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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一卷 蘇知縣羅衫再合(3)


  徐用越抱得緊了,便道:「哥哥,既然放他不得,拋在湖中,也得個全屍而死。」徐能道:「便依了兄弟言語。」徐用道:「哥哥撇下手中兇器,兄弟方好放手。」徐能果然把板斧撇下,徐用放了手。徐能對蘇知縣道:「免便免你一斧,只是松你不得。」便將棕纜捆做一團,如一只餛飩相似,向水面撲通的攛將下去。眼見得蘇知縣不活了,夫人鄭氏只叫得苦,便欲跳水。徐能那裡容他,把艙門關閉,撥回船頭,將篷扯滿,又使轉來。原來江湖中除了頂頭大逆風,往來都使得篷。

  儀真至邵伯湖,不過五十餘裡,到天明,仍到了五壩口上。徐能回家,喚了乘肩輿,教管家的朱婆先扶了奶奶上轎,一路哭哭啼啼,竟到了徐能家裡。徐能分付朱婆:「你好生勸慰奶奶:『到此地位,不由不順從,不要愁煩。今夜若肯從順,還你終身富貴,強似跟那窮官。』說得成時,重重有賞。」朱婆領命,引著奶奶歸房。徐能叫眾人將船中箱籠,盡數搬運上岸,打開看了,作六分均分。殺倒一口豬,燒利市紙,連翁鼻涕、范剝皮都請將來,做慶賀筵席。

  徐用心中甚是不忍,想著哥哥不仁,到夜來必然去逼蘇奶奶,若不從他,性命難保,若從時,可不壞了他名節。雖在席中,如坐針氈。眾人大酒大肉,直吃到夜。徐用心生一計,將大折碗滿斟熱酒,碗內約有斤許。徐用捧了這碗酒,到徐能面前跪下。徐能慌忙來攙道:「兄弟為何如此?」徐用道:「夜來船中之事,做兄弟的違拗了兄長,必然見怪。若果然不怪,可飲兄弟這甌酒。」

  徐能雖是強盜,兄弟之間,到也和睦,只恐徐用疑心,將酒一飲而盡。眾人見徐用勸了酒,都起身把盞道:「今日徐大哥娶了新嫂,是個大喜,我等一人慶一杯。」此時徐能七八已醉,欲推不飲,眾人道:「徐二哥是弟兄,我們異姓,偏不是弟兄?」徐能被纏不過,只得每人陪過,吃得酩酊大醉。徐用見哥哥坐在椅上打瞌睡,只推出恭,提了燈籠,走出大門,從後門來,門卻鎖了。

  徐用從牆上跳進屋裡,將後門鎖裂開,取燈籠藏了。廚房下兩個丫頭在那裡燙酒,徐用不顧,徑到房前。只見房門掩著,裡面說話聲響,徐用側耳而聽,卻是朱婆勸鄭夫人成親,正不知勸過幾多言語了,鄭夫人不允,只是啼哭。朱婆道:「奶奶既立意不順從,何不就船中尋個自盡?今日到此,那裡有地孔鑽去?」鄭夫人哭道:「媽媽,不是奴家貪生怕死,只為有九個月身孕在身,若死了不打緊,我丈夫就絕後了。」朱婆道:「奶奶,你就生下兒女來,誰容你存留?老身又是婦道家,做不得程嬰、杵臼,也是枉然。」

  徐用聽到這句話,一腳把房門踢開,嚇得鄭夫人魂不附體,連朱婆也都慌了。徐用道:「不要忙,我是來救你的。我哥哥已醉,乘此機會,送你出後門去逃命,異日相會,須記的不幹我徐用之事。」鄭夫人叩頭稱謝。朱婆因說了半日,也十分可憐鄭夫人,情願與他作伴逃走。徐用身邊取出十兩銀子,付與朱婆做盤纏,引二人出後門,又送了他出了大街,囑付「小心在意」,說罷,自去了。好似:

  捶碎玉籠飛彩鳳,掣開金鎖走蛟龍。

  單說朱婆與鄭夫人尋思黑夜無路投奔,信步而行,只揀僻靜處走去,顧不得鞋弓步窄。約行十五六裡,蘇奶奶心中著忙,到也不怕腳痛,那朱婆卻走不動了。沒奈何,彼此相扶,又捱了十餘裡,天還未明。朱婆原有個氣急的症候,走了許多路,發喘起來,道:「奶奶,不是老身有始無終,其實寸步難移,恐怕反拖累奶奶。且喜天色微明,奶奶前去,好尋個安身之外。老身在此處途路還熟,不消掛念。」鄭夫人道:「奴家患難之際,只得相撇了,只是媽媽遇著他人,休得漏了奴家消息!」朱婆道:「奶奶尊便,老身不誤你的事。」鄭夫人才回得身,朱婆歎口氣想道:「沒處安身,索性做個乾淨好人。」望著路旁有口義井,將一雙舊鞋脫下,投井而死。

