癢,開始從軍,很明顯的正是這些農民之中的一個例證。他之所以離開農村社會,在他自己看來,或者不外是生活的威脅與上進心理的驅使,其中複雜的時代與社會的意義,他不消說是絲毫沒有意識到的。 父親取中武庠,是他從軍的一個重要關鍵。他最初投身銘軍。銘軍,為劉銘傳所帶領故名。他是淮軍將領之一,在晚清很負盛名。父親初到軍中,在差遣隊當差,後來慢慢地升到哨長和哨官。 清末,帝制的統治整個發生了裂痕。洪楊之役好容易平定了,「撚子」相繼發動于安徽、河南、山東、直隸各省。不久陝甘回亂又複爆發。這些事實,正是滿清政府腐化與無能以及殘酷壓迫的結果。因此,不僅激起了漢族的暴動與革命,連其他民族也對它仇視起來、反抗起來了。 陝甘回亂雖然僥倖平復,但其剩餘勢力又在新疆一帶蔓延。清廷不得已就頒佈左宗棠督辦新疆軍務的命令。因此父親即隨軍由西北開赴新疆。那時軍事上的設備都幼稚得可憐,而且對於士兵的待遇也是豬狗不如的。這樣橫貫數省的長途行軍,嘉峪關不設兵站,士兵的口糧一次發給八天,全是生紅薯,由各人自己背負著。從內地到新疆,一條黃沙漠漠幾千里的長途,本來盡夠人走的了,如今再加上八天口糧的生紅薯,總計至少在十五六斤以上,壓在背上,叫人怎麼受得了?這樣的長途跋涉,一天一天,好像永遠走不到頭。一路上,餓了的時候是以紅薯充饑;渴了的時候,仍然是以紅薯止渴。這種生活,不說多天,就是三五天,父親以及其他任何強壯的同伴,也都有些為難了。幾天之後,大家已經支持不住,但是終於勉強掙扎著到了駐守地。後來父親告訴我說,從這時候以後,他看見紅薯頭就發疼。有一天在保定府街上走,遇到一個賣紅薯的,他看見了,立時噁心作嘔,連連不住地吐出酸水,這是我親眼看見過的。 從新疆回來,隊伍開到山東濟寧駐防。父親就在這裡結了婚。外祖母家姓游。第二年生我長兄基道,後來一共生了我們兄弟七個。當時因為生活艱難,兄弟們營養不足,死去了五個,三弟長到很大,後來也死了。長兄出世的第二年,銘軍就解散了。父親就和母親帶著長兄回南,本來預備考試武舉,但後來沒有考成。四年之後,父親重複到濟寧。從這時候起,姥姥就沒有找著,只打聽得她是因為荒亂,幾年之前已流離他鄉。一九三二年我在泰山住,曾托人到濟寧探詢過一次,結果只找到一個表弟和一個叔伯舅舅。我母親問我舅舅的乳名,至今我長兄還能清晰地記著。 父親在濟甯沒有久留,即重新入伍,隨淮軍至直隸青縣興集鎮。生我的那年,正是父親到興集鎮的次年—一八八二年,即光緒八年的秋天。在我出世的前幾個月,朝鮮發生了士兵大暴動,失勢的大院君利用亂兵,顛覆新政府,並且襲擊日使館。因此中日雙方都派兵馳赴朝鮮,幾至釀成戰端。更遠之前,美政府經李鴻章的介紹,在仁川港與朝鮮締結美韓通商條約。以後法、德、俄、意、奧諸國都先後派遣使臣赴朝鮮,締結修好通商條約。這些都加重並且加速了日後中日戰爭爆發的原因和發展。 我出世的那年,祖母已經去世了。當我長兄隨父母回南的時候,祖母還健在。因為我長兄是在北方生的,所以祖母就給他取個名兒,叫做北寶。我既然得不到祖母給我的命名,父親就順著祖母的意思,給我取個名兒,叫做科寶。「科」,大約就是指科舉而言。 後來李鴻章到直隸,淮軍分駐於洋郡各屬。於是保定府「五營練軍」開始,父親就到保定府,全家也都搬去同住。因此,這兒就成了我兒童時代的養育之地,成了我的第二故鄉。我現在說話操的是保定府口音,也是這個緣故。 上述家世,正替我埋植了一個艱苦的前途,並且替我打下後來奮鬥的基礎。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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