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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十九卷 宿香亭張浩遇鶯鶯(2)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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時夜色已闌,門戶皆閉,浩至此,想像鶯鶯,心懷愛慕,步不能移,指李氏之門曰:「非插翅步雲,安能入此?」方徘徊未進,忽見旁有隙戶半開,左右寂無一人。浩大喜曰:「天賜此便,成我佳期。遠托惠寂,不如潛入其中,探問鶯鶯消息。」浩為情愛所重,不顧禮法,躡足而入。既到中堂,匿身回廊之下。左右顧盼,見閒庭悄悄,深院沉沉。靜中聞風響丁當,暗裡見流螢聚散。 更籌漸急,窗中風弄殘燈;夜色已闌,階下月移花影。香閨想在屏山後,遠似巫陽千萬重。 浩至此,茫然不知所往。獨立久之,心中頓省。自思設若敗露,為之奈何?不惟身受苦楚,抑且玷辱祖宗,此事當款曲圖之。不期隙戶已閉,返轉回廊,方欲尋路複歸,忽聞室中有低低而唱者。浩思深院淨夜,何人獨歌?遂隱住側身,靜聽所唱之詞,乃《行香子》詞: 雨後風微,綠暗紅稀。燕巢成蝶繞殘枝,楊花點點,永日遲遲,動離懷,牽別恨,鷓鴣啼。 辜負佳期,虛度芳時。為甚褪盡羅衣?宿香亭下,紅芍欄西。當時情,今日恨,有誰知! 但覺如雛鶯囀翠柳陰中,彩鳳鳴碧梧枝上。想是清夜無人,調韻轉美。浩審詞察意,若非鶯鶯,誰知宿香亭之約?但得一見其面,死亦無悔。方欲以指擊窗,詢問仔細,忽有人叱浩曰:「良士非媒不聘,女子無故不婚。今女按板於窗中,小子逾牆到廳下,皆非善行,玷辱人倫。執詣有司,永作淫奔之戒。」 浩大驚退步,失腳墮於砌下,久之方醒。開目視之,乃伏案晝寢於書窗之下,時日將晡矣。浩曰:「異哉夢也!何顯然如是?莫非有相見之期,故先垂吉兆告我?」方心緒擾擾未定,惠寂複來,浩訊其意。寂曰:「適來隻奉小柬而去,有一事偶忘告君。鶯鶯傳語,他家所居房後,乃君家之東牆也,高無數尺。其家初夏二十日,親族中有婚姻事,是夕舉家皆往,鶯託病不行。令君至期,於牆下相待,欲逾牆與君相見,君切記之。」惠寂且去,浩欣喜之心,言不能盡。 屈指數日,已至所約之期。浩遂張帷幄,具飲饌,器用玩好之物,皆列於宿香亭中。日既晚,悉逐僮僕出外,惟留一小鬟。反閉園門,倚梯近牆,屏立以待。 未久,夕陽消柳外,暝色暗花間,斗柄指南,夜傳初鼓。浩曰:「惠寂之言豈非謔我乎?……」語猶未絕,粉面新妝,半出短牆之上,浩舉目仰視,乃鶯鶯也。 急升梯扶臂而下,攜手偕行,至宿香亭上。明燭並坐,細視鶯鶯,欣喜轉盛。告鶯曰:「不謂麗人果肯來此!」鶯曰:「妾之此身,異時欲作閨門之事,今日寧肯誑語!」浩曰:「肯飲少酒,共慶今宵佳會可乎?」鶯曰:「難禁酒力,恐來朝獲罪于父母。」浩曰:「酒既不飲,略歇如何?」鶯笑倚浩懷,嬌羞不語。浩遂與解帶脫衣,入鴛幃共寢。但見:寶炬搖紅,麝裀吐翠。金縷繡屏深掩,紺紗鬥帳低垂。並連鴛枕,如雙雙比目同波;共展香衾,似對對春蠶作繭。向人尤殢春情事,一搦纖腰怯未禁。雖楚王夢神女,劉阮入桃源,相得之歡,皆不能比。 少頃,鶯告浩曰:「夜色已闌,妾且歸去。」浩亦不敢相留,遂各整衣而起。浩告鶯曰:「後會未期,切宜保愛!」