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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三十卷 李汧公窮邸遇俠客(2)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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古語雲:不見可欲,使心不亂。房德本是個貧士,這般華服,從不曾著體;如今忽地煥然一新,不覺動其念,把眾人那班說話,細細一味,轉覺有理。想道:「如今果是楊國忠為相,賄賂公行,不知埋沒了多少高才絕學。像我恁樣平常學問,真個如何能勾官做?若不得官,終身貧賤,反不如這班人受用了。」又想起:「見今恁般深秋天氣,還穿著破葛衣,與渾家要匹布兒做件衣服,尚不能勾;及至仰告親識,又並無一個肯慨然周濟。看起來到是這班人義氣,與他素無相識,就把如此華美衣服與我穿著,又推我為主。便依他們胡做一場,到也落得半世快活!」卻又想道:「不可!不可!倘被人拿住,這性命就休了!」 正在胡思亂想,把腸子攪得七橫八豎,疑惑不定,只見眾人忙擺香案,抬出一口豬,一腔羊,當天排列,連房德共是十八個好漢,一齊跪下,拈香設誓,歃血為盟。祭過了天地,又與房德八拜為交,各敘姓名。少頃擺上酒肴,請房德坐了第一席。肥甘美醞,恣意飲啖。 房德日常不過黃齏淡飯,尚且自不全,間或覓得些酒肉,也不能勾趁心醉飽。 今日這番受用,喜出望外。且又眾人輪流把盞,大哥前,大哥後,奉承得眉花眼笑。起初還在欲為未為之間,到此時便肯死心塌地,做這樁事了。想道:「或者我命裡合該有些造化,遇著這班弟兄扶助,真個弄出大事業來也未可知。若是小就時,只做兩三次,尋了些財物,即便罷手,料必無人曉得。然後去打楊國忠的關節,覓得個官兒,豈不美哉!萬一敗露,已是享用過頭,便吃刀吃剮,亦所甘心,也強如擔饑受凍,一生做個餓莩!」有詩為證: 風雨蕭蕭夜正寒,扁舟急槳上危灘。 也知此去波濤惡,只為饑寒二字難。 眾人杯來盞去,直吃到黃昏時候。一人道:「今日大哥初聚,何不就發個利市?」眾人齊聲道:「言之有理!還是到那一家去好?」房德道:「京都富家,無過是延平門王元寶這老兒為最;況且又在城外,沒有官兵巡邏。前後路徑,我皆熟慣。只這一處,就抵得十數家了,不知列位以為何如?」眾人喜道:「不瞞大哥說,這老兒我們也在心久了。只因未得其便,不想卻與大哥暗合,足見同心!」 即將酒席收過,取出硫磺焰硝火把器械之類,一齊紮縛起來。但見: 白布羅頭,䩺鞋兜腳。臉上抹黑搽紅,手內提刀持斧。褲裩剛過膝,牢拴裹肚;衲襖卻齊腰,緊纏搭膊。一隊麼魔來世界,數群虎豹入山林。 眾人結束停當,捱至更餘天氣,出了園門,將門反撐好了,如疾風驟雨而來。 這延平門離樂游原約有六七裡之遠,不多時就到了。 且說王元寶乃京兆尹王鉷的族兄,家有敵國之富,名聞天下。玄宗天子亦嘗召見。三日前被小偷竊了若干財物,告知王鉷,責令不良人捕獲,又撥三十名健兒防護。不想房德這班人晦氣,正撞在網裡。當下眾強盜取出火種,引著火把,照耀渾如白晝,輪起刀斧,一路砍門進去。那些防護健兒並家人等,俱從睡夢中驚醒,鳴鑼呐喊,各執棍捧上前擒拿。莊前莊後鄰家聞得,都來救護。這班強盜見人已眾了,心下慌張,便放起火來,奪路而走。王家人分一半救火,一半追趕上去,團團圍住。眾強盜拚命死戰,戳傷了幾個莊客,終是寡不敵眾,被打翻數人,餘皆盡力奔脫。房德亦在打翻數內,一齊繩穿索縛,等到天明,解進京兆尹衙門,王鉷發下畿尉推問。 那畿尉姓李,名勉,字玄卿,乃宗室之子。素性忠貞尚義,有經天緯地之才,濟世安民之志。只為李林甫、楊國忠相繼為相,妒賢嫉能,病國殃民,屈在下僚,不能施展其才。