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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六卷 陸五漢硬留合色鞋(2)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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話說國朝弘治年間,浙江杭州府城,有一少年子弟,姓張,名藎,積祖是大富之家。幼年也曾上學攻書,只因父母早喪,沒人拘管,把書本拋開,專與那些浮浪子弟往來,學就一身吹彈蹴踘,慣在風月場中賣弄,煙花陣裡鑽研。因他生得風流俊俏,多情知趣,又有錢鈔使費,小娘們多有愛他的,奉得神魂顛倒,連家裡也不思想。妻子累諫不止,只索由他。一日,正值春間,西湖上桃花盛開。 隔夜請了兩個名妓,一個喚做嬌嬌,一個叫做倩倩,又約了一般幾個子弟,教人喚下湖船,要去遊玩。自己打扮起來,頭戴一頂時樣縐紗巾,身穿著銀紅吳綾道袍,裡邊繡花白綾襖兒,腳下白綾襪、大紅鞋,手中執一柄書畫扇子。後面跟一個垂髫標緻小廝,叫做清琴,是他的寵童,左臂上掛著一件披風,右手拿著一張弦子,一管紫簫,都是蜀錦製成囊兒盛裹。離了家中,望錢塘門搖擺而來。卻打從十官子巷中經過,忽然抬頭,看見一家臨街樓上,有個女子揭開簾兒,潑那梳妝殘水。那女子生得甚是嬌豔。怎見得?有《清江引》為證: 誰家女兒,委實的好,賽過西施貌。面如白粉團,鬢似烏雲繞。若得他近身時,魂靈兒都掉了。 張藎一見,身子就酥了半邊,便立住腳,不肯轉身,假意咳嗽一聲。那女子潑了水,正待下簾,忽聽得咳嗽聲響,望下觀看,一眼瞧見個美貌少年,人物風流,打扮喬畫,也凝眸流盼。兩面對覷,四目相視,那女子不覺微微而笑,張藎一發魂不附體。只是上下相隔,不能通話。正看間,門裡忽走出個中年人來,張藎急忙回避。等那人去遠,又複走轉看時,女子已下簾進去。站立一回,不見蹤影,教清琴記了門面,明日再來打探。臨行時,還回頭幾次。那西湖上,平常是他的腳邊路,偏這日見了那女子,行一步,懶一步,就如走幾百里山路一般,甚是厭煩。出了錢塘門,來到湖船上。那時兩個妓女和著一班子弟,都已先到。見張藎上船,俱走出船頭相迎。張藎下了船,清琴把衣服、弦子、簫兒放下。稍子開船,向湖心中去。那一日天色晴明,堤上桃花含笑,柳葉舒眉,往來踏春士女,攜酒挈榼,紛紛如蟻。有詩為證: 「山外青山樓外樓,西湖歌舞幾時休?暖風薰得遊人醉,錯把杭州作汴州。」 且說張藎船中這班子弟們,一個個吹彈歌唱,施逞技藝。偏有張藎一意牽掛那樓上女子,無心歡笑,托腮呆想。他也不像遊春,到似傷秋光景。眾人都道:「張大爺平昔不是恁般,今日為何如此不樂?必定有甚緣故。」張藎含糊答應,不言所以。眾人又道:「大爺不要敗興,且開懷吃酒,有甚事等我眾弟兄與你去解紛。」又對嬌嬌、倩倩道:「想是大爺怪你們不來幫襯,故此著惱,還不快奉杯酒兒下禮。」嬌嬌、倩倩,真個篩過酒來相勸。 張藎被眾人鬼諢,勉強酬酢,心不在焉。未到晚,就先起身,眾人亦不強留。上了岸,進錢塘門,原打十官子巷經過。到女子門首,複咳嗽一聲,不見樓上動靜。走出巷口,又踅轉來,一連數次,都無音響。清琴道:「大爺,明日再來罷。