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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三十五卷 徐老僕義憤成家(4)


  再說阿寄這老兒急急趕到慶雲山中,那行家已與他收完,點明交付。阿寄此番不在蘇杭發賣,徑到興化地方,利息比這兩處又好。賣完了貨,卻聽得那邊米價一兩三擔,鬥斛又大。想起杭州見今荒歉,前次糴客販的去,尚賺了錢,今在出處販去,怕不有一兩個對合。遂裝上一大載米至杭州,准准糴了一兩二錢一石,鬥斛上多來,恰好頂著船錢使用。那時到山中收漆,便是大客人了,主人家好不奉承。一來是顏氏命中合該造化,二來也虧阿寄經營伶俐,凡販的貨物,定獲厚利。一連做了幾帳,長有二千余金。看看捱著殘年,算計道:「我一個孤身老兒,帶著許多財物,不是耍處!倘有差跌,前功盡棄。況且年近歲逼,家中必然懸望,不如回去,商議置買些田產,做了根本,將餘下的再出來運弄。」此時他出路行頭,諸色盡備,把銀兩逐封緊緊包裹,藏在順袋中。水路用舟,陸路雇馬,晏行早歇,十分小心。非止一日,已到家中,把行李馱入。

  婆子見老公回了,便去報知顏氏。那顏氏一則以喜,一則以懼。所喜者,阿寄回來;所懼者,未知生意長短若何。因向日被徐言弟兄奚落了一場,這番心裡比前更是著急。三步並作兩步,奔至外廂,望見這堆行李,料道不像個折本的,心上就安了一半。終是忍不住,便問道:「這一向生意如何?銀兩可曾帶回?」阿寄近前見了個禮,說道:「三娘不要急,待我慢慢的細說。」教老婆頂上中門,把行李盡搬至顏氏房中打開,將銀子逐封交與顏氏。

  顏氏見著許多銀兩,喜出望外,連忙開箱啟籠收藏。阿寄方把往來經營的事說出。顏氏因怕惹是非,徐言當日的話,一句也不說與他知道,但連稱:「都虧你老人家氣力了,且去歇息則個。」又分付:「倘大伯們來問起,不要與他講真話。」阿寄道:「老奴理會得。」正話間,外面砰砰聲叩門,原來卻是徐言弟兄聽見阿寄歸了,特來打探消耗。阿寄上前作了兩個揖。徐言道:「前日聞得你生意十分旺相,今番又趁若干利息?」阿寄道:「老奴托賴二位官人洪福,除了本錢盤費,乾淨趁得四五十兩。」徐召道:「阿呀!前次便說有五六倍利了,怎地又去了許多時,反少起來?」徐言道:「且不要問他趁多趁少,只是銀子今日可曾帶回?」阿寄道:「已交與三娘了。」二人便不言語,轉身出去。

  再說阿寄與顏氏商議,要置買田產,悄地央人尋覓。大抵出一個財主,生一個敗子。那錦沙村有個晏大戶,家私豪富,田產廣多;單生一子名為世保,取世守其業的意思。誰知這晏世保,專於嫖賭,把那老頭兒活活氣死。合村的人道他是個敗子,將「晏世保」三字,順口改為「獻世保」。那獻世保同著一班無藉,朝歡暮樂,弄完了家中財物,漸漸搖動產業。道是零星賣來不勾用,索性賣一千畝,討價三千餘兩,又要一注兒交銀。那村中富者雖有,一時湊不起許多銀子,無人上樁。延至歲底,獻世保手中越覺幹逼,情願連一所莊房,只要半價。阿寄偶然聞得這個消息,即尋中人去討個經帳,恐怕有人先成了去,就約次日成交。

  獻世保聽得有了售主,好不歡喜。平日一刻也不著家的,偏這日足跡不敢出門,呆呆的等候中人同往。

  且說阿寄料道獻世保是愛吃東西的,清早便去買下佳餚美醞,喚個廚夫安排。又向顏氏道:「今日這場交易,非同小可!三娘是個女眷家,兩位小官人又幼,老奴又是下人,只好在旁說話,難好與他抗禮。須請間壁大官人弟兄來作眼,方是正理。」顏氏道:「你就過去請一聲。」阿寄即到徐言門首,弟兄正在那裡說話。阿寄道:「今日三娘買幾畝田地,特請二位官人來張主!」二人口中雖然答應,心內又怪顏氏不托他尋覓,好生不樂。徐言說道:「既要買田,如何不托你我,又教阿寄張主,直至成交,方才來說?只是這村中,沒有什麼零星田賣。」

