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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九回 冷公子初試魘人符 蛋和尚二盜袁公法(1)


  道法緣法各一宗,白雲洞裡最神通。
  有緣千里能相會,無緣對面不相逢。

  話說蛋子和尚在雲夢山下草棚中棲身,專等五月端午日霧氣開時,便去白雲洞中盜法。此時已是四月初旬,算來端午只有一個月了,心下十分焦燥。雖然求法的念頭甚誠,還在半信半疑,恐怕那僧伴所言,道聽途說,未知是真是假。若是假時,這霧氣那裡來的?時常跑在山嶺上打個探望,只見茫茫蕩蕩的一片白,正不知中間是怎樣光景。

  一日,吃飽了飯,又買些酒來,吃個半醉,說道:「聞得醉飽之人,霧氣傷他不得。我頭頂著天,腳踏著地,怕什麼袁公袁婆,等什麼端午端六?只管問他要這天書罷了。」乘著酒興,冒霧而行,約進去還沒有一裡,那霧氣漸濃,眼也開不得了。只得轉身出來,方知僧言不謬。

  守到端午日,看看巳牌時分,霧氣漸開。交了午時,天氣清爽。蛋子和尚道:「慚愧!果有此話。今日被我守著了。」腳穿一雙把滑的多耳麻鞋,手提一根檀木棍兒,抖擻精神,飛也似的一般奔去。行過二三裡路,高高低低,都是亂山深澤,草木蒙茸,不辨路徑,只中間一線兒,略覺平穩,似曾經走破的。依著這路行去,約莫十裡之程,果然有個石橋,跨在闊澗之上,足有三丈多長,只一尺多闊,橋下波濤洶湧,亂石縱橫,如刀槍擺列。蛋子和尚初時看見,未免駭然。一念想著,既到此間,如何生退避心,死生有命,怕他怎的。把眼睛只看著前面,大著膽索性走去,不覺竟一溜煙的走過了。那邊便是石洞,洞口上面鐫白雲洞三字。進得洞時,好大一片田地,別是天日。但見:

  平原坦坦,古木森森。奇花異草,四時不謝長春。珍果名蔬,終歲不栽自足。楚王遊獵,馳騁未經。司馬辭章,形容不到。避秦假使居斯地,縱有漁郎難問津。

  蛋子和尚觀之不足,玩之有餘,行到前去,見一座大石峰,峰下供著一個白玉爐,瑩潔可愛。蛋子和尚道:「且莫論天書法術,只這般景致,這般寶貝,都是世人夢想不到的。今日到此,也是宿緣有幸。」爬上峰頭,正待飽玩,忽聞得香氣撲鼻,剛說得一聲奇怪,早見爐中一縷香煙,已嫋嫋而起。蛋子和尚大驚道:「莫非午時過了,白猿神歸來也!」撲地的跳下峰頭,也不回顧。一心照著來路狠跑,連這根檀木棍兒忘失了。

  到得石橋邊,只見霏霏霺霺,霧氣漸生。這和尚著了忙,在橋上打個腳絆,險些兒落在下面去。且喜過了石橋,膽便壯了。放開腳步,十來裡路須臾走到。方才回頭看時,一天濃霧,把洞門依舊遮藏。

  回到草棚中坐了一個多時辰,喘息方定,心中納悶道:「特地這遍辛苦,只看些景致,討不得一點兒消息,還不知這天書真個有也沒有。正是貪看天上中秋月,失卻盤中照夜珠。到那一個端午,整整的還有三百六十日,怎生樣捱得過?」

  又思想了一回道:「一遍生,再遍熟,再等一年,我也不看什麼景致了。一口氣跑到那白猿神的臥室,隨他藏得天書多多少少,滿擔的挑他出來,任我揀擇取用,卻不好。」從此,息心息意,做個長久之計。把這草棚兒,權當個家業。整月整日的四處去閒遊募化。

  一日,行到一個地方處,名曰永州。其地有個石燕山,有個浯溪,都有些奇處。怎見得?其山堆滿的零星碎石,狀如燕子。若風雨時節遠遠望去,就像飛燕一般。人若走近,也撲在身上來,及拿到手中看時,卻還是一塊石頭。風息雨止,便不飛了。那浯溪石崖上,天然嵌下一塊鏡石,高一尺五寸,闊三尺,厚三尺,其色如漆,明澈異常。雖比不得秦時照膽鏡,把五臟六腑都照出來,卻也一根根鬚眉,朗然可數。蛋子和尚因愛這兩處古跡,在永州多住些時。

  一日,又到石崖邊去看時,卻不見了石鏡,單單留下個窟窿。正當驚訝之際,只聽得山坡下鑾鈴聲響,一群人眾飛奔前來。蛋子和尚伏在一株大松樹旁,偷眼覷時,為首馬上的,是一位年少郎君,生得唇紅齒白,頭戴唐進士巾,身穿吳綾道袍,騎下一匹瓜黃馬兒,後面跟著十來個家人。那郎君下了馬,步到崖邊。看看這個窟窿,指天畫地,不知與家人說些甚麼。隨後四個莊戶,牽繩帶索的扛著一塊黑色大石頭來。

  蛋子和尚心下想道:「一定是這郎君取了那石鏡去了,把石頭照樣做一塊來嵌著哄人。」只見莊戶抬到崖邊,眾家人道:「趁這繩索方便,不要歇手。」眾人一齊上前助力。也有在上面牽的,也有在下面推的,也有將杠子幫襯的。不一時,將那塊石頭,弄到窟窿跟前,相著體勢,安頓停當。慢慢的扯起繩索,那石頭恰好嵌下。眾人發起一聲喊來。原來那塊黑色石頭,就是石鏡。