這畿尉品級雖卑,卻是個刑名官兒,凡捕到盜賊,俱屬鞠訊;上司刑獄,悉委推勘。故歷任的畿尉,定是酷吏,專用那周興、來俊臣、索元禮遺下有名色的極刑。是那幾般名色?有《西江月》為證: 犢子懸車可畏,驢兒拔橛堪哀!鳳凰曬翅命難捱,童子參禪魂矰。 玉女登梯最慘,仙人獻果傷哉!獼猴鑽火不招來,換個夜叉望海。 那些酷吏,一來仗刑立威;二來或是權要囑託希承其旨,每事不問情真情枉,一味嚴刑鍛煉,羅織成招。任你銅筋鐵骨的好漢,到此也膽喪魂驚,不知斷送了多少忠臣義士!惟有李勉與他尉不同,專尚平恕,一切慘酷之刑,置而不用,臨事務在得情,故此並無冤獄。那一日正值早衙,京尹發下這件事來,十來個強盜,五六個戳傷莊客,跪做一庭;行兇刀斧,都堆在階下。 李勉舉目看時,內中惟有房德,人材雄偉,豐彩非凡,想道:「恁樣一條漢子,如何為盜?」心下就懷個矜憐之念。當下先喚巡邏的,並王家莊客,問了被劫情由;然後又問眾盜姓名,逐一細鞫。俱系當下就擒,不待用刑,盡皆款伏。又招出黨羽窟穴,李勉即差不良人前去捕緝。問至房德,乃匍匐到案前,含淚而言道:「小人自幼業儒,原非盜輩。止因家貧無措,昨到親戚處告貸,為雨阻于雲華寺中,被此輩以計誘威逼入夥,出於無奈!」遂將畫鳥及入夥前後事,一一細訴。李勉已是惜其材貌,又見他說得情詞可憫,便有意釋放他。卻又想:「一夥同罪,獨放一人,公論難泯。況是上司所委,如何回覆?除非如此如此。」乃假意叱喝下去,分付俱上了枷扭,禁於獄中,俟拿到餘黨再問。砍傷莊客,遣回調理。巡邏人記功有賞。 發落眾人去後,即喚獄卒王太進衙。原來王太昔年因誤觸了本官,被誣構成死罪,也虧李勉審出,原在衙門服役。那王太感激李勉之德,凡有委託,無不盡力,為此就參他做押獄之長。當下李勉分付道:「適來強人內有個房德,我看此人相貌軒昂,言詞挺拔,是個未遇時的豪傑。有心要出脫他,因礙著眾人,不好當堂明放。托在你身上,覷個方便,縱他逃走。」取過三兩一封銀子,教他遞與,贈為盤費,速往遠處潛避,莫在近邊,又為人所獲。 王太道:「相公分付,怎敢有違?但恐遺累眾獄卒,卻如何處?」李勉道:「你放他去後,即引妻小,躲入我衙中,將申文俱做於你的名下,眾人自然無事。你在我左右,做個親隨,豈不強如做這賤役?」王太道:「因得相公收留,在衙伏侍,萬分好了!」將銀袖過,急急出衙,來到獄中,對小牢子道:「新到囚犯,未經刑杖,莫教聚於一處,恐弄出些事來。」 小牢子依言,遂將眾人四散分開。王太獨引房德置在一個僻靜之處,把本官美意,細細說出,又將銀兩交與。房德不勝感激道:「煩禁長哥致謝相公,小人今生若不能補報,死當作犬馬酬恩!」王太道:「相公一片熱腸救你,那指望報答?但願你此去,改行從善,莫負相公起死回生之德!」房德道:「多感禁長哥指教,敢不佩領。」捱到傍晚,王太眼同眾牢子將眾犯盡上囚床,第一個先從房德起,然後挨次而去。 王太覷眾人正手忙腳亂之時,捉空踅過來,將房德放起,開了枷鎖,又把自己舊衣帽與他穿了,引至監門口。且喜內外更無一人來,急忙開了獄門,搡他出去。房德拽開腳步,不顧高低,也不敢回家,挨出城門,連夜而走。心中思想:「多感畿尉相公救了性命,如今投兀誰好?想起當今惟有安祿山,最為天子寵任,收羅豪傑,何不投之?」遂取路直至范陽,恰好遇見故友嚴莊,為范陽長史,引見祿山。那時安祿山久蓄異志,專一招亡納叛,見房德生得人才出眾,談吐投機,遂留於衙中。房德住了幾時,暗地差人迎取妻子到彼,不在話下。正是: 掙破天羅地網,撇開悶海愁城。 得意盡誇今日,回頭卻認前生。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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