鶯曰:「去歲偶然相遇,猶作新詩相贈,今夕得侍枕席,何故無一言見惠?豈非猥賤之軀,不足當君佳句?」浩笑謝鶯曰:「豈有此理!謹賦一絕:華胥佳夢徒聞說,解佩江皋浪得聲。一夕東軒多少事,韓生虛負竊香名。」鶯得詩,謂浩曰:「妾之此身,今已為君所有,幸終始成之。」 遂攜手下亭,轉柳穿花,至牆下,浩扶策鶯升梯而去。 自此之後,雖音耗時通,而會遇無便。經數日,忽惠寂來告曰:「鶯鶯致意,其父守官河朔,來日挈家登程,願君莫忘舊好。候回日,當議秦晉之禮!」惠寂辭去。浩神悲意慘,度日如年,抱恨懷愁,俄經二載。一日,浩季父召浩語曰:「吾聞不孝以無嗣為大,今汝將及當立之年,猶未納室,雖未至絕嗣,而內政亦不可缺。此中有孫氏者,累世仕宦,家業富盛,其女年已及笄,幼奉家訓,習知婦道。我欲與汝主婚,結親孫氏。今若失之,後無令族。」浩素畏季父賦性剛暴,不敢抗拒,又不敢明言李氏之事,遂通媒妁,與孫氏議姻。 擇日將成,而鶯鶯之父任滿方歸。浩不能忘舊情,乃遣惠寂密告鶯曰:「浩非負心,實被季父所逼,複與孫氏結親,負心違願,痛徹心髓!」鶯謂寂曰:「我知其叔父所為,我必能自成其事。」寂曰:「善為之!」遂去。鶯啟父母曰:「兒有過惡,玷辱家門,願先啟一言,然後請死!」父母驚駭,詢問:「我兒何自苦如此?」鶯曰:「妾自幼歲慕西鄰張浩才名,曾以此身私許偕老。曾令乳母白父母欲與浩議姻,當日尊嚴不蒙允許。今聞浩與孫氏結婚,棄妾此身,將歸何地?然女行已失,不可複嫁他人,此願若違,含笑自絕!」父母驚謂鶯曰:「我止有一女,所恨未能選擇佳婿。若早知,可以商議。今浩既已結婚,為之奈何!」 鶯曰:「父母許以兒歸浩,則妾自能措置。」父曰:「但願親成,一切不問。」 鶯曰:「果如是,容妾訴於官府。」遂取紙作狀,更服舊妝,徑至河南府訟庭之下。 龍圖閣待制陳公方據案治事,見一女子執狀向前。公停筆問曰:「何事?」 鶯鶯斂身跪告曰:「妾誠誑妄,上瀆高明,有狀上呈。」 公令左右取狀展視雲: 「告狀妾李氏:切聞語雲:『女非媒不嫁。』此雖至論,亦有未然,何也?昔文君心喜司馬,賈午志慕韓壽,此二女皆有私奔之名,而不受無媒之謗。蓋所歸得人,青史標其令德,注在篇章,使後人斷其所為,免委身於庸俗。妾於前歲慕西鄰張浩才名,已私許之偕老。言約已定,誓不變更。今張浩忽背前約,使妾呼天叩地,無所告投!切聞律設大法,禮順人情。若非判府龍圖明斷,孤寡終身何恃!為此冒恥瀆尊,幸望台慈,特賜予決!謹狀。」 陳公讀畢,謂鶯鶯曰:「汝言私約已定,有何為據?」鶯取懷中香羅並花箋上二詩,皆浩筆也。陳公命追浩至公庭,責浩與李氏既已約婚,安可再婚孫氏?浩倉卒但以叔父所逼為辭,實非本心。 再訊鶯曰:「爾意如何?」鶯曰:「張浩才名,實為佳婿。使妾得之,當克勤婦道。實龍圖主盟之大德。」陳公曰:「天生才子佳人,不當使之孤另,我今曲與汝等成之。」遂於狀尾判雲:「花下相逢,已有終身之約;中道而上,竟乖偕老之心。在人情既出至誠,論律文亦有所禁。宜從先約,可斷後婚。」判畢,謂浩曰:「吾今判合與李氏為婚。」二人大喜,拜謝相公恩德,遂成夫婦,偕老百年。 後生二子,俱擢高科。話名《宿香亭張浩遇鶯鶯》: 當年崔氏賴張生,今日張生仗李鶯。 同是風流千古話,西廂不及宿香亭。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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