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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卷 劉小官雌雄兄弟(2)


  劉公去暖一壺熱酒,切一盤牛肉,兩碟小菜,兩副杯箸,做一盤兒托過來擺在桌上。小廝捧過壺來,斟上一杯,雙手遞與父親,然後篩與自己。劉公見他年幼,有些禮數,便問道:「這位是令郎麼?」那老兒道:「正是小犬。」劉公道:「今年幾歲了?」答道:「乳名申兒,十二歲了。」又問道:「客官尊姓?是往哪裡去的?恁般風雪中行走。」那老兒答道:「老漢方勇,是京師龍虎衛軍士,原籍山東濟寧。今要回去取討軍莊盤纏,不想下起雪來。」問主人家尊姓,劉公道:「在下姓劉,招牌上近河,便是賤號。」又道:「濟甯離此尚遠,如何不尋個腳力,卻受這般辛苦?」

  答道:「老漢是個窮軍,那裡雇得起腳力!只得慢慢的捱去罷了。」劉公舉目看時,只見他單把小菜下酒,那盤牛肉,全然不動。問道:「長官父子想都是奉齋麼?」答道:「我們當軍的人,吃什麼齋!」劉公道:「既不奉齋,如何不吃些肉兒?」答道:「實不相瞞,身邊盤纏短少,吃小菜飯兒,還恐走不到家。若用了這大菜,便去了幾日的口糧,怎生得到家裡?」

  劉公見他說恁樣窮乏,心中慘然,便道:「這般大雪,腹內得些酒肉,還可擋得風寒,你只管用,我這裡不算帳罷了。」老軍道:「主人家休得取笑!那有吃了東西,不算帳之理?」劉公道:「不瞞長官說,在下這裡,比別家不同。若過往客官,偶然銀子缺少,在下就肯奉承。長官既沒有盤纏,只算我請你罷了。」老軍見他當真,便道:「多謝厚情,只是無功受祿,不當人子。老漢轉來,定當奉酬。」劉公道:「四海之內,皆兄弟也。這些小東西,值得幾何,怎說這奉酬的話!」老漢方才舉箸。劉公又盛過兩碗飯來,道:「一發吃飽了好行路。」老軍道:「忒過分了!」父子二人正在饑餒之時,拿起飯來,狼餐虎咽,盡情一飽。這才是:救人須救急,施人須當厄。

  渴者易為飲,饑者易為食。

  當下吃完酒飯,劉公又叫媽媽斟兩杯熱茶來吃了。老軍便腰間取出銀子來還飯錢。劉公連忙推住道:「剛才說過,是我請你的,如何又要銀子?恁樣時,到像在下說法賣這肉了。你且留下,到前途去盤纏。」老軍便住了手,千恩萬謝,背上包裹,作辭起身。走出門外,只見那雪越發大了,對面看不出人兒。被寒風一吹,倒退了幾步。小廝道:「爹,這樣大雪,如何行走?」老軍道:「便是沒奈何,且捱到前途,覓個宿店歇罷。」小廝眼中便流下淚來。

  劉公心中不忍,說道:「長官,這般風寒大雪,著甚要緊,受此苦楚!我家空房床鋪盡有,何不就此安歇,等天晴了走,也未遲。」老軍道:「若得如此,甚好。只是打攪不當。」

  劉公道:「說那裡話!誰人是頂著房子走的?快些進來,不要打濕了身上。」老軍引著小廝,重新進門。劉公領去一間房裡,把包裹放下。看床上時,席子草薦都有。劉公還恐怕他寒冷,又取出些稻草來,放在上面。老軍打開包裹,將出被窩鋪下。此時天氣尚早,准頓好了,同小廝走出房去。劉公已將店面關好,同媽媽向火。看見老軍出房,便叫道:「方長官,你若冷時,有火在此,烘一烘暖活也好。」老軍道:「好到好,只是奶奶在那裡,恐不穩便。」

  劉公道:「都是老人家了,不妨得。」老漢方才同小廝走過來,坐于火邊。那時比前又加識熟,便稱起號來。說:「近河,怎麼只有老夫妻兩位?想是令郎們另居麼?」劉公道:「不瞞你說,老拙夫妻今年都癡長六十四歲,從來不曾生育,那裡得有兒子?」

  老軍道:「何不承繼一個,伏侍你老年也好。」劉公答道:「我心裡初時也欲得如此。因常見人家承繼來的,不得他當家替力,反惹悶氣,不如沒有的到得清淨。

  總要時,急切不能有個中意的,故此休了這念頭。若得你令郎這樣一個,卻便好了。只是如何得能夠?」兩個閒話一回。看看日晚,老軍討了個燈火,叫聲安置,同兒子到客房中來安歇。對兒子說:「兒,今日天幸得遇這樣好人。若沒有他時,凍也要凍死了。明日莫管天晴下雪,蚤些走罷。打攪他,心上不安。」小廝道:「爹說得是。」父子上床安息。

  不想老軍受了些風寒,到下半夜,火一般熱起來,口內只是氣喘,討湯水吃。

  這小廝家夜晚間又在客店裡,那處去取。巴到天明,起來開房門看時,那劉公夫妻還未曾起身。他又不敢驚動,原把門兒掩上,守在床前。少頃,聽得外面劉公咳嗽聲響,便開門走將出來。劉公一見,便道:「小官兒,如何起得恁蚤?」小廝道:「告公公得知,不想爹爹昨夜忽然發起熱來,口中不住籲喘,要討口水吃,故此起得早些。」劉公道:「噯呀!想是他昨日受些寒了。這冷水怎麼吃得?待我燒些熱湯與你。」小廝道:「怎好又勞公公?」劉公便教媽媽燒起一大壺滾湯。

  劉公送到房裡,小廝扶起來吃了兩碗。老軍睜眼觀看,見劉公在旁,謝道:「難為你老人家,怎生報答?」劉公走近前道:「休恁般說。你且安心自在,蓋熱了,發出些汗來便好了。」小廝放倒下去,劉公便扯被兒與蓋好。見那被兒單薄,說道:「可知道著了寒!如何這被恁薄?怎能發得汗出?」媽媽在門外聽見,即去取出一條大被絮來道:「老官兒,有被在此,你與他蓋好了。這般冷天氣,不是當耍的。」小廝便來接去,劉公與他蓋得停當,方才走出。少頃,梳洗過,又走進來,問:「可有汗麼?」小廝道:「我才摸時,並無一些汗氣。」

  劉公道:「若沒汗時,這寒氣是感的重的了。須請個太醫來用藥,表他的汗出來方好。不然,這風寒怎麼勾發洩?」小廝道:「公公,身伴無錢,將何請醫服藥?」劉公道:「不消你費心,有我在此。」小廝聽說,即便叩頭道:「多蒙公公厚恩,救我父親。今生若不能補報,死當為犬馬償恩。」劉公連忙扶起道:「快不要如此,既在此安宿,我便是親人了,豈忍坐視!你自去房中伏侍,老漢與你迎醫。」

  其日雪止天霽,街上的積雪被車馬踐踏,盡為泥濘,有一尺多深。劉公穿了木屐,出街頭望了一望,複身進門。小廝看劉公轉進來,只道不去了,噙著兩行珠淚,方欲上前叩問。只見劉公從後屋牽出個驢兒騎了,出門而去,小廝方才放心。且喜太醫住得還近,不多時便到了。那太醫也騎個驢兒,家人背著藥箱,隨在後面,到門首下了。劉公請進堂中,吃過茶,然後引至房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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