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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卷 莊子休鼓盆成大道(2)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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過了幾日,莊生忽然得病,日加沉重。田氏在床頭,哭哭啼啼。莊生道:「我病勢如此,永別只在早晚。可惜前日紈扇扯碎了,留得在此,好把與你扇墳!」田氏道:「先生休要多心!妾讀書知禮,從一而終,誓無二志。先生若不見信,妾願死于先生之前,以明心跡。」莊生道:「足見娘子高志,我莊某死亦瞑目。」說罷,氣就絕了。 田氏撫屍大哭。少不得央及東鄰西舍,製備衣衾棺槨殯殮。田氏穿了一身素縞,真個朝朝憂悶,夜夜悲啼。每想著莊生生前恩愛,如癡如醉,寢食俱廢。山前山後莊戶,也有曉得莊生是個逃名的隱士,來弔孝的,到底不比城市熱鬧。 到了第七日,忽有一少年秀士,生得面如傅粉,唇若塗朱,俊俏無雙,風流第一。穿扮的紫衣玄冠,繡帶朱履,帶著一個老蒼頭,自稱楚國王孫,向年曾與莊子休先生有約,欲拜在門下,今日特來相訪。見莊生已死,口稱:「可惜!」慌忙脫下色衣,叫蒼頭於行囊內取出素服穿了,向靈前四拜道:「莊先生,弟子無緣,不得面會侍教。願為先生執百日之喪,以盡私淑之情。」說罷,又拜四拜,灑淚而起,便請田氏相見。田氏初次推辭。王孫道:「古禮,通家朋友,妻妾都不相避,何況小子與莊先生有師弟之約。」田氏只得步出孝堂,與楚王孫相見,敘了寒溫。 田氏一見楚王孫人才標緻,就動了憐愛之心,只恨無由廝近。楚王孫道:「先生雖死,弟子難忘思慕。欲借尊居,暫住百日,一來守先師之喪,二者先師留下有什麼著述,小子告借一觀,以領遺訓。」田氏道:「通家之誼,久住何妨。」當下治飯相款。 飯罷,田氏將莊子所著《南華真經》及《老子道德》五千言,和盤托出,獻與王孫。王孫殷勤感謝。草堂中間占了靈位,楚王孫在左邊廂安頓。田氏每日假以哭靈為由,就左邊廂,與王孫攀話。日漸情熟,眉來眼去,情不能已,楚王孫只有五分,那田氏到有十分。所喜者深山隱僻,就做差了些事,沒人傳說;所恨者新喪未久,況且女求於男,難以啟齒。 又捱了幾日,約莫有半月了。那婆娘心猿意馬,按捺不住,悄地喚老蒼頭進房,賞以美酒,將好言撫慰。從容問:「你家主人曾婚配否?」老蒼頭道:「未曾婚配。」婆娘又問道:「你家主人要揀什麼樣人物才肯婚配?」老蒼頭帶醉道:「我家王孫曾有言,若得像娘子一般丰韻的,他就心滿意足。」婆娘道:「果有此話?莫非你說謊?」老蒼頭道:「老漢一把年紀,怎麼說謊?」婆娘道:「我央你老人家為媒說合,若不棄嫌,奴家情願服事你主人。」 老蒼頭道:「我家主人也曾與老漢說來,道一段好姻緣,只礙師弟二字,恐惹人議論。」婆娘道:「你主人與先夫原是生前空約,沒有北面聽教的事,算不得師弟。又且山僻荒居,鄰舍罕有,誰人議論?老人家是必委曲成就,教你吃杯喜酒。」老蒼頭應允。臨去時,婆娘又喚轉來囑付道:「若是說得允時,不論早晚,便來房中回復奴家一聲,奴家在此專等。」 