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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十七回 包龍圖新治開封府 左瘸師大惱任吳張


  君起早時臣起早,趕入朝門天未曉。
  多少山中高臥人,不聽朝鐘直到老。

  且說鄭州官吏具表上奏仁宗皇帝。仁宗皇帝就將表文在禦案上展開看了,遂問兩班文武道:「鄭州知州被妖人殺害,卿等當去剿捕袪除。」道猶未了,忽見太史院官出班奏道:「夜來妖星出現,正照雙魚宮,下臨魏地,主有妖人作亂。乞我皇上聖鑒,早為準備。」

  仁宗皇帝曰:「鄭州新有此事,太史又奏妖星出現,事屬利害。卿等當預為區處。」眾官共奏道:「目今南衙開封府缺知府,須得揀選清廉明正之人任之。庶可表率四方,袪除妖佞。」仁宗皇帝問:「誰人可去任開封府?」眾官共奏道:「龍圖閣待制包拯,字希仁,盧州合肥人也。為人剛正無私,不輕一笑。有人見他笑的,如見黃河清一般。必須此人方可任此職。」

  仁宗准奏,教宣至殿前,起居畢。命即日到任,包拯謝了恩出來。開封府祗候人等迎至本府,免不得交割牌印,即日升廳。行文書下東京,並所屬州縣,令百姓五家為一甲,五五二十五家為一保。不許安歇遊手好閒之人在家宿歇。如有外方之人,須要詢問籍貫來歷。各處客店,不許容留單身客人。東京大小有二十八座門,各門張掛榜文,明白曉諭。百姓們都燒香頂禮,道:「好個龍圖包相公,治得開封府一郡軍民人等,無不歡喜。」真個是:

  兩行吏立春冰上,三郡民居寶鏡中。
  鬼魅潛形愁洞照,皇親斂手避威風。

  那行人讓路,鼓腹謳歌;路不拾遺,夜不閉戶。肅靜了一個東京,不在話下。

  卻說那後水巷裡,有一個經紀人,姓任名遷,排行第一,人都叫他做小大一哥,乃是五熟行裡人。何謂五熟行,賣面的喚做湯熟,賣燒餅的喚做火熟,賣鮓的喚做醃熟,賣炊餅的喚做氣熟,賣餶飿的喚做油熟。這小大一哥是個好經紀人,去在行販中爭強奪勝。在家裡做了一日,賣的行貨都裝在架子上,把炊餅、燒餅、饅頭、餕餡糕裝停當了。那小大一哥挑著擔子,出到馬行街十字路口歇下擔子。把門鋪了,和一般的經紀人廝叫了,去架子後取一條三腳凳子方才坐得。只聽得廝郎郎地響一聲,一個人逕奔到架子邊來,卻不是買燒餅的。看那廝郎郎響的,此物喚做隨速殿家,又喚做法環,是那解厭法師搖著做招牌的。那法師搖著法環,走來任遷架子邊,看著任遷道:「招財來,利市來,和合來,把錢來。」

  任遷忍不住笑。看那解厭法師時,身材矮小,又瘸了一隻腿,一步高,一步低。頭巾沒額,頂上破了,露出頭髮來,一似亂草。披領破布衫,穿著舊布褲,一似獅子。腳穿破行纏斷耳麻鞋,腰裡系一條無須皂絛。任遷道:「厭師仔細,照管地下,不要踏了老鼠尾巴。巳牌前後來解厭,好不知早晚。」瘸師道:「我也說出來得早了,只討得三文錢。」任遷道:「何不晚些出來?」

  瘸師道:「哥哥莫怪!我娘兒兩個在破窯裡住,此時兀自沒早飯得吃。胡亂與我一文錢,湊糴些米,娘兒們煮粥充饑。」任遷見他說得苦了,要與他一文錢。去腰裡摸一摸看,卻不曾帶得出來。看著瘸師道:「我有錢也不爭這一文,今日未曾發市。」

  瘸師見他說沒錢,便問:「哥哥!炊餅怎樣賣?」任遷道:「大炊餅兩文錢一個,小的一文錢一個。」瘸師便去懷中取出三文錢來攤在盤中,道:「哥哥!賣個炊餅與我娘吃!」任遷收了兩文錢,把一文錢還了瘸師,道:「我也只當發市,將這一文舍施你。」瘸師得了一文錢,藏在懷裡。任遷去蒸籠內,取出一個大一個小,遞與瘸師。瘸師伸手來接,任遷看他手醃醃臢臢黑魆魆地,道:「不知他幾日不曾洗的?」

  瘸師接那炊餅在手裡,看一看,撚一撚。看著任遷道:「哥哥!我娘八十歲,如何吃得這般硬餅?」換個饅頭與我罷。」任遷道:「弄得醃醃臢臢,別人看見須不要了。」安在前頭差兒裡,再去蒸籠內捉一個饅頭與他。瘸師接得在手裡,又撚一撚,問任遷道:「哥哥!裡面有什的?」任遷道:「一包精肉在裡面。」瘸師道:「哥哥!我娘吃長素,如何吃得。換一個砂餡與我。」任遷道:「未曾發市,撞著這個男女。」待不換與他,只見架子邊又許多人熱鬧。只得忍氣吞聲,又換一個砂餡與他。

  瘸師又按在手裡撚一撚道:「如何吃得他飽,只換炊餅與我罷。」任遷看了焦燥起來:「可知叫你忍饑受餓!只賣得你兩文錢,到壞了三個行貨。這番不換了。」瘸師道:「哥哥!休要焦燥!兩個炊餅如何吃得我娘兒兩個飽,不如只糴米煮粥吃罷。」去架子上捉了銅錢,看著架子上吹口氣便走。

