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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三十四卷 一文錢小隙造奇冤(4)


  這些人都是愚野村夫,曉得什麼利害?聽見家主說得都有財采,竟像甕中取鱉,手到拿來的事,樂極了,巴不得趙家的人,這時便到舡邊來廝鬧便好。銀子既有得到手,官司又可以贏得,心急,發狠蕩起槳來。這舡恰像生了七八個翅膀一般,頃刻就飛到了。此時天色漸明,朱常教把船歇在空闊無人居住之處,離田頭尚有一箭之路。眾人都上了岸,尋出一條一股連一股斷的爛草繩,將船纜在一顆草根上,只留一個人坐在船上看守,眾男女都下田砟稻。

  朱常遠遠的立在岸上打探消耗,元來這地方叫做鯉魚橋,離景德鎮止有十裡多遠,再過去裡許,又喚做太白村,乃南直隸徽州府婺源縣所管。因是兩省交界之處,人民錯壤而居。與朱常爭田這人名喚趙完,也是個大富之家,原是浮梁縣人戶,卻住在婺源縣地方,兩縣俱置得有田產。那爭的田,止得三十餘畝,乃趙完族兄趙甯的。先把來抵借了朱常銀子,卻又賣與趙完,恐怕出醜,就攬來佃種,兩邊影射了三四年。不想近日身死,故此兩家相爭。這稻子還是趙寧所種。

  說話的,這田在趙完屋腳跟頭,如何不先砟了,卻留與朱常來割?看官有所不知,那趙完也是個強橫之徒,看得自己大了,道這田是明中正契買族兄的,又在他的左近;朱常又是隔省人戶,料必不敢來砟稻,所以放心托膽。那知朱常又是個專在虎頭上做窠,要吃不怕死的魍魎,竟來放對。正在田中砍稻,蚤有人報知趙完。趙完道:「這廝真是吃了大蟲的心,豹子的膽,敢來我這裡撩撥!想是來送死麼!」兒子趙壽道:「爹!自古道:來者不懼,懼者不來。也莫輕覷了他!」

  趙完問報人道:「他們共有多少人在此?」答道:「十數個男子,六七個婦人。」

  趙完道:「既如此,也教婦人去。男對男,女對女,都拿回來,敲斷他的孤拐子,連船都拔他上岸,那時方見我的手段。」即便喚起二十多人,十來個婦人,一個個粗腳大手,裸臂揎拳,如疾風驟雨而來。趙完父子隨後來看。

  且說眾人遠遠的望著田中,便喊道:「偷稻的賊不要走!」朱常家人、媳婦,看見趙家有人來了,連忙住手,望河邊便跑。到得岸旁,朱常連叫快脫衣服。眾人一齊卸下,堆做一處,叫一個婦人看守,複身轉來,叫道:「你來!你來!若打輸與你,不為好漢!」趙完家有個雇工人,叫做田牛兒,自恃有些氣力,搶先飛奔向前。朱家人見他勢頭來得勇猛,兩邊一閃,讓他沖將過來,才讓他沖進時,男子、婦人,一裹轉來圍住。田牛兒叫聲:「來的好!」提起升籮般拳頭,揀著個精壯村夫面上,一拳打去,只指望先打倒了一個硬的,其餘便如摧枯拉朽了。

  誰知那人卻也來得,拳到面上時,將頭略偏一偏,這拳便打個空,剛落下來,就順手牽羊,把拳留住。田牛兒矰脫不得,急起左拳來打,手尚未起,又被一人接住,兩邊扯開。田牛兒便施展不得。朱家人也不打他,推的推,扯的扯,到像八抬八綽一般,腳不點地,竟拿上船。那爛草繩系在草根上,有甚筋骨,初踏上船就斷了。艄上人已預先將篙攔住,眾人將田牛兒納在艙中亂打。趙家後邊的人,見田牛兒捉上船去,蜂擁趕上船搶人。朱家婦女都四散走開,放他上去。說時遲,那時快,攔篙的人一等趙家男子、婦人上齊船時,急掉轉篙,望岸上用力一點,那船如箭一般,向河心中直蕩開去。人眾船輕,三四幌便翻將轉來。兩家男女四十多人,盡都落水。這些婦人各自掙扎上岸,男子就在水中相打,縱橫攪亂,激得水濺起來,恰如驟雨相似。把岸上看的人眼都耀花了,只叫莫打,有話上岸來說。

  正打之間,蔔才就人亂中,把那縊死婦人屍首,直搡過去,便喊起來道:「地方救護,趙家打死我家人了!」朱常同那六七個婦人,在岸邊接應,一齊喊叫,其聲震天動地。趙家的婦人,正絞擠濕衣,聽得打死了人,帶水而逃。水裡的人,一個個嚇得膽戰心驚,正不知是那個打死的,巴不能攦脫逃走,被朱家人乘勢追打,吃了老大的虧。掙上了岸,落荒逃奔。此時只恨父母少生了兩隻腳兒。朱家人欲要追趕,朱常止住道:「如今不是相打的事了,且把屍首收拾起來,抬放他家屋裡了再處。」眾人把屍首拖到岸上,蔔才認做妻子,假意啼啼哭哭。