老蒼頭去後,婆娘懸懸而望。孝堂邊張了數十遍,恨不能一條細繩縛了那俏後生俊腳,扯將入來,摟做一處。將及黃昏,那婆娘等得個不耐煩,黑暗裡走入孝堂,聽左邊廂聲息。忽然靈座上作響,婆娘嚇了一跳,只道亡靈出現,急急走轉內室,取燈火來照,原來是老蒼頭吃醉了,直挺挺的臥於靈座桌上。婆娘又不敢嗔責他,又不敢聲喚他,只得回房,挨更挨點,又過了一夜。 次日,見老蒼頭行來步去,並不來回復那話兒。婆娘心下發癢,再喚他進房,問其前事。老蒼頭道:「不成!不成!」婆娘道:「為何不成?莫非不曾將昨夜這些話剖豁明白?」老蒼頭道:「老漢都說了。我家王孫也說得有理,他道:『娘子容貌,自不必言。未拜師徒,亦可不論。但有三件事未妥,不好回復得娘子。』」婆娘道:「那三件事?」老蒼頭道:「我家王孫道:『堂中見擺著個兇器,我卻與娘子行吉禮,心中何忍,且不雅相。二來莊先生與娘子是恩愛夫妻,況且他是個有道德的名賢,我的才學萬分不及,恐被娘子輕薄。三來我家行李尚在後邊未到,空手來此,聘禮筵席之費,一無所措。為此三件,所以不成。』」 婆娘道:「這三件都不必慮。兇器不是生根的,屋後還有一間破空房,喚幾個莊客抬他出去就是,這是一件了。第二件,我先夫那裡就是個有道德的名賢?當初不能正家,致有出妻之事,人稱其薄德。楚威王慕其虛名,以厚禮聘他為相,他自知才力不勝,逃走在此。前月獨行山下,遇一寡婦,將扇扇墳,待墳土乾燥,方才嫁人。拙夫就與他調戲,奪他紈扇,替他扇土,將那把紈扇帶回,是我扯碎了。臨死時幾日還為他淘了一場氣,又什麼恩愛!你家主人青年好學,進不可量。況他乃是王孫之貴,奴家亦是田宗之女,門地相當。今日到此,姻緣天合。第三件,聘禮筵席之費,奴家做主,誰人要得聘禮?筵席也是小事。奴家更積得私房白金二十兩,贈與你主人,做一套新衣服。你再去道達,若成就時,今夜是合婚吉日,便要成親。」 老蒼頭收了二十兩銀子,回復楚王孫。楚王孫只得順從。老蒼頭回復了婆娘。 那婆娘當時歡天喜地,把孝服除下,重勾粉面,再點朱唇,穿了一套新鮮色衣。叫蒼頭顧喚近山莊客,扛抬莊生屍柩,停於後面破屋之內,打掃草堂,準備做合婚筵席。有詩為證: 俊俏孤孀別樣嬌,王孫有意更相挑。 一鞍一馬誰人語?今夜思將快婿招。 是夜,那婆娘收拾香房,草堂內擺得燈燭輝煌,楚王孫簪纓袍服,田氏錦襖繡裙,雙雙立於花燭之下,一對男女,如玉琢金裝,美不可說。交拜已畢,千恩萬愛的,攜手入於洞房,吃了合巹杯。正欲上床解衣就寢,忽然楚王孫眉頭雙皺,寸步難移,登時倒於地下,雙手磨胸,只叫心疼難忍。田氏心愛王孫,顧不得新婚廉恥,近前抱住,替他撫摩,問其所以。王孫痛極不語,口吐涎沫,奄奄欲絕。老蒼頭慌做一堆。 田氏道:「王孫平日曾有此症候否?」老蒼頭代言:「此症平日常有。或一二年發一次,無藥可治,只有一物,用之立效。」田氏急問:「所用何物?」老蒼頭道:「太醫傳一奇方,必得生人腦髓熱酒吞之,其痛立止。平日此病舉發,老殿下奏過楚王,撥一名死囚來,縛而殺之,取其腦髓。今山中如何可得?其命合休矣!」 田氏道:「生人腦髓,必不可致。第不知死人的可用得麼?」老蒼頭道:「太醫說,凡死未滿四十九日者,其腦尚未乾枯,亦可取用。」田氏道:「吾夫死方二十餘日,何不斫棺而取之?」