若只管往來,被人疑惑。」 張藎依言,只得回家。明日到他家左近訪問,是何等人家。有人說:「他家有名叫做潘殺星潘用,夫妻兩個,止生一女,年才十六,喚做壽兒。那老兒與一官宦人家薄薄裡有些瓜葛,冒著他的勢頭,專在地方上嚇詐人的錢財,騙人酒食。地方上無一家不怕他,無一個不恨他,是個賴皮刁鑽主兒。」張藎聽了,記在肚裡,慢慢的在他門首踱過。恰好那女子開簾遠望,兩下又複相見。彼此以目送情,轉加親熱。自此之後,張藎不時往來其下探聽,以咳嗽為號。有時看見,有時不見。 眉來眼去,兩眼甚濃,只是無門得到樓上。 一夜,正是二月十五,皓月當天,渾如白晝。張藎在家坐立不住,吃了夜飯,趁著月色,獨步到潘用門首,並無一個人來往。見那女子正卷起簾兒,倚窗望月。 張藎在下看見,輕輕咳嗽一聲。上面女子會意,彼此微笑。張藎袖中摸出一條紅綾汗巾,結個同心方勝,團做一塊,望上擲來。那女子雙手來接,恰好正中。就月底下仔細看了一看,把來袖過,就脫下一隻鞋兒投下。張藎雙手承受,看時是一隻合色鞋兒,將指頭量摸,剛剛一折,把來系在汗巾頭上,納在袖裡。望上唱個肥喏,女子還了個萬福。正在熱鬧處,那女子被父母呼喚,只得將窗兒閉上,自下樓去。 張藎也興盡而返,歸到家裡,自在書房中宿歇。又解下這只鞋兒,在燈前細玩,果是金蓮一瓣,且又做得甚精細。怎見得?也有《清江引》為證: 覷鞋兒三寸,輕羅軟窄,勝蕖花片。若還繡滿花,只費分毫線。怪他香噴噴不沾泥,只在樓上轉。 張藎看了一回,依舊包在汗巾頭上。心中想道:「須尋個人兒通信與他,怎生設法上得樓去方好。若只如此空砑光,眼飽肚饑,有何用處!」左思右算,除非如此,方能到手。 明日午前,袖了些銀子,走至潘家門首。望樓上不見可人,便遠遠的借個人家坐下,看有甚人來往。事有湊巧,坐不多時,只見一個賣婆,手提著個小竹撞,進他家去。約有一個時辰,依原提著竹撞出來,從舊路而去。張藎急趕上一步,看時不是別人,卻是慣走大家賣花粉的陸婆,就在十官子巷口居住。那婆子以賣花粉為名,專一做媒做保,做馬泊六,正是他的專門,故此家中甚是活動。兒子陸五漢在門前殺豬賣酒,平昔酗酒撒潑,是個凶徒,連那婆子時常要教訓幾拳的。 婆子怕打,每事到都依著他,不敢一毫違拗。當下張藎叫聲:「陸媽媽!」陸婆回頭認得,便道:「呀!張大爺何來?連日少會。」張藎道:「适才去尋個朋友不遇,便道在此經過。你怎一向不到我家走走?那些丫頭們,都望你的花哩!」 陸婆道:「老身日日要來拜望大娘,偏有這些沒正經事,絆住身子,不曾來得。」 一頭說,已到了陸婆門首。只見陸五漢在店中賣肉賣酒,十分熱鬧。陸婆道:「大爺吃茶去便好。只是家間齷齪,不好屈得貴人。」張藎道:「茶到不消,還要借幾步路說話。」陸婆道:「少待。」連忙進去,放了竹撞出來道:「大爺有甚事作成老媳婦?」張藎道:「這裡不是說話之處,且隨我來。」直引到一個酒樓上,揀個小閣兒中坐下。酒保放下杯箸,問道:「可還有別客麼?」張藎道:「只我二人,上好酒暖兩瓶來,時新果子,先將來案酒,好嗄飯只消三四味就勾了。」酒保答應下去。不一時,都已取到,擺做一桌子。斟過酒來,吃了數杯。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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