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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三卷 賣油郎獨佔花魁(10)


  劉四媽回到家中,與美娘說道:「我對你媽媽如此說,這般講,你媽媽已自肯了。只要銀子見面,這事立地便成!」美娘道:「銀子已曾辦下,明日姨娘千萬到我家來,玉成其事。不要冷了場,改日又費講。」四媽道:「既然約定,老身自然到宅。」美娘別了劉四媽,回家一字不題。次日午牌時分,劉四媽果然來了。王九媽問道:「所事如何?」四媽道:「十有八九,只不曾與侄女說過。」

  四媽來到美娘房中,兩下相叫了,講了一回說話。四媽道:「你的主兒到了不曾?那話兒在那裡?」娘美指著床頭道:「在這幾隻皮箱裡。」美娘把五六隻皮箱一時都開了,五十兩一封,搬出十三四封來,又把些金珠寶玉算價,足勾千金之數。

  把個劉四媽驚得眼中出火,口內流涎,想道:「小小年紀,這等有肚腸!不知如何設處,積下許多東西?我家這幾個粉頭,一般接客,趕得著他那裡!不要說不會生髮,就是有幾文錢在荷包裡,閒時買瓜子磕,買糖兒吃,兩條腳布破了,還要做媽的與他買布哩!偏生九阿姐造化,討得著,年時賺了若干錢鈔,臨出門還有這一主大財,又是取諸宮中,不勞餘力。」這是心中暗想之語,卻不曾說出來。

  美娘見劉四媽沉吟,只道他作難索謝,慌忙又取出四匹潞綢,兩股寶釵,一對鳳頭玉簪,放在桌上,道:「這幾件東西,奉與姨娘為伐柯之敬。」劉四媽歡天喜地對王九媽說道:「侄女情願自家贖身,一般身價,並不短少分毫,比著孤老贖身更好。省得閒漢們從中說合,費酒費漿,還要加一加二的謝他!」

  王九媽聽得說女兒皮箱內有許多東西,到有個咈然之色。你道卻是為何?世間只有鴇兒的狠,做小娘的設法些東西,都送到他手裡,才是快活。也有做些私房在箱籠內,鴇兒曉得些風聲,專等女兒出門,捵開鎖鑰,翻箱倒籠取個罄空。只為美娘盛名之下,相交都是大頭兒,替做娘的掙得錢鈔,又且性格有些古怪,等閒不敢觸犯。故此臥房裡面,鴇兒的腳也不搠進去,誰知他如此有錢!

  劉四媽見九媽顏色不善,便猜著了,連忙道:「九阿姐,你休得三心兩意。這些東西,就是侄女自家積下的,也不是你本分之錢。他若肯花費時,也花費了;或是他不長進,把來津貼了得意的孤老,你也那裡知道!這還是他做家的好處。況且小娘自己手中沒有錢鈔,臨到從良之際,難道赤身趕他出門?少不得頭上腳下都要收拾得光鮮,等他好去別人家做人。如今他自家拿得出這些東西,料然一絲一線不費你的心。這一主銀子,是你完完全全鱉在腰胯裡的。他就贖身出去,怕不是你女兒!倘然他掙得好時,時朝月節,怕他不來孝順你?就是嫁了人時,他又沒有親爹親娘,你也還去做得著他的外婆,受用處正有哩!」

  只這一套話,說得王九媽心中爽然,當下應允。

  劉四媽就去搬出銀子,一封封兌過,交付與九媽,又把這些金珠寶玉,逐件指物作價,對九媽說道:「這都是做妹子的故意估下他些價錢,若換與人,還便宜得幾十兩銀子。」王九媽雖同是個鴇兒,到是個老實頭兒,憑劉四媽說話,無有不納。

  劉四媽見王九媽收了這主東西,便叫亡八寫了婚書,交付與美兒。美兒道:「趁姨娘在此,奴家就拜別了爹媽出門,借姨娘家住一兩日,擇吉從良,未知姨娘允否?」劉四媽得了美娘許多謝禮,生怕九媽翻悔,巴不得美娘出了他門,完成一事,說道:「正該如此!」

  當下美娘收拾了房中自己的梳台、拜匣、皮箱、鋪蓋之類,但是鴇兒家中之物,一毫不動。收拾已完,隨著四媽出房,拜別了假爹假媽,和那姨娘行中,都相叫了。王九媽一般哭了幾聲。美娘喚人挑了行李,欣然上轎,同劉四媽到劉家去。四媽出一間幽靜的好房,頓下美娘行李。眾小娘都來與美娘叫喜。是晚,朱重差莘善到劉四媽家討信,已知美娘贖身出來。擇了吉日,笙簫鼓樂娶親。劉四媽就做大媒送親,朱重與花魁娘子花燭洞房,歡喜無限!雖然舊事風流,不減新婚佳趣。

