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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九卷 陳多壽生死夫妻(2)


  次日,重陽節無話。到初十日,王三老換了一件新開折的色衣,到朱家說親。

  朱世遠已自與渾家柳氏說過,誇獎女婿許多好處。是日一諾無辭,財禮並不計較,他日嫁送,稱家之有無,各不責備便了。王三老即將此言回復陳青。陳青甚喜,擇了個和合吉日,下禮為定。朱家將庚帖回來,吃了一日喜酒。從此親家相稱,依先下棋來往。時光迅速,不覺過了六年。陳多壽年一十五歲,經書皆通。指望他應試,登科及第,光耀門楣。何期運限不佳,忽然得了個惡症,叫做癩。初時只道疥癬,不以為意。一年之後,其疾大發,形容改變,弄得不像模樣了。肉色焦枯,皮毛皴裂。渾身毒氣,發成斑駁奇瘡;遍體蟲鑽,苦殺晨昏作癢。任他凶疥癬,只比三分;不是大麻瘋,居然一樣。粉孩兒變作蝦蟆相,少年郎活像老黿頭。搔爬十指帶膿腥,齷齪一身皆惡臭。

  陳青單單生得這個兒子,把做性命看成,見他這個模樣,如何不慌。連象棋也沒心情下了,求醫問卜,燒香還願,無所不為。整整的亂了一年,費過了若干錢鈔,病勢不曾減得分毫。老夫妻兩口愁悶,自不必說。朱世遠為著半子之情,也一般著忙,朝暮問安,不離門限。延捱過三年之外,絕無個好消息。朱世遠的渾家柳氏,聞知女婿得個恁般的病症,在家裡哭哭啼啼,抱怨丈夫道:「我女兒又不醃臭起來,為甚忙忙的九歲上就許了人家?如今卻怎麼好!索性那癩嚇蟆死了,也出脫了我女兒。如今死不死,活不活,女孩兒年紀看看長成,嫁又嫁他不得,賴又賴他不得,終不然看著那癩子守活孤孀不成!這都是王三那老烏龜,一力攛掇,害了我女兒終身!」把王三老千烏龜,萬烏龜的罵,哭一番,罵一番。

  朱世遠原有怕婆之病,憑他夾七夾八,自罵自止,並不敢開言。一日,柳氏偶然收拾櫥櫃子,看見了象棋盤和那棋子,不覺勃然發怒,又罵起丈夫來,道:「你兩個老忘八,只為這幾著象棋上說得著,對了親,賺了我女兒,還要留這禍胎怎的!」一頭說,一頭走到門前,把那象棋子亂撒在街上,棋盤也摜做幾片。朱世遠是本分之人,見渾家發性,攔他不住,洋洋的躲開去了。女兒多福又怕羞,不好來勸,任他絮聒個不耐煩,方才罷休。

  自古道:隔牆須有耳,窗外豈無人。柳氏鎮日在家中罵媒人,罵老公,陳青已自曉得些風聲,將信未信。到滿街撒了棋子,是甚意故,陳青心下了了。與渾家張氏兩口兒商議道:「以己之心,度人之心,我自家晦氣,兒子生了這惡疾,眼見得不能痊可,卻教人家把花枝般女兒伴這癩子做夫妻,真是罪過。料女兒也必然怨傷,便強他進門,終不和睦,難指望孝順。當初定這房親事,都是好情,原不曾費甚大財。千好萬好,總只一好,有心好到底了,休得為好成歉。從長計較,不如把媳婦庚帖送還他家,任他別締良姻。倘然皇天可憐,我孩兒有病痊之日,怕沒有老婆?好歹與他定房親事。如今害得人家夫婦反目,哭哭啼啼,絮絮聒聒,我也於心何忍!」計議已定,忙到王三老家來。王三老正在門首,同幾個老人家閑坐白話。見陳青到,慌忙起身作揖,問道:「令郎兩日尊恙好些麼?」

  陳青搖首道:「不濟。正有句話,要與三老講,屈三老到寒舍一行。」王三老連忙隨著陳青到他家坐啟內,分賓坐下。獻茶之後,三老便問:「大郎有何見教?」

  陳青將自己坐椅掇近三老,四膝相湊,吐露衷腸。先敘了兒子病勢如何的利害,次敘著朱親家夫妻如何的抱怨。這句話王三老卻也聞知一二,口中只得包慌:「只怕沒有此事!」陳青道:「小子豈敢亂言!今日小子到也不怪敝親家。只是自己心中不安,情願將庚帖退還,任從朱宅別選良姻。此系兩家穩便,並無勉強。」

  王三老道:「只怕使不得!老漢只管撮合,那有拍開之理。足下異日翻悔之時,老漢卻當不起。」陳青道:「此事已與拙荊再三商量過了,更無翻悔。就是當先行過須薄禮,也不必見還。」王三老道:「既然庚帖返去,原聘也必然還璧。但吉人天相,令郎尊恙,終有好日,還要三思而行。」陳青道:「就是小兒僥倖脫體,也是水底撈針,不知何日到手,豈可擔閣人家閨女?」說罷,袖中取出庚帖,遞與王三老,眼中不覺流下淚來。王三老亦自慘然,道:「既是大郎主意已定,老漢只得奉命而行。然雖如此,料令親家是達禮之人,必然不允。」陳青收淚而答道:「今回是陳某自己情願,並非舍親家相逼。若舍親家躊躕之際,全仗三老攛掇一聲,說陳某中心計較,不是虛情。」三老連聲道:「領命,領命!」

  當下起身,到于朱家。朱世遠迎接,講禮而坐。未及開言,朱世遠連聲喚茶。

  這也有個緣故,那柳氏終日在家中千烏龜萬烏龜指名罵媒人,王三老雖然不聞,朱世遠卻於心有愧,只恐三老見怪,所以殷勤喚茶。誰知柳氏恨殺王三老做錯了媒,任丈夫叫喚,不肯將茶出來,此乃婦人小見。坐了一會,王三老道:「有句不識進退的話,特來與大郎商量。先告過,切莫見怪。」原來朱世遠也是行一,裡中都稱他做朱大郎。朱世遠道:「有話盡說。你老人家有甚差錯,豈有見怪之理。」王三老方才把陳青所言退親之事,備細說了一遍。「此乃令親家主意,老漢但傳言而已,但憑大郎主張。」

  朱世遠終日被渾家聒絮得不耐煩,也巴不能個一搠兩開,只是自己不好啟齒。得了王三老這句言語,分明是朝廷新頒下一道赦書,如何不喜?當下便道:「雖然陳親家賢哲,誠恐後來翻悔,反添不美。」王三老道:「老漢都曾講過。他主意已決,不必懷疑,宅上庚帖,亦交付在此,大郎請收過。」朱世遠道:「聘禮未還,如何好收他的庚帖?」王三老道:「他說些須薄聘,不須提起。是老漢多口,說道既然庚帖返去,原聘必然返璧。」

  朱世遠道:「這是自然之理。先曾受過他十二兩銀子,分毫不敢短少。還有銀釵二股,小女收留,容討出一併奉還。這庚帖權收在你老人家處。」王三老道:「不妨事,就是大郎收下。老漢暫回,明日來領取聘物,卻到令親處回話。」說罷分別。有詩為證:

  月老繫繩今又解,冰人傳語昔皆訛。
  分宜好個王三老,成也蕭何敗也何。

  朱世遠隨即入內,將王三老所言退親之事,述與渾家知道。柳氏喜不自勝。

  自己私房銀子也搜括將出來,把與丈夫,湊足十二兩之數,卻與女孩兒多福討那一對銀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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