學達書庫 > 馮夢龍 > 警世通言 | 上頁 下頁
第八卷 崔待詔生死冤家(2)


  原來這女兒會繡作。虞候道:「適來郡王在轎裡,看見令愛身上系著一條繡裹肚。府中正要尋一個繡作的人,老丈何不獻與郡王?」璩公歸去,與婆婆說了。到明日寫一紙獻狀,獻來府中。郡王給與身價,因此取名秀秀養娘。

  不則一日,朝廷賜下一領團花繡戰袍,當時秀秀依樣繡出一件來。郡王看了歡喜道:「主上賜與我團花戰袍,卻尋甚麼奇巧的物事獻與官家?」去府庫裡尋出一塊透明的羊脂美玉來,即時叫將門下碾玉待詔,問:「這塊玉堪做甚麼?」內中一個道:「好做一副勸杯。」郡王道:「可惜恁般一塊玉,如何將來只做得一副勸杯?」又一個道:「這塊玉上尖下圓,好做一個摩侯羅兒。」郡王道:「摩侯羅兒,只是七月七日乞巧使得,尋常間又無用處。」

  數中一個後生,年紀二十五歲,姓崔,名寧,趨事郡王數年,是升州建康府人。當時叉手向前,對著郡王道:「告恩王,這塊玉上尖下圓,甚是不好,只好碾一個南海觀音。」郡王道:「好,正合我意!」就叫崔寧下手。不過兩個月,碾成了這個玉觀音。郡王即時寫表進上御前,龍顏大喜。崔寧就本府增添請給,遭遇郡王。

  不則一日,時遇春天,崔待詔遊春回來,入得錢塘門,在一個酒肆,與三四個相知方才吃得數杯,則聽得街上鬧吵吵,連忙推開樓窗看時,見亂烘烘道:「井亭橋有遺漏!」吃不得這酒成,慌忙下酒樓看時,只見初如螢火,次若燈光,千條蠟燭焰難當,萬座糝盆敵不住。六丁神推倒寶天爐,八力士放起焚山火。驪山會上,料應褒姒逞嬌容;赤壁磯頭,想是周郎施妙策。五通神牽住火葫蘆,宋無忌趕番赤騾子。又不曾瀉燭澆油,直恁的煙飛火猛。

  崔待詔望見了,急忙道:「在我本府前不遠。」奔到府中看時,已搬挈得罄盡,靜悄悄地無一個人。崔待詔既不見人,且循著左手廊下入去,火光照得如同白日。去那左廊下,一個婦女,搖搖擺擺,從府堂裡出來,自言自語,與崔寧打個胸廝撞。崔寧認得是秀秀養娘,倒退兩步,低身唱個喏。原來郡王當日,嘗對崔甯許道:「待秀秀滿日,把來嫁與你。」這些眾人,都攛掇道:「好對夫妻!」崔寧拜謝了,不則一番。崔寧是個單身,卻也癡心;秀秀見恁地個後生,卻也指望。

  當日有這遺漏,秀秀手中提著一帕子金珠富貴,從左廊下出來,撞見崔寧,便道:「崔大夫,我出來得遲了。府中養娘各自四散,管顧不得,你如今沒奈何,只得將我去躲避則個。」當下崔寧和秀秀出府門,沿著河,走到石灰橋。秀秀道:「崔大夫,我腳疼了走不得。」崔寧指著前面道:「更行幾步,那裡便是崔寧住處,小娘子到家中歇腳,卻也不妨。」到得家中坐定。秀秀道:「我肚裡饑,崔大夫與我買些點心來吃。我受了些驚,得杯酒吃更好。」當時崔寧買將酒來,三杯兩盞,正是:

  三杯竹葉穿心過,兩朵桃花上臉來。

  道不得個春為花博士,酒是色媒人。秀秀道:「你記得當時在月臺上賞月,把我許你,你兀自拜謝,你記得也不記得?」崔寧叉著手,只應得「喏」。秀秀道:「當日眾人都替你喝采:『好對夫妻!』你怎地到忘了?」崔寧又則應得「喏」。秀秀道:「比似只管等待,何不今夜我和你先做夫妻?不知你意下何如?」崔寧道:「豈敢。」秀秀道:「你知道不敢,我叫將起來,教壞了你,你卻如何將我到家中?我明日府裡去說。」崔寧道:「告小娘子,要和崔甯做夫妻不妨,只一件,這裡住不得了,要好趁這個遺漏人亂時,今夜就走開去,方才使得。」秀秀道:「我既和你做夫妻,憑你行。」當夜做了夫妻。