  次日,莘善老夫婦請新人相見,各各相認,吃了一驚。問起根由,至親三口,抱頭而哭。朱重方才認得是丈人、丈母,請他上坐,夫妻二人,重新拜見。親鄰聞知,無不駭然。是日,整備筵席,慶賀兩重之喜,飲酒盡歡而散。三朝之後,美娘教丈夫備下幾副厚禮,分送舊相知各宅,以酬其寄頓箱籠之恩,並報他從良信息,此是美娘有始有終處。王九媽、劉四媽家,各有禮物相送,無不感激。滿月之後,美娘將箱籠打開,內中都是黃白之資,吳綾、蜀錦,何止百計,共有三千余金,都將匙鑰交付丈夫,慢慢的買房置產,整頓家當。油鋪生理,都是丈人莘公管理。不上一年,把家業掙得花錦般相似,驅奴使婢,甚有氣象。

  朱重感謝天地神明保佑之德,發心於各寺廟喜舍合殿香燭一套,供琉璃燈油三個月,齋戒沐浴,親往拈香禮拜。先從昭慶寺起,其他靈隱、法相、淨慈、天竺等寺,以次而行。就中單說天竺寺,是觀音大士的香火,有上天竺、中天竺、下天竺,三處香火俱盛,卻是山路,不通舟楫。朱重叫從人挑了一擔香燭,三擔清油,自己乘轎而往。先到上天竺來,寺僧迎接上殿。

  老香火秦公點燭添香。此時朱重居移氣,養移體,儀容魁岸,非複幼時面目,秦公那裡認得他是兒子。只因油桶上有個大大的秦字,又有汴梁二字,心中甚以為奇。也是天然湊巧,剛剛到上天竺,偏用著這兩隻油桶。朱重拈香已畢,秦公托出茶盤,主僧奉茶。秦公問道:「不敢動問施主,這油桶上為何有此三字?」

  朱重聽得問聲,帶著汴梁人的土音,忙問道:「老香火,你問他怎麼?莫非也是汴梁人麼?」泰公道:「正是。」朱重道:「你姓甚名誰?為何在此出家?共有幾年了?」秦公把自己姓名、鄉里,細細告訴:「某年上避兵來此,因無活計,將十三歲的兒子秦重,過繼與朱家,如今有八年之遠。一向為年老多病,不曾下山問得信息。」朱重一把抱住,放聲大哭道:「孩兒便是秦重!向在朱家挑油買賣,正為要訪求父親下落,故此於油桶上,寫『汴梁秦』三字,做個標識。誰知此地相逢,真乃天與其便!」眾僧見他父子別了八年,今朝重會,各各稱奇。

  朱重這一日,就歇在上天竺,與父親同宿,各敘情節。次日,取出中天竺、下天竺兩個疏頭換過,內中朱重,仍改做秦重,複了本姓。兩處燒香禮拜已畢,轉到上天竺,要請父親回家,安樂供養。

  秦公出家已久,吃素持齋,不願隨兒子回家。秦重道:「父親別了八年,孩兒有缺侍奉。況孩兒新娶媳婦,也得他拜見公公方是。」秦公只得依允。秦重將轎子讓父親乘坐,自己步行,直到家中。秦重取出一套新衣,與父親換了,中堂設坐,同妻莘氏雙雙參拜。親家莘公、親母阮氏,齊來見禮。此日大排筵席,秦公不肯開葷,素酒素食。次日,鄰里斂財稱賀,一則新婚,二則新娘子家眷團圓,三則父子重逢,四則秦小官歸宗複姓,共是四重大喜,一連又吃了幾日喜酒。秦公不願家居,思想上天竺故處清淨出家。秦重不敢違親之志,將銀二百兩,於上天竺另造淨室一所,送父親到彼居住。其日用供給,按月送去。每十日親往候問一次,每一季同莘氏往候一次。那秦公活到八十餘,端坐而化,遺命葬於本山。此是後話。

  卻說秦重和莘氏,夫妻偕老,生下兩個孩兒,俱讀書成名。至今風月中市語,凡誇人善於幫襯,都叫做「秦小官」,又叫「賣油郎」。有詩為證:

  春來處處百花新,蜂蝶紛紛競采春。
  堪愛豪家多子弟,風流不及賣油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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