  徐召道:「不必猜疑,少頃便見著落了。」二人坐於門首,等至午前光景,只見獻世保同著幾個中人,兩個小廝,拿著拜匣,一路拍手拍腳的笑來,望著間壁門內齊走進去。徐言弟兄看了,倒吃一嚇,都道:「咦!好作怪!聞得獻世保要賣一千畝田,實價三千餘兩,不信他家有許多銀子?難道獻世保又零賣一二十畝?」

  疑惑不定。隨後跟入,相見已罷,分賓而坐。阿寄向前說道:「晏官人,田價昨日已是言定,一依分付,不敢斷少。晏官人也莫要節外生枝,又更他說。」獻世保亂嚷道:「大丈夫做事,一言已出,駟馬難追!若又有他說,便不是人養的了!」

  阿寄道:「既如此,先立了文契,然後兌銀。」那紙墨筆硯,準備得停停當當,拿過來就是。獻世保拈起筆,盡情寫了一紙絕契,又道:「省得你不放心,先畫了花約,何如?」阿寄道:「如此更好!」徐言兄弟看那契上,果是一千畝田,一所莊房,實價一千五百兩。嚇得二人面面相覷,伸出了舌頭,半日也縮不上去。

  都暗想道:「阿寄生意總是趁錢,也趁不得這些!莫不是做強盜打劫的,或是掘著了藏?好生難猜。」中人著完花押,阿寄收進去交與顏氏。他已先借下一副天秤法馬,提來放在桌上,與顏氏取出銀子來兌,一色都是粉塊細絲。徐言、徐召眼內放出火來,喉間煙也直冒,恨不得推開眾人,通搶回去!不一時兌完,擺出酒肴,飲至更深方散。次日,阿寄又向顏氏道:「那莊房甚是寬大,何不搬在那邊居住?收下稻子,也好照管。」

  顏氏曉得徐言弟兄妒忌,也巴不能遠開一步。便依他說話,選了新正初六,遷入新房。阿寄又請個先生,教他兩位小官人讀書。

  大的名徐寬,次的名徐宏,家中收拾得十分次第。那些村中人見顏氏買了一千畝田,都傳說掘了藏,銀子不計其數,連坑廁說來都是銀的,誰個不來趨奉。

  再說阿寄將家中整頓停當,依舊又出去經營。這番不專於販漆,但聞有利息的便做。家中收下米穀,又將來騰那。十年之外,家私巨富。那獻世保的田宅,盡歸於徐氏。門庭熱鬧,牛馬成群,婢僕雇工人等,也有整百,好不興頭!正是:

  富貴本無根,盡從勤裡得。
  請觀懶惰者,面帶饑寒色。

  那時顏氏三個女兒,都嫁與一般富戶。徐寬、徐宏也各婚配。一應婚嫁禮物,盡是阿寄支持,不費顏氏絲毫氣力。他又見田產廣多,差役煩重,與徐寬弟兄,俱納個監生,優免若干田役。

  顏氏與阿寄兒子完了姻事,又見那老兒年紀衰邁,留在家中照管,不肯放他出去,又派個馬兒與他乘坐。那老兒自經營以來,從不曾私吃一些好飲食,也不曾自私做一件好衣服。寸絲尺帛,必稟命顏氏,方才敢用。且又知禮數,不論族中老幼,見了必然站起。或乘馬在途中遇著,便跳下來閃在路旁,讓過去了,然後又行。因此遠近親鄰,沒一人不把他敬重。就是顏氏母子,也如尊長看承。那徐言、徐召,雖也掙起些田產,比著顏氏,尚有天淵之隔,終日眼紅頸赤。那老兒揣知二人意思,勸顏氏各助百金之物。又築起一座新墳,連徐哲父母,一齊安葬。

