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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十八卷 吳衙內鄰舟赴約(4)


  一回兒雲收雨散,各道想慕之情。秀娥又將夢中聽見詩句,卻與所贈相同的話說出。吳衙內驚訝道:「有恁般奇事!我昨夜所夢,與你分毫不差。因道是奇異,悶坐呆想。不道天使小姐也開窗觀覷,遂成好事。看起來,多分是宿世姻緣,故令魂夢先通。明日即懇爹爹求親,以圖偕老百年。」秀娥道:「此言正合我意。」

  二人說到情濃之際,陽臺重赴,恩愛轉篤,竟自一覺睡去。不想那晚夜半,風浪平靜,五鼓時分,各船盡皆開放。賀司戶、吳府尹兩邊船上,也各收拾篷檣,解纜開船。眾水手齊聲打號子起錨,早把吳衙內、賀小姐驚醒。又聽得水手說道:「這般好順風,怕趕不到蘄州!」嚇得吳衙內暗暗只管叫苦,說道:「如今怎生是好?」賀小姐道:「低聲!儻被丫鬟聽見,反是老大利害。事已如此,急也無用,你且安下,再作區處。」吳衙內道:「莫要應了昨晚的夢便好!」

  這句話卻點醒了賀小姐。想夢中被丫鬟看見鞋兒,以致事露。遂伸手摸起吳衙內那雙絲鞋藏過。賀小姐躊躇了千百萬遍,想出一個計來,乃道:「我有個法兒在此。」吳衙內道:「是甚法兒?」賀小姐道:「日裡你便向床底下躲避,我也只推有病,不往外邊陪母親。吃飯竟討進艙來。待到了荊州,多將些銀兩與你,趁起岸時人從紛紜,從鬧中脫身,覓個便船回到揚州,然後寫書來求親。爹媽若是允了,不消說起。儻或不肯,只得以實告之。爹媽平日將我極是愛惜,到此地位,料也只得允從。那時可不依舊夫妻會合!」吳衙內道:「若得如此,可知好哩!」

  到了天明,等丫鬟起身出艙去後,二人也就下床。吳衙內急忙鑽入床底下,做一堆兒伏著。兩旁俱有箱籠遮隱,床前自有帳幔低垂。賀小姐又緊緊坐在床邊,寸步不離。盥漱過了,頭也不梳,假意靠在桌上。夫人走入看見,便道:「呵呀!為何不梳頭,卻靠在此?」秀娥道:「身子覺道不快,怕得梳頭。」夫人道:「想是起得早些,傷了風了。還不到床上去睡睡。」秀娥道:「因是睡不安穩,才坐在這裡。」夫人道:「既然要坐,還該再添件衣服,休得凍了,越加不好!」

  教丫鬟尋過一領披風,與他穿起,又坐了一回。丫鬟請吃早膳,夫人道:「兒,身子不安,莫要吃飯,不如教丫鬟香香的煮些粥兒調養,倒好。」秀娥道:「我心裡不喜歡吃粥,還是飯好。只是不耐煩走動,拿進來吃罷。」夫人道:「既恁般,我也在此陪你。」秀娥道:「這班丫頭,背著你眼,就要胡做了,母親還到外邊去吃。」夫人道:「也說得是。」遂轉身出去,教丫鬟將飯送進擺在桌上。

  秀娥道:「你們自去,待我喚時方來。」打發丫鬟去後,把門頂上,向床底下招出吳衙內來吃飯。那吳衙內爬起身,把腰伸了一伸,舉目看桌上時,乃是兩碗葷菜,一碗素菜,飯只有一吃一添。原來賀小姐平日飯量不濟,額定兩碗,故此只有這些。你想吳衙內食三升米的腸子,這兩碗飯填在那處?微微笑了一笑,舉起箸兩三超,就便了帳。卻又不好說得,忍著餓原向床下躲過。秀娥開門,喚過丫鬟又教添兩碗飯來吃了。

  那丫鬟互相私議道:「小姐自來只用得兩碗,今日說道有病,如何反多吃了一半,可不是怪事!」不想夫人聽見,走來說道:「兒,你身子不快,怎地反吃許多飯食?」秀娥道:「不妨事,我還未飽哩。」這一日三餐俱是如此。司戶夫婦只道女兒年紀長大,增了飯食。正不知艙中,另有個替吃飯的,還餓得有氣無力哩!正是:

  安排布地瞞天謊,成就偷香竊玉情。

  當晚夜飯過了。賀小姐即教吳衙內先上床睡臥,自己隨後解衣入寢。夫人又來看時,見女兒已睡,問了聲自去。丫鬟也掩門歇息。吳衙內饑餒難熬,對賀小姐說道:「事雖好了,只有一件苦處。」秀娥道:「是那件?」吳衙內道:「不瞞小姐說,我的食量頗寬。今日這三餐,還不勾我一頓。若這般忍餓過日,怎能捱到荊州?」秀娥道:「既恁地,何不早說?明日多討些就是。」吳衙內道:「十分討得多,又怕惹人疑惑。」秀娥道:「不打緊,自有道理。但不知要多少才勾?」吳衙內道:「那裡像得我意!每頓十來碗也胡亂度得過了。」

  到次早,吳衙內依舊躲過。賀小姐詐病在床,呻吟不絕。司戶夫人擔著愁心,要請醫人調治。又在大江中,沒處去請。秀娥卻也不要,只叫肚裡餓得慌。夫人流水催進飯來,又只嫌少,共爭了十數多碗,倒把夫人嚇了一跳。勸他少吃時,故意使起性兒,連叫:「快拿去!不要吃了,索性餓死罷。」夫人是個愛女,見他使性,反陪笑臉道:「兒,我是好話,如何便氣你。若吃得盡意,吃罷了,只不要勉強。」

  親自拿起碗箸,遞到他手裡。秀娥道:「母親在此看著,我便吃不下去。通出去了,等我慢慢的,或者吃不完,也未可知。」夫人依他言語,教丫鬟一齊出外。

  秀娥披衣下床,將門掩上。吳衙內便鑽出來,因是昨夜餓壞了,見著這飯,也不謙讓,也不抬頭,一連十數碗,吃個流星趕月。約莫存得碗餘,方才住手,把賀小姐到看呆了。低低問道:「可還少麼!」吳衙內道:「將就些罷,再吃便沒意思了。」瀉杯茶漱漱口兒,向床下颼的又鑽入去了。

  賀小姐將餘下的飯吃罷,拽開門兒,原到床上睡臥。那丫鬟專等他開門,就奔進去。看見飯兒、菜兒,都吃得精光。收著傢伙,一路笑道:「原來小姐患的卻是吃飯病!」報知夫人,夫人聞言,只把頭搖,說道:「虧他怎地吃上這些,那病兒也患得蹊蹺!」急請司戶來說知,教他請醫問卜。連司戶也不肯信,分付午間莫要依他,恐食傷了五臟,便難醫治。那知未到午時,秀娥便叫肚饑。夫人再三把好言語安慰時,秀娥就啼哭起來。夫人沒法,只得又依著他。晚間亦是如此。司戶夫妻,只道女兒得了怪病,十分慌張。

  這晚已到蘄州停泊,分付水手,明日不要開船。清早差人入城,訪問名醫,一面求神占卦。不一時,請一個太醫來。那太醫衣冠濟楚,氣宇軒昂。賀司戶迎至艙中,敘禮看坐。那太醫曉得是位官員,禮貌甚恭。獻過兩杯茶,問了些病緣,然後到後艙認脈。認過脈,複至中艙坐下。

  賀司戶道:「請問太醫,小女還是何症?」太醫先咳了一聲嗽,方才答道:「令愛是疳膨食積!」賀司戶道:「先生差矣!疳膨食積乃嬰兒之症,小女今年十五歲了,如何還犯此症?」太醫笑道:「老先生但知其一,不知其二。令愛名雖十五歲,即今尚在春間,只有十四歲之實。儻在寒月所生,才十三歲有餘。老先生,你且想,十三歲的女子,難道不算嬰孩。大抵此症,起於飲食失調,兼之水土不伏,食積於小腹之中,凝滯不消,遂至生熱,升至胸中,便覺饑餓。及吃下飲食,反資其火。所以日盛一日。若再過月餘不醫,就難治了!」

  賀司戶見說得有些道理,問道:「先生所見,極是有理了。但今如何治之?」太醫道:「如今學生先消其積滯,去其風熱,住了熱,飲食自然漸漸減少,平復如舊矣!」賀司戶道:「若得如此神效,自當重酬!」

  道罷,太醫起身拜別。賀司戶封了藥資,差人取了藥來,流水煎起,送與秀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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