  朱常又教撈起船上篙槳之類,寄頓佃戶人家。又對看的人道:「列位地方鄰里,都是親眼看見,活打死的,須不是誣陷趙完,倘到官司時,少不得要相煩做個證見,但求實說罷了。」這幾句是朱常引人來兜攬處和的話。此時內中若有個有力量的出來擔當,不教朱常把屍首抬去趙家,說和這事,也不見得後來害許多人的性命。只因趙完父子,平日是個難說話的,恐怕說而不聽,反是一場沒趣。況又不曉得朱常心中是甚樣個意兒,故此並無一人招攬。朱常見無人招架,教眾人穿起衣服,把屍首用蘆席卷了,將繩索絡好,四個扛著,望趙完家來。看的人隨後跟來,觀看兩家怎地結局。

  銅盆撞了鐵掃帚,惡人自有惡人磨。

  且說趙完父子隨後走來,遠望著自家人追趕朱家的人,心中歡喜。漸漸至近,只見婦女、家人,渾身似水,都像落湯雞一般,四散奔走。趙完驚訝道:「我家人多,如何反被他們打下水去?」急那步上前。眾人看見,亂喊道:「阿爹不好了!快回去罷。」趙壽道:「你們怎地恁般沒用?都被打得這模樣!」眾人道:「打是小事,只是他家死了人,卻怎處?」趙完聽見死了個人,嚇得就酥了半邊,兩隻腳就像釘了,半步也行不動。趙壽與田牛兒,兩邊挾著胳膊而行,扶至家中坐下,半晌方才開言,問道:「如何就打死了人?」眾人把相打翻船的事,細說一遍。又道:「我們也沒有打婦人,不知怎地死了?想是淹死的。」

  趙完心中沒了主意,只叫:「這事怎好?」那時合家老幼,都叢在一堆,人人心中驚慌。正說之間,人進來報:「朱家把屍首抬來了。」趙完又吃這一嚇,恰像打坐的禪和子,急得身色一毫不動。自古道:物極則反,人急計生。趙壽忽地轉起一念,便道:「爹莫慌!我自有對付他的計較在此。」便對眾人道:「你們都向外邊閃過,讓他們進來之後,聽我鳴鑼為號,留幾個緊守門口,其餘都趕進來拿人,莫教走了一個。解到官司,見許多人白日搶劫,這人命自然從輕。」眾人得了言語,一齊轉身。

  趙完恐又打壞了人,分付:「只要拿人,不許打人!」眾人應允,一陣風出去。趙壽只留了一個心腹義孫趙一郎道:「你且在此。」又把婦女妻小打發進去,分付:「不要出來!」趙完對兒子道:「雖然告他白日打搶,總是人命為重,只怕抵當不過。」趙壽走到耳根前,低低道:「如今只消如此這般。」趙完聽了大喜,不覺身子就健旺起來,乃道:「事不宜遲,快些停當!」

  趙壽先把各處門戶閉好,然後尋了一把斧頭,一個棒棰,兩扇板門,都已完備,方教趙一郎到廚下叫出一個老兒來。那老兒名喚丁文,約有六十多歲,原是趙完的表兄,因有了個懶黃病,吃得做不得,卻又無男無女,捱在趙完家燒火,博口飯吃。當下那老兒不知頭腦,走近前問道:「兄弟有甚話?」趙完還未答應,趙壽閃過來,提起棒槌,看正太陽,便是一下。那老兒只叫得聲:「阿呀!」翻身跌倒。趙壽趕上,又複一下,登時了帳。

  當下趙壽動手時,以為無人看見,不想田牛兒的娘田婆,就住在趙完宅後,聽見打死了人,恐是兒子打的,心中著急,要尋來問個仔細,從後邊走出,正撞著趙壽行兇。嚇得蹲倒在地,便立不起身。口中念聲:「阿彌陀佛!青天白日,怎做這事!」趙完聽得,回頭看了一看,把眼向兒子一顛,趙壽會意,急趕近前,照頂門一棒槌打倒,腦漿鮮血一齊噴出。還怕不死,又向肋上三四腳,眼見得不能勾活了。只因這一文錢上起,又送了兩條性命。正是:耐心終有益,任意定生災。

  且說趙一郎起初喚丁老兒時,不道趙壽懷此惡念,驀見他行兇,驚得只縮到一壁角邊去。丁老兒剛剛完事,接腳又撞個田婆來湊成一對,他恐怕這第三棒槌輪到頭上,心下著忙,欲待要走,這腳上卻像被千百斤石頭壓住,那裡移得動分毫。正在慌張,只見趙完叫道:「一郎快來幫一幫!」

  趙一郎聽見叫他相幫,方才放下肚腸,掙扎得動,向前幫趙壽拖這兩個屍首,放在遮堂背後,尋兩扇板門壓好,將遮堂都起浮了窠臼。又分付趙一郎道:「你切不可洩漏,待事平了,把家私分一股與你受用。」趙一郎道:「小人靠阿爹洪福過日的,怎敢洩漏?」剛剛停當,外面人聲鼎沸,朱家人已到了。趙完三人退入側邊一間屋裡,掩上門兒張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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