  那老兒整整活到八十,患起病來,顏氏要請醫人調治,那老兒道:「人年八十,死乃分內之事,何必又費錢鈔。」執意不肯服藥。顏氏母子,不住在床前看視,一面準備衣衾棺槨。病了數日,勢漸危篤,乃請顏氏母子到房中坐下,說道:「老奴牛馬力已少盡,死亦無恨。只有一事,越分張主,不要見怪。」顏氏垂淚道:「我母子全虧你氣力,方有今日。有甚事體,一憑分付,決不違拗!」

  那老兒向枕邊摸出兩紙文書,遞與顏氏道:「兩位小官人,年紀已長,後日少不得要分析。倘那時嫌多道少,便傷了手足之情。故此老奴久已將一應田房財物等件,分均停當。今日交付與二位小官人,各自去管業。」又叮囑道:「那奴僕中難得好人,諸事須要自己經心,切不可重托!」

  顏氏母子,含淚領命。他的老婆、兒子,都在床前啼啼哭哭,也囑咐了幾句。忽地又道:「只有大官人、二官人,不曾面別,終是欠事,可與我去請來。」顏氏即差個家人去請。徐言、徐召說道:「好時不直得幫扶我們,臨死卻來思想,可不扯淡!不去!不去!」那家人無法,只得轉身。

  卻見徐宏親自奔來相請,二人滅不個侄兒面皮,勉強隨來。那老兒已說話不出,把眼看了兩看,點點頭兒,奄然而逝!他的老婆、兒媳啼哭,自不必說。只這顏氏母子俱放聲號慟,便是家中大小男女,念他平日做人好處,也無不下淚。惟有徐言、徐召反有喜色。可憐那老兒:辛勤好似蠶成繭,繭老成絲蠶命休。又似採花蜂釀蜜,甜頭到底被人收。

  顏氏母子哭了一回,出去支持殯殮之事。徐言、徐召看見棺木堅固,衣衾整齊,扯徐寬弟兄到一邊,說道:「他是我家家人,將就些罷了,如何要這般好斷送?就是當初你家公公與你父親,也沒恁般齊整!」徐寬道:「我家全虧他掙起這些事業,若薄了他,內心上也打不過去!」

  徐召笑道:「你老大的人,還是個呆子!這是你母子命中合該有此造化,豈真是他本事掙來的哩!還有一件,他做了許多年數,克剝的私房,必然也有好些,怕道沒得結果,你卻挖出肉裡錢來,與他備後事。」徐宏道:「不要冤枉壞人!我看他平日,一厘一毫,都清清白白交與母親,並不見有什麼私房。」徐召又說道:「做的私房,藏在那裡,難道把與你看不成?若不信時,如今將那房中一檢,極少也有整千銀子!」徐寬道:「總有也是他掙下的,好道拿他的不成?」徐言道:「雖不拿他的,見個明白也好。」

  徐寬弟兄被二人說得疑疑惑惑,遂聽了他,也不通顏氏知道,一齊走至阿寄房中。把婆子們哄了出去,閉上房門,開箱倒籠,遍處一搜,只有幾件舊衣舊裳,那有分文錢鈔。徐召道:「一定藏在兒子房裡,也去一檢!」尋出一包銀子,不上二兩,包中有個帳兒。

  徐寬仔細看時,還是他兒子娶妻時,顏氏助作三兩銀子,用剩下的。徐宏道:「我說他沒有什麼私房,卻定要來看!還不快收拾好了,倘被人撞見,反道我們器量小了。」徐言、徐召自覺乏趣,也不別顏氏,逕自去了。徐寬又把這事學向母親,愈加傷感,令合家掛孝,開喪受吊,多修功果追薦。

  七終之後,即安葬於新墳旁邊,祭葬之禮,每事從厚。顏氏主張將家產分一股與他兒子,自去成家立業,奉養其母;又教兒子們以叔侄相稱。此亦見顏氏不泯阿寄恩義的好處。那合村的人,將阿寄生平行誼,具呈府縣,要求旌獎,以勸後人。

  府縣又查勘的實,申報上司,具疏奏聞,朝廷旌表其義。至今徐氏子孫繁衍,富冠淳安。詩雲:

  年老筋衰遜馬牛,千金致產出人頭。
  托孤寄命真無愧,羞殺蒼頭不義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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