老蒼頭道:「只怕娘子不肯。」田氏道:「我與王孫成其夫婦,婦人以身事夫,自身尚且不惜,何有於將朽之骨乎?」 即命老蒼頭伏侍王孫,自己尋了砍柴板斧,右手提斧,左手攜燈,往後邊破屋中,將燈檠放于棺蓋之上,覷定棺頭,雙手舉斧,用力劈去。婦人家氣力單微,如何劈得棺開?有個緣故,那莊周是達生之人,不肯厚斂,桐棺三寸,一斧就劈去了一塊木頭,再一斧去,棺蓋便裂開了。只見莊生從棺內歎口氣,推開棺蓋,挺身坐起。田氏雖然心狠,終是女流,嚇得腿軟筋麻,心頭亂跳,斧頭不覺墜地。莊生叫:「娘子扶起我來。」那婆娘不得已,只得扶莊生出棺。 莊生攜燈,婆娘隨後同進房來。婆娘心知房中有楚王孫主僕二人,捏兩把汗,行一步,反退兩步。比及到房中看時,鋪設依然燦爛,那主僕二人,闃然不見。婆娘心下雖然暗暗驚疑,卻也放下了膽,巧言抵飾,向莊生道:「奴家自你死後,日夕思念。方才聽得棺中有聲響,想古人中多有還魂之事,望你復活,所以用斧開棺。謝天謝地,果然重生!實乃奴家之萬幸也!」 莊生道:「多謝娘子厚意。只是一件,娘子守孝未久,為何錦襖繡裙?」婆娘又解釋道:「開棺見喜,不敢將凶服衝動,權用錦繡,以取吉兆。」莊生道:「罷了!還有一節,棺木何不放在正寢,卻撇在破屋之內,難道也是吉兆?」婆娘無言可答。莊生又見杯盤羅列,也不問其故,教暖酒來飲。 莊生放開大量,滿飲數觥。那婆娘不達時務,指望煨熱老公,重做夫妻,緊挨著酒壺,撒嬌撒癡,甜言美語,要哄莊生上床同寢。莊生飲得酒大醉,索紙筆寫出四句:「從前了卻冤家債,你愛之時我不愛。若重與你做夫妻,怕你巨斧劈開天靈蓋。」那婆娘看了這四句詩,羞慚滿面,頓口無言。莊生又寫出四句:「夫妻百夜有何恩?見了新人忘舊人。甫得蓋棺遭斧劈,如何等待扇幹墳!」莊生又道:「我則教你看兩個人。」莊生用手將外面一指,婆娘回頭而看,只見楚王孫和老蒼頭踱將進來,婆娘吃了一驚。轉身不見了莊生;再回頭時,連楚王孫主僕都不見了。 那裡有什麼楚王孫、老蒼頭?此皆莊生分身隱形之法也。那婆娘精神恍惚,自覺無顏,解腰間繡帶,懸樑自縊,嗚呼哀哉!這到是真死了。 莊生見田氏已死,解將下來,就將劈破棺木盛放了他,把瓦盆為樂器,鼓之成韻,倚棺而作歌。歌曰: 「大塊無心兮,生我與伊。我非伊夫兮,伊非我妻。偶然邂逅兮,一室同居。大限既終兮,有合有離。人之無良兮,生死情移。真情既見兮,不死何為!伊生兮揀擇去取,伊死兮還返空虛。伊吊我兮,贈我以巨斧;我吊伊兮,慰伊以歌詞。斧聲起兮我復活,歌聲發兮伊可知!噫嘻,敲碎瓦盆不再鼓,伊是何人我是誰?」 莊生歌罷,又吟詩四句:「你死我必埋,我死你必嫁。我若真個死,一場大笑話!」 莊生大笑一聲,將瓦盆打碎,取火從草堂放起,屋宇俱焚,連棺木化為灰燼。只有《道德經》、《南華經》不毀,山中有人檢取,傳流至今。 莊生遨遊四方,終身不娶。或雲遇老子於函谷關,相隨而去,已得大道成仙矣。詩雲: 殺妻吳起太無知,荀令傷神亦可嗤。 請看莊生鼓盆事,逍遙無礙是吾師。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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