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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四卷 一窟鬼癩道人除怪(2)


  卻說紹興十年間,有個秀才,是福州威武軍人,姓吳名洪。離了鄉里,來行在臨安府求取功名,指望一舉首登龍虎榜,十身身到鳳凰池。爭知道時運未至,一舉不中。吳秀才悶悶不已,又沒甚麼盤纏,也自羞歸故里,且只得胡亂在今時州橋下開一個小小學堂度日,等待後三年,春榜動,選場開,再去求取功名。逐月卻與幾個小男女打交。

  撚指開學堂後,也有一年之上。也罪過那街上人家,都把孩兒們來與他教訓,頗自有些趲足。

  當日正在學堂裡教書,只聽得青布簾兒上鈴聲響,走將一個人入來。吳教授看那入來的人,不是別人,卻是半年前搬去的鄰舍王婆。元來那婆子是個撮合山,專靠做媒為生。吳教授相揖罷,道:「多時不見,而今婆婆在那裡住?」婆子道:「只道教授忘了老媳婦,如今老媳婦在錢塘門裡沿城住。」教授問:「婆婆高夀?」婆子道:「老媳婦犬馬之年七十有五,教授青春多少?」

  教授道:「小子二十有二。」婆子道:「教授方才二十有二,卻像三十以上人。想教授每日價費多少心神!據老媳婦愚見,也少不得一個小娘子相伴。」教授道:「我這裡也幾次問人來,卻沒這般頭腦。」婆子道:「這個不是冤家不聚會。好教官人得知,卻有一頭好親在這裡。一千貫錢房臥,帶一個從嫁,又好人材,卻有一床樂器都會,又寫得,算得,又是唓嗻大官府第出身,只要嫁個讀書官人。教授卻是要也不?」

  教授聽得說罷,喜從天降,笑逐顏開,道:「若還真個有這人時,可知好哩!只是這個小娘子如今在那裡?」婆子道:「好教教授得知,這個小娘子,從秦太師府三通判位下出來,有兩個月,不知放了多少帖子。也曾有省、部、院裡當職事的來說他,也曾有內諸司當差的來說他,也曾有門面鋪席人來說他,只是高來不成,低來不就。小娘子道:『我只要嫁個讀書官人。』更兼又沒有爹娘,只有一個從嫁,名喚錦兒。因他一床樂器都會,一府裡人都叫做李樂娘。見今在白雁池一個舊鄰舍家裡住。」兩個兀自說猶未了,只見風吹起門前布簾兒來,一個人從門首過去。王婆道:「教授,你見過去的那人麼?便是你有分取他做渾家,……」王婆出門趕上,那人不是別人,便是李樂娘在他家住的,姓陳,喚做陳乾娘。

  王婆廝趕著入來,與吳教授相揖罷。王婆道:「乾娘,宅裡小娘子說親成也未?」乾娘道:「說不得,又不是沒好親來說他,只是吃他執拗的苦,口口聲聲,只要嫁個讀書官人,卻又沒這般巧。」王婆道:「我卻有個好親在這裡,未知乾娘與小娘子肯也不?」乾娘道:「卻教孩兒嫁兀誰?」王婆指著吳教授道:「我教小娘子嫁這個官人,卻是好也不好?」乾娘道:「休取笑,若嫁得這個官人,可知好哩!」

  吳教授當日一日教不得學,把那小男女早放了,都唱了喏,先歸去。教授卻把一把鎖鎖了門,同著兩個婆子上街,免不得買些酒相待他們。三杯之後,王婆起身道:「教授既是要這頭親事,卻問乾娘覓一個帖子。」乾娘道:「老媳婦有在這裡。」側手從抹胸裡取出一個帖子來。王婆道:「乾娘,真人面前說不得假話,旱地上打不得拍浮。你便約了一日,帶了小娘子和從嫁錦兒來梅家橋下酒店裡,等我便同教授來過眼則個。」乾娘應允,和王婆謝了吳教授,自去。教授還了酒錢歸家,把閒話提過。