  鄭夫人眼中流淚,只得前行。又行了十裡,共三十余裡之程,漸覺腹痛難忍。此時天色將明,望見路傍有一茅庵,其門尚閉。鄭夫人叩門,意欲借庵中暫歇。庵內答應開門。鄭夫人抬頭看見,驚上加驚,想道:「我來錯了,原來是僧人!聞得南邊和尚們最不學好,躲了強盜,又撞了和尚,卻不晦氣。千死萬死,左右一死,且進門觀其動靜。」那僧人看見鄭夫人丰姿服色,不像個以下之人,甚相敬重,請入淨室問訊。敘話起來,方知是尼僧。鄭夫人方才心定,將黃天蕩遇盜之事,敘了一遍。那老尼姑道:「奶奶暫住幾日不妨,卻不敢久留,恐怕強人訪知,彼此有損……」說猶未了,鄭夫人腹痛一陣緊一陣。

  老尼年逾五十,也是半路出家的,曉得有些道兒,問道:「奶奶這痛陣,到像要分娩一般?」鄭夫人道:「實不相瞞,奴家懷九個月孕,因星夜走急了路,肚疼,只怕是分娩了。」老尼道:「奶奶莫怪我說,這裡是佛地,不可污穢。奶奶可往別處去,不敢相留。」

  鄭夫人眼中流淚,哀告道:「師父,慈悲為本,這十方地面不留,教奴家更投何處?想是蘇門前世業重,今日遭此冤劫,不如死休!」老尼心慈,道:「也罷,庵後有個廁屋,奶奶若沒處去,權在那廁屋裡住下,等生產過了,進庵未遲。」鄭夫人出於無奈,只得捧著腹肚,走到庵後廁屋裡去。雖則廁屋,喜得不是個露坑,到還乾淨。鄭夫人到了屋內,一連幾陣緊痛,產下一個孩兒。

  老尼聽得小兒啼哭之聲,忙走來看,說道:「奶奶且喜平安。只是一件,母子不能並留。若留下小的,我與你托人撫養,你就休住在此;你若要住時,把那小官人棄了。不然佛地中啼啼哭哭,被人疑心,查得根由,又是禍事。」鄭夫人左思右量,兩下難舍,便道:「我有道理。」將自己貼肉穿的一件羅衫脫下,包裹了孩兒,拔下金釵一股,插在孩兒胸前,對天拜告道:「夫主蘇雲,倘若不該絕後,願天可憐,遣個好人收養此兒。」祝罷,將孩兒遞與老尼,央他放在十字路口。

  老尼念聲「阿彌陀佛」,接了孩兒,走去約莫半裡之遙,地名大柳村,撇於柳樹之下。分明路側重逢棄,疑是空桑再產伊。老尼轉來,回復了鄭夫人,鄭夫人一慟幾死,老尼勸解,自不必說。老尼淨了手,向佛前念了血盆經,送湯送水價看覷鄭夫人。鄭夫人將隨身簪珥手釧,盡數解下,送與老尼為陪堂之費。等待滿月,進庵做了道姑,拜佛看經。過了數月,老尼恐在本地有是非,又引他到當塗縣慈湖老庵中潛住,更不出門,不在話下。

  卻說徐能醉了,睡在椅上,直到五鼓方醒。眾人見主人酒醉,先已各散去訖。徐能醒來,想起蘇奶奶之事,走進房看時,卻是個空房,連朱婆也不見了。叫丫鬟問時,一個個目睜口呆,對答不出。看後門大開,情知走了,雖然不知去向,也少不得追趕。料他不走南路,必走北路,望僻靜處,一直追來。也是天使其然,一徑走那蘇奶奶的舊路,到義井跟頭,看見一雙女鞋,原是他先前老婆的舊鞋,認得是朱婆的,疑猜道:「難道他特地奔出去,到於此地,捨得性命?」巴著井欄一望,黑洞洞地,不要管他,再趕一程。又行十餘裡,已到大柳村前,全無蹤跡。

  正欲回身,只聽得小孩子哭響,走上一步看時,那大柳樹之下一個小孩兒,且是生得端正,懷間有金釵一股,正不知什麼人撇下的,心中暗想:「我徐能年近四十,尚無子息,這不是皇天有眼,賜與我為嗣?」輕輕抱在懷裡,那孩兒就不哭了。徐能心下十分之喜,也不想追趕,抱了孩子就回。到得家中,想姚大的老婆,新育一個女兒,未及一月死了,正好接奶。把那一股釵子,就做賞錢,賞了那婆娘,教他好生喂乳,「長大之時,我自看顧你。」不在話下。有詩為證:

  插下薔薇有刺藤,養成乳虎自傷生。
  凡人不識天公巧,種就殃苗待長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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