  四更已後,各帶著隨身金銀物件出門。離不得饑餐渴飲,夜住曉行,迤邐來到衢州。崔寧道:「這裡是五路總頭,是打那條路去好?不若取信州路上去,我是碾玉作,信州有幾個相識,怕那裡安得身。」即時取路到信州。住了幾日,崔寧道:「信州常有客人到行在往來,若說道我等在此,郡王必然使人來追捉,不當穩便。不若離了信州,再往別處去。」

  兩個又起身上路,徑取潭州,不則一日,到了潭州。卻是走得遠了,就潭州市里討間房屋,出面招牌,寫著「行在崔待詔碾玉生活」。崔寧便對秀秀道:「這裡離行在有二千餘裡了,料得無事,你我安心,好做長久夫妻。」

  潭州也有幾個寄居官員,見崔寧是行在待詔,日逐也有生活得做。崔寧密使人打探行在本府中事。有曾到都下的,得知府中當夜失火,不見了一個養娘,出賞錢尋了幾日,不知下落。也不知道崔寧將他走了,見在潭州住。

  時光似箭,日月如梭,也有一年之上。忽一日方早開門,見兩個著皂衫的,一似虞候府幹打扮,入來鋪裡坐地,問道:「本官聽得說有個行在崔待詔,教請過來做生活。」崔寧分付了家中,隨這兩個人到湘潭縣路上來。便將崔寧到宅裡相見官人,承攬了玉作生活,回路歸家。

  正行間,只見一個漢子頭上帶個竹絲笠兒,穿著一領白段子兩上領布衫,青白行纏找著褲子口,著一雙多耳麻鞋,挑著一個高肩擔兒,正面來,把崔寧看了一看,崔寧卻不見這漢面貌,這個人卻見崔寧,從後大踏步尾著崔寧來。正是:

  誰家稚子鳴榔板,驚起鴛鴦兩處飛。

  這漢子畢竟是何人?且聽下回分解。

  竹引牽牛花滿街,疏籬茅舍月光篩。琉璃盞內茅柴酒,白玉盤中簇豆梅。
  休懊惱,且開懷,平生贏得笑顏開。三千里地無知己,十萬軍中掛印來。

  這只《鷓鴣天》詞是關西秦州雄武軍劉兩府所作。從順昌大戰之後,閑在家中,寄居湖南潭州湘潭縣。他是個不愛財的名將,家道貧寒,時常到村店中吃酒。店中人不識劉兩府,讙呼囉唕。劉兩府道:「百萬番人,只如等閒,如今卻被他們誣罔!」做了這只《鷓鴣天》,流傳直到都下。當時殿前太尉是楊和王,見了這詞,好傷感,「原來劉兩府直恁孤寒!」教提轄官差人送一項錢與這劉兩府。

  今日崔寧的東人郡王,聽得說劉兩府恁地孤寒,也差人送一項錢與他,卻經由潭州路過。見崔寧從湘潭路上來,一路尾著崔寧到家,正見秀秀坐在櫃身子裡,便撞破他們道:「崔大夫,多時不見,你卻在這裡。秀秀養娘他如何也在這裡?郡王教我下書來潭州,今日遇著你們。原來秀秀養娘嫁了你,也好。」當時嚇殺崔甯夫妻兩個,被他看破。

  那人是誰?卻是郡王府中一個排軍,從小伏侍郡王,見他樸實,差他送錢與劉兩府。這人姓郭名立,叫做郭排軍。當下夫妻請住郭排軍,安排酒來請他,分付道:「你到府中千萬莫說與郡王知道!」

  郭排軍道:「郡王怎知得你兩個在這裡。我沒事,卻說甚麼。」當下酬謝了出門,回到府中,參見郡王,納了回書,看著郡王道:「郭立前日下書回,打潭州過,卻見兩個人在那裡住。」郡王問:「是誰?」郭立道:「見秀秀養娘並崔待詔兩個,請郭立吃了酒食,教休來府中說知。」郡王聽說便道:「叵耐這兩個做出這事來,卻如何直走到那裡?」郭立道:「也不知他仔細,只見他在那裡住地,依舊掛招牌做生活。」

  郡王教幹辦去分付臨安府,即時差一個緝捕使臣,帶著做公的,備了盤纏,徑來湖南潭州府,下了公文,同來尋崔寧和秀秀。卻似皂雕追紫燕,猛虎啖羊羔,不兩月,捉將兩個來,解到府中。報與郡王得知,即時升廳。


學達書庫(xuoda.com)
上一頁 回目錄 回首頁 下一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