  任遷道:「叵耐這廝,壞了我三個行貨。你待走那裡去?」便來打那瘸師。忽然立住了腳,尋思道:這等一個模樣,吃得幾拳腳尖。若是有些一差二誤,倒打人命官司,只好饒他罷休。回過身來,到架子邊定睛打一看時,任遷只叫得苦。一架子饅頭炊餅,都變做浮炭也似黑的。有詩為證:

  炊餅饅頭隨意換,弄得醃臢不好看。
  鄉下老兒也憎嫌,要買除非是瞎漢。

  任遷大怒道:「這廝蒿惱了我半日,又壞了一架子行貨。這一日道路罷了,正是和他性命相博!」吩咐一般經紀人,看著架子,揎拳拽步向前,來趕瘸師。

  後生家心性,趕了半日不見,欲待回來,只聽得前頭廝郎郎響聲。任遷道:「莫非便是那廝麼?」望前頭直趕來看,又不見。翻來覆去,直趕到安上大門樓下。見一夥人圍著一個肉案子門前看。

  任遷道:「這是我相識張屠家裡,不知做什的,有這許多人?」立住了腳,去了人叢裡望一望。只見一個婆婆倒在地上。一個後生扶著,口裡不住叫娘。叫了半個時辰醒來,婆婆緊緊地閉著眼不肯開。後生道:「娘!你放鬆爽些,開了眼!」

  婆婆道:「快扶我歸去。」後生道:「你開開眼!」婆婆道:「我怕了,開不得!」後生扶了婆婆自去了。任遷道:「不知這婆婆因什倒在這裡?」只見張屠道:「眾人散開!沒什好看!」

  任遷認得本人姓張名琪,排行第一,任遷道:「一郎!多時不見!」張屠道:「任大哥,那裡去來?」任遷道:「幹些閒事。」張屠道:「任大哥入來,我告訴你。」任遷入去問張屠道:「門首做什麼這等熱鬧?」

  張屠道:「不曾見這般蹊蹺作怪的事。方才一個瘸腳的道人,上裹破頭巾,身穿破布衫,手裡拿著法環。口裡道:『招財來,利市來,和合來,把錢來。』我道瘸師:『你好不知早晚,想是你家沒有天窗?』瘸師聽了,道:『沒錢便罷,卻休取笑我怎的。』不想看口掛在案子的豬頭,摸一摸,口裡動動地不知說些什的。搖著法環自去了。我也不把他為事。側首院子裡做花兒的翟二郎,定下這個豬頭,卻叫他娘來取。我除下豬頭與他。這豬頭紮眉扎眼,張開口把婆婆一口咬住,驚死那婆婆在地。我慌忙教小博士叫他兒子來,想是救得他活。若有些山高水低,倒要吃他一場官事。他兒子提起這豬頭看時,又沒一些動靜,翟二郎道:『老人家自眼花了,何曾見死的豬頭紮眉扎眼。』方才扶了他娘去。」

  任遷聽了,把適間瘸師買炊餅的事,從頭至尾對張屠說了一遍。張屠道:「作怪!作怪!」說猶未了,只聽得法環響。任遷道:「這廝兀自在前面!」

  張屠道:「壞了你炊餅不打緊,也不甚厲害,險些兒教我與婆婆償命,不須你動手,待我捉這廝打一頓好的。」任遷道:「我和你同去趕那廝。」

  兩個拽開腳步來趕瘸師,趕了半日不見。張屠看著任遷道:「如何是好?若還趕著,斷無干休。如今趕他不上,回去了罷。」卻待要回,又聽法環響,又趕了五六裡,出安上大門約有十余裡路了。聽得法環響,只是趕不著。兩個卻待要回,只見市梢頭一個素面店門前,一個人拿著一條棒棍打一個漢子。

  張屠卻認得是賣素面的吳三郎,住了手,道:「一店人要面吃了趕路,教他快燒火,橫也燒不著,豎也燒不著。半日不能得鍋裡熱,人都走了去。似恁般做生意時,不如折了店面罷。定叫他皮開肉綻!」張屠道:「看我面罷休!」吳三郎道:「你今日不是日分出來閑走?」張屠遂把适才瘸師的事,一一說了一遍。

  吳三郎聽罷,呆了,道:「恁地我便錯打了他。你兩個聽我說;我當著灶上,只見一個瘸師搖著法環,到我門前叫道:「招財來,利市來,和合來,把錢來。」我手裡正忙,我道:「你也沒早晚,日中出來解厭。晚些出來怕鬼捉了你去?我沒零碎錢,且空過這一遭。」只見他看著我鍋中吹一口氣兒,便走了去。他轉得背,我叫小博士去燒火,卻如何燒得著。有兩頓飯,只燒不著。許多吃面的人,等不得都走散了。我因此上打他。若不是你們說時,我那裡知道。叵耐這廝卻是毒害,壞了我一日買賣。」正說之間,只聽得法環響。吳三郎望一望,見那廝在前面一路搖著來。吳三郎,任遷,張屠三人一齊道:「我們去趕那廝!」瘸師見三個人趕,急急便走。只因他三個來趕瘸師,有分教:到一個冷靜佛門,見一件蹊蹺作怪的事。正是:

  開天闢地不曾聞,從古至今希罕見。

  畢竟三人趕瘸師到何處,見什事來,且聽下回分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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