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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五卷 呂大郎還金完骨肉(2)


  話說江南常州府無錫縣東門外,有個小戶人家,兄弟三人,大的叫做呂玉,第二的叫做呂寶,第三的叫做呂珍。呂玉娶妻王氏,呂寶娶妻楊氏,俱有姿色。呂珍年幼未娶。王氏生下一個孩子,小名喜兒,方才六歲,跟鄰舍家兒童出去看神會,夜晚不回。夫妻兩個煩惱,出了一張招子,街坊上叫了數日,全無影響。呂玉氣悶,在家裡坐不過,向大戶家借了幾兩本錢,往太倉嘉定一路,收些綿花布匹,各處販賣,就便訪問兒子消息。每年正二月出門,到八九月回家,又收新貨。走了四個年頭,雖然趁些利息,眼見得兒子沒有尋處了,日久心慢,也不在話下。

  到第五個年頭,呂玉別了王氏,又去做經紀。何期中途遇了個大本錢的布商,談論之間,知道呂玉買賣中通透,拉他同往山西脫貨,就帶絨貨轉來發賣,於中有些用錢相謝。呂玉貪了蠅頭微利,隨著去了。及至到了山西,發貨之後,遇著連歲荒歉,討賒帳不起,不得脫身。呂玉少年久曠,也不免行戶中走了一兩遍,走出一身風流瘡,服藥調治,無面回家,挨到三年,瘡才痊好,討清了帳目。那布商因為稽遲了呂玉的歸期,加倍酬謝。呂玉得了些利物,等不得布商收貨完備,自己販了些粗細絨褐,相別先回。

  一日早晨,行至陳留地方,偶然去坑廁出恭,見坑板上遺下個青布搭膊。檢在手中,覺得沈重。取回下處打開看時,都是白物,約有二百金之數。呂玉想道:「這不意之財,雖則取之無礙,倘或失主追尋不見,好大一場氣悶。古人見金不取,拾帶重還。我今年過三旬,尚無子嗣,要這橫財何用?!」忙到坑廁左近伺候,只等有人來抓尋,就將原物還他。等了一日,不見人來。次日只得起身。又行三五百餘裡,到南宿州地方。

  其日天晚,下一個客店,遇著一個同下的客人,閑論起江湖生意之事。那客人說起自不小心,五日前侵晨到陳留縣解下搭膊登東,偶然官府在街上過,心慌起身,卻忘記了那搭膊,裡面有二百兩銀子。直到夜裡脫衣要睡,方才省得。想著過了一日,自然有人拾去了,轉去尋覓,也是無益,只得自認悔氣罷了。呂玉便問:「老客尊姓?高居何處?」客人道:「在下姓陳,祖貫徽州,今在揚州閘上開個糧食鋪子。敢問老兄高姓?」呂玉道:「小弟姓呂,是常州無錫縣人,揚州也是順路,相送尊兄到彼奉拜。」客人也不知詳細,答應道:「若肯下顧最好。」次早,二人作伴同行。

  不一日,來到揚州閘口。呂玉也到陳家鋪子,登堂作揖,陳朝奉看坐獻茶。呂玉先提起陳留縣失銀子之事,盤問他搭膊模樣,是個深藍青布的,一頭有白線緝一個陳字。呂玉心下曉然,便道:「小弟前在陳留拾得一個搭膊,到也相像,把來與尊兄認看。」陳朝奉見了搭膊,道:「正是。」搭膊裡面銀兩,原封不動。呂玉雙手遞還陳朝奉。陳朝奉過意不去,要與呂玉均分,呂玉不肯。陳朝奉道:「便不均分,也受我幾兩謝禮,等在下心安。」呂玉那裡肯受。陳朝奉鹹激不盡,慌忙擺飯相款,思想:「難得呂玉這般好人,還金之恩,無門可報。自家有十二歲一個女兒,要與呂君扳一脈親往來,第不知他有兒子否?」

  飲酒中間,陳朝奉問道:「恩兄,令郎幾歲了?」呂玉不覺掉下淚來,答道:「小弟只有一兒,七年前為看神會,失去了,至今並無下落。荊妻亦別無生育。如今回去,意欲尋個螟蛉之子,出去幫扶生理,只是難得這般湊巧的。」陳朝奉道:「捨下數年之間,將三兩銀子,買得一個小廝,貌頗清秀,又且乖巧,也是下路人帶來的。如今一十三歲了,伴著小兒在學堂中上學。恩兄若看得中意時,就送與恩兄伏侍,也當我一點薄敬。」呂玉道:「若肯相借,當奉還身價。」陳朝奉道:「說那裡話來!只恐恩兄不用時,小弟無以為情。」當下便教掌店的,去學堂中喚喜兒到來。呂玉聽得名字與他兒子相同,心中疑惑。