  到那日,吳教授換了幾件新衣裳,放了學生,一程走將來梅家橋下酒店裡時,遠遠地王婆早接見了,兩個同入酒店裡來。到得樓上,陳乾娘接著,教授便問道:「小娘子在那裡?」乾娘道:「孩兒和錦兒在東閤兒裡坐地。」教授把三寸舌尖舐破窗眼兒,張一張,喝聲采不知高低,道:「兩個都不是人!」如何不是人?元來見他生得好了,只道那婦人是南海觀音,見錦兒是玉皇殿下侍香玉女。恁地道他不是人?看那李樂娘時:

  水剪雙眸,花生丹臉;雲鬢輕梳蟬翼,蛾眉淡拂春山;朱唇綴一顆夭桃,皓齒排兩行碎玉。意態自然,迥出倫輩,有如織女下瑤台,渾似嫦娥離月殿。

  看那從嫁錦兒時:

  眸清可愛,鬢聳堪觀,新月籠眉,春桃拂臉;意態幽花未豔,肌膚嫩玉生香。金蓮著弓弓扣繡鞋兒,螺鬢插短短紫金釵子。如撚青梅窺小俊,似騎紅杏出牆頭。

  自從當日插了釵,離不得下財納禮,奠雁傳書。

  不則一日,吳教授取過那婦女來,夫妻兩個好說得著:雲淡淡天邊鸞鳳,水沉沉交頸鴛鴦,寫成今世不休書,結下來生雙綰帶。

  卻說一日是月半,學生子都來得早,要拜孔夫子。吳教授道:「姐姐,我先起去。」來那灶前過,看那從嫁錦兒時,脊背後披著一帶頭髮,一雙眼插將上去,胈項上血污著。教授看見,大叫一聲,匹然倒地。即時渾家來救得蘇醒,錦兒也來扶起。渾家道:「丈夫,你見甚麼來?」吳教授是個養家人,不成說道我見錦兒恁地來?自己也認做眼花了,只得使個脫空,瞞過道:「姐姐,我起來時少著了件衣裳,被冷風一吹,忽然頭暈倒了。」錦兒慌忙安排些個安魂定魄湯與他吃罷,自沒事了。只是吳教授肚裡有些疑惑。

  話休絮煩,時遇清明節假,學生子卻都不來。教授分付了渾家,換了衣服,出去閑走一遭。取路過萬松嶺,出今時淨慈寺裡,看了一會。卻待出來,只見一個人看著吳教授唱個喏,教授還禮不迭,卻不是別人,是淨慈寺對門酒店裡量酒,說道:「店中一個官人,教男女來請官人!」

  吳教授同量酒入酒店來時,不是別人,是王七府判兒,喚做王七三官人。兩個敘禮罷,王七三官人道:「適來見教授,又不敢相叫,特地教量酒來相請。」教授道:「七三官人如今那裡去?」王七三官人口裡不說,肚裡思量:「吳教授新娶一個老婆在家不多時,你看我消遣他則個。」道:「我如今要同教授去家裡墳頭走一遭。早間看墳的人來說道:『桃花發,杜醞又熟。』我們去那裡吃三杯。」教授道:「也好。」

  兩個出那酒店,取路來蘇公堤上,看那遊春的人,真個是:

  人煙輻輳,車馬駢闐。只見和風扇景,麗日增明,流鶯囀綠柳陰中,粉蝶戲奇花枝上。管弦動處,是誰家舞榭歌台?語笑喧時,斜側傍春樓夏閣。香車競逐,玉勒爭馳。白麵郎敲金毚響,紅妝人揭繡簾看。

  南新路口討一隻船,直到毛家步上岸,迤邐過玉泉龍井。王七三官人家裡墳,直在西山駞獻嶺下。好高座嶺!下那嶺去,行過一裡,到了墳頭,看墳的張安接見了。王七三官人即時叫張安安排些點心酒來。側首一個小小花園內,兩個入去坐地。又是自做的杜醞,吃得大醉。看那天色時,早已:

  紅輪西墜,玉兔東生,佳人秉燭歸房,江上漁人罷釣。漁父賣魚歸竹徑,牧童騎犢入花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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