  這郎君姓冷,是木處冷學士的公子,雖然生得標緻,為人刻薄。渾名叫做冷剝皮。有個田莊,只在這五裡之內,叫做冷家莊。這冷公子一心愛那石鏡,驀地教人偷回莊上去。誰知此鏡有神,離了石崖,就如黑炭一般,全無半毫光彩。方才送還舊處,剛剛嵌入,明朗如故。

  蛋子和尚聽得眾人發喊,伸出頭來看時,冷公子早已看見。喝道:「兀那和尚!獨自一個在此探頭探腦,莫非是剪徑的毛賊麼?」蛋子和尚只得出身向前,打個問訊道:「貧僧稽首了,貧僧是泗州城人氏,發心要朝各郡名山。經遊貴地,不知貴人到來,失於回避。」眾家人道:「這行腳僧無禮,見了大爺,頭也不磕個兒!」

  蛋子和尚卻待回言,到是冷公子說道:「出家人不須行禮,動問長老尊姓何名?到敝地幾時了?掛搭在於何處?」蛋子和尚道:「貧僧在迎暉山迎暉寺出家,叫做蛋子和尚。到貴地雖然將及一月,並不曾落個寺院,只是風餐露宿。」冷公子便道:「難得有緣相遇。敝莊不遠,欲屈長老到彼素齋,是必勿拒。」蛋子和尚道:「多承大檀越厚意。」當下冷公子上馬先行。吩咐兩個家人,跟隨長老,隨後慢來。

  卻說兩個家人在路上對長老說道:「我大爺好的是道家,不信佛法。從不曾齋一個僧,佈施一文錢的。今日見了長老,便請莊上赴齋,是十分敬重,破格相待了。」蛋子和尚道:「你家大爺姓甚?」家人道:「姓冷,百家姓上冷訾辛闞的冷字。家老爺在朝,官拜翰林院學士。止生下這一位公子,留在家中讀書。新近娶了個小主母在莊上,以此這幾日只在這莊上住。」說話之間,已到莊前。蛋子和尚看時,果然好個冷家莊。但見:

  門迎黃道,山接青龍,路列著幾樹槐陰,面對著一泓塘水,打麥場,平平石碾,正好蹴球。放牛坡,密密草鋪,又堪馳馬。層層精舍,似齊孟嘗養客之居。處處花台,疑石太尉娛賓之館。定是宦家良別業,非同村戶小莊園。

  蛋子和尚到得堂中,冷公子出來重新講禮看坐。問道:「長老出家幾年了?青春多少?不像有年紀的。」蛋子和尚道:「貧僧虛度一十九個臘了。從幼出家的。」原來僧家不序齒,只序臘。冷公子道:「俗家端的姓甚?難道真個姓蛋不成?」蛋子和尚道:「貧僧在佛門長大,並沒有個俗家相認。只這蛋子二字,姓也是他,名也是他。」冷公子道:「聞得命犯華蓋的,定要為僧為道,長老從小入空門,是十二分的硬命了。今年十九歲,是那月日生?」

  蛋子和尚道:「貧僧是月內領進寺門的,說起來像是十一月的光景。日子時辰,都不曉得。」說罷只見一個家人出來問道:「素齋已完,擺設何處?」冷公子沉吟了一會,答應道:「擺在採蓮舫裡罷。」冷公子先起身道:「請長老到後園赴齋。」蛋子和尚道:「多謝了。」冷公子道:「方才失問了,敢也用些葷酒麼。」

  蛋子和尚道:「葷酒到不曾戒得。」冷公子笑道:「怪道長老這般雄壯,恁地時,小莊到也便當。」吩咐家人把些現成魚肉之類,暖一大壺好酒,一同素齋送去。又道:「在下有些俗事,不得相陪了。」蛋子和尚道:「不消費心,少停拜謝。」

  當下別了冷公子,隨著家人彎彎曲曲走到後園。這園中有個魚池,約莫數畝之大,正中三間小小亭子,仿著江南船樣,一順兒造進去的。亭子四圍,種些蓮花。此時是深秋天氣,雖沒花了,還有些敗葉橫斜水面。亭上有個匾額,寫「採蓮舫」三字,旁注探花馮拯題。池邊三間大敞廳,兩旁都是茂竹。廳前大石頭砌就一個玩月臺,台下系一隻渡船。家人請長老下了渡船,家人解了纜,把個單槳兒撶著。頃刻便到亭子邊,送和尚進那採蓮舫內,依先撶著渡船去了。蛋子和尚看時,果然與船舫無異,一間間都有照壁隔斷,都是開關得的。第一層是個小坐起;第二層又進深些,擺有桌椅等件,旁邊都是朱紅欄杆,掛下斑竹簾兒;第三層四圍暖窗中設小榻,分明是個臥室。蛋子和尚心裡暗想道:

  「要請我吃齋,到處吃得,如何送我在水池中間,敢是怕我走了去不領他的盛意麼?終不然,難道他不信佛法?怪我們僧家,哄我到這絕路餓死不成?」正在彷徨之際,只見兩個家人,抬著食盒,撶了渡船,送到亭子中間,桌上擺著是一碗臘鵝,一碗臘肉,一碗豬膀蹄兒,一碗鮮魚,一碗筍乾,和那香蕈煮的一碗油炒豆腐,一碗青菜,一碗豆角,見是四葷四素。一大壺酒、一錫掇子白米飯。蛋子和尚叫聲起動,也不謙讓,恣意飲啖。眾人等他吃完,收拾過了,抹淨了桌子,卻待轉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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