  須臾,小廝喚到,穿一領蕪湖青布的道袍,生得果然清秀,習慣了學堂中規矩,見了呂玉,朝上深深唱個喏。呂玉心下便覺得歡喜,仔細認出兒子面貌來,四歲時,因跌損左邊眉角,結一個小疤兒。有這點可認,呂玉便問道:「幾時到陳家的?」那小廝想一想道:「有六七年了。」又問他:「你原是那裡人?誰賣你在此?」那小廝道:「不十分詳細。只記得爹叫做呂大,還有兩個叔叔在家。娘姓王,家在無錫城外。小時被人騙出,賣在此間。」呂玉聽罷,便抱那小廝在懷,叫聲:「親兒!我正是無錫呂大!是你的親爹了。失了你七年,何期在此相遇!」正是:

  水底撈針針已得,掌中失寶寶重逢。
  筵前相抱殷勤認,猶恐今朝是夢中。

  小廝眼中流下淚來。呂玉傷感,自不必說。

  呂玉起身拜謝陳朝奉:「小兒若非府上收留,今日安得父子重會?」陳朝奉道:「恩兄有還金之盛德,天遣尊駕到寒舍,父子團圓。小弟一向不知是令郎,甚愧怠慢。」呂玉又叫喜兒拜謝了陳朝奉。陳朝奉定要還拜,呂玉不肯,再三扶住,受了兩禮,便請喜兒坐于呂玉之傍。陳朝奉開言:「承恩兄相愛,學生一女年方十二歲,欲與令郎結絲蘿之好。」呂玉見他情意真懇,謙讓不得,只得依允。是夜父子同榻而宿,說了一夜的說話。

  次日,呂玉辭別要行,陳朝奉留住,另設個大席面,管待新親家、新女婿,就當送行。酒行數巡,陳朝奉取出白金二十兩,向呂玉說道:「賢婿一向在舍有慢,今奉些須薄禮相贖,權表親情,萬勿固辭。」呂玉道:「過承高門俯就,捨下就該行聘定之禮,因在客途,不好苟且,如何反費親家厚賜?決不敢當!」陳朝奉道:「這是學生自送與賢婿的,不乾親翁之事。親翁若見卻,就是不允這頭親事了。」

  呂玉沒得說,只得受了,叫兒子出席拜謝。陳朝奉扶起道:「些微薄禮,何謝之有。」喜兒又進去謝了丈母。當日開懷暢飲,至晚而散。呂玉想道:「我因這還金之便,父子相逢,誠乃天意。又攀了這頭好親事,似錦上添花。無處報答天地,有陳親家送這二十兩銀子,也是不意之財,何不擇個潔淨僧院,糴米齋僧,以種福田?」主意定了。

  次早,陳朝奉又備早飯。呂玉父子吃罷,收拾行囊,作謝而別,喚了一隻小船,搖出閘外。約有數裡,只聽得江邊鼎沸,原來壞了一隻人載船,落水的號呼求救,崖上人招呼小船打撈,小船索要賞犒,在那裡爭嚷。呂玉想道:「救人一命,勝造七級浮屠。比如我要去齋僧,何不舍這二十兩銀子做賞錢,教他撈救,見在功德。」當下對眾人說:「我出賞錢,快撈救。若救起一船人性命,把二十兩銀子與你們。」眾人聽得有二十兩銀子賞錢,小船如蟻而來。連崖上人,也有幾個會水性的,赴水去救。須臾之間,把一船人都救起。呂玉將銀子付與眾人分散。

  水中得命的,都千恩萬謝。只見內中一人,看了呂玉叫道:「哥哥那裡來?」呂玉看他,不是別人,正是第三個親弟呂珍。呂玉合掌道:「慚愧,慚愧!天遣我撈救兄弟一命。」忙扶上船,將幹衣服與他換了。呂珍納頭便拜,呂玉答禮,就叫侄兒見了叔叔,把還金遇子之事,述了一遍,呂珍驚訝不已。

  呂玉問道:「你卻為何到此?」呂珍道:「一言難盡。自從哥哥出門之後,一去三年。有人傳說哥哥在山西害了瘡毒身故。二哥察訪得實,嫂嫂已是成服戴孝,兄弟只是不信。二哥近日又要逼嫂嫂嫁人,嫂嫂不從,因此教兄弟親到山西訪問哥哥消息,不期於此相會。又遭覆溺,得哥哥撈救,天與之幸!哥哥不可怠緩,急急回家,以安嫂嫂之心,遲則怕有變了。」呂玉聞說驚慌,急叫家長開船,星夜趕路。正是:心忙似箭惟嫌緩,船走如梭尚道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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