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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十四卷 隋煬帝逸遊召譴(3)


  既至汴京,帝禦龍舟,蕭後乘鳳舸。於是吳越取民間女年十五六歲者五百人,謂之殿腳女,至龍舟、鳳舸。每船用彩纜十條,每條用殿腳女十人,嫩羊十口,令殿腳女與羊相間而行。時方盛暑,翰林學士虞世基獻計,請用垂柳栽于汴渠兩堤上。一則樹根四散,鞠護河堤;二則牽舟之人,庇其陰;三則牽舟之羊,食其葉。上大喜。詔民間獻柳一株,賞一匹絹。百姓競獻之。又令親種,帝自種一株,群臣次第皆種,方及百姓。時有謠言曰:「天子先栽,然後百姓栽。」栽與災同音,蓋妖讖也。栽畢,取御筆寫賜垂柳姓楊,曰楊柳也。時舳艫相繼,連接千里,自大樑至淮口,聯綿不絕。錦帆過處,香聞數裡。

  一日,帝將登龍舟,憑殿腳女吳絳仙肩,喜其媚麗,不與群輩等,愛之,久不移步。絳仙善畫長蛾眉,帝色不自禁。回輦,召絳仙,將拜婕妤。蕭後性妒忌,故不克諧。帝寢興罷,擢為龍舟首楫,號曰崆峒夫人。由是殿腳女爭效為長蛾眉。司宮吏日給螺子黛五斛,號為蛾綠。螺子黛出波斯國,每顆值十金。後徵賦不足,雜以銅黛給之。獨絳仙得賜螺黛不絕。帝每倚簾視絳仙,移時不去。顧內謁者曰:「古人言秀色若可餐,如絳仙真可療饑矣。」因吟《持楫篇》賜之曰:

  「舊曲歌桃葉,新妝豔落梅。將身傍輕楫,知是渡江來。」

  詔殿腳女千輩唱之。時越溪進耀光綾,綾紋突起,時有光彩。帝獨賜司花女及絳仙,他人莫預。蕭後恚憤不懌,由是二姬稍稍不得親幸,帝常登樓憶之,題《東南柱》二篇雲:

  「黯黯愁侵骨,綿綿病欲成。須知潘嶽鬢,大半為多情。」

  又雲:「不信長相憶,絲從鬢裡生。閑來倚檻立,相望幾含情。」

  殿腳女自至廣陵,悉命備月觀行宮。絳仙輩亦不得親侍寢殿。有郎將自瓜州宣事回,進合歡果一器。帝命小黃門以一雙馳騎賜絳仙。遇馬上搖動,合歡蒂解。

  絳仙拜賜,因附紅箋小簡上進曰:「驛騎傳雙果,君王寵念深。寧知辭帝裡,無複合歡心。」帝覽之,不悅。顧小黃門曰:「絳仙如何辭怨之深也?」黃門拜而言曰:「適走馬搖動,及月觀,果已離解,不復連理。」帝因言曰:「絳仙不獨容貌可觀,詩意深切,乃女相如也,亦何謝左貴嬪乎?」帝嘗醉游後宮,偶見宮婢羅羅者,悅而私之。羅羅畏蕭後,不敢迎帝。因託辭以程姬之疾,不可薦寢。

  帝乃嘲之曰:「個人無賴是橫波,黛染隆顱簇小峨。幸好留儂伴成夢,不留儂住意如何?」

  帝自達廣陵。沉湎滋深,荒淫無度,往往為妖祟所惑。嘗游吳公宅雞台,恍惚間與陳後主相遇。帝幼年與後主甚善,乃起迎之,都忘其已死。後主尚喚帝為殿下。後主戴青紗皂幘,青綽袖,長裾,綠錦純綠紫紋方平履。舞女數十,羅侍左右。中有一女殊色,帝屢目之。後主雲:「殿下不識此人耶?即張麗華貴妃也。每憶桃葉山前乘戰艦與此妃北渡。爾時麗華最恨,方倚臨春閣,試東郭㕙紫毫筆,書小砑紅綃,作答江令「璧月」句未終,見韓擒虎躍青驄馬,擁萬甲騎直來沖人,都不存去就之禮,以至有今日!」言罷,即以綠文測海酒蠡,酌紅梁新釀勸帝。

  帝飲之甚歡。因請麗華舞《玉樹後庭花》。麗華白後主,辭以拋擲歲久,自井中出來,腰肢粗巨,無複往時姿態。帝再三強之,乃徐起舞,終一曲。後主問帝:「蕭妃何如此人?」帝曰:「春蘭秋菊,各一時之秀也。」

  後主複誦詩十數篇。帝不記之,獨愛《小窗詩》及《寄侍兒碧玉詩》。

  《小窗詩》雲:「午醉醒來晚,無人夢自驚。夕陽如有意,偏傍小窗明。」

  《寄碧雲》雲:「離別腸應斷,相思骨合銷。愁魂若非散,憑仗一相招。」

  麗華拜求帝賜一章。帝辭以不能。

  麗華笑曰:「嘗聞『此處不留儂,會有留儂處』,安得言不能耶?」帝強為之,操筆立成,曰:「見面無多事,聞名爾許時。坐來生百媚,實個好相知。」麗華捧詩,赧然不懌。後主問帝:「龍舟之遊樂乎?始謂殿下致治在堯舜之上,今日仍此逸遊。大抵人生各圖快樂,向時何見罪之深耶?三十六封書,至今使人怏怏不悅。」帝忽悟其已死,叱之曰:「何今日尚呼我為殿下,複以往事相訊耶?」

  恍惚不見,帝兀然不自知,驚悸移時。

  帝后禦龍舟,中道聞歌者甚悲,其辭曰:

  「我兄征遼東,餓死青山下。今我挽龍舟,又困隋堤道。方今天下饑,路糧無些少。前去三千程,此身安可保!寒骨枕荒沙,幽魂泣煙草。悲損門內妻,望斷吾家老。安得義男兒,焚此無主屍,引其孤魂回,負其白骨歸。」

  帝聞其歌,遽遣人求其歌者,至曉不得其人,帝頗徬徨,通夕不寐。帝知世事已去,意欲遂幸永嘉,群臣皆不願從。揚州朝百官,天下朝貢使無一人至者。有來者,在途遭兵奪其貢物。帝猶與群臣議,詔十三道起兵,誅不朝貢者。帝深識玄象,常夜起觀星,乃召太史令袁充,問曰:「天象如何?」充伏地泣涕曰:「星文大惡!賊星逼帝座甚急,恐禍起旦夕!原陛下遽修德滅之。」帝不樂,乃起,入便殿,索酒自歌曰:

  「宮木陰濃燕子飛,興亡自古漫成悲。他日迷樓更好景,宮中吐豔戀紅輝。」

  歌竟,不勝其悲。近侍奏:「無故而歌甚悲,臣皆不曉。」帝曰:「休問!他日自知也。」俛首不語。召矮民王義問曰:「汝知天下將亂乎?」義泣對曰:「臣遠方廢民,得蒙上貢,進入深宮,久承恩澤,又常自宮,以近陛下。天下大亂,固非今日;履霜堅冰,其漸久矣。臣料大禍,事在不救。」帝曰:「子何不早告我也?」義曰:「臣惟不言,言即死久矣。」帝乃泣下沾襟,曰:「子為我陳敗亂之理,朕貴知其故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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