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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卷 俞伯牙摔琴謝知音(3)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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不多時,左手官路上有一老叟,髯垂玉線,發挽銀絲,箬冠野服,左手舉藤杖,右手攜竹籃,徐步而來。伯牙起身整衣,向前施禮。那老者不慌不忙,將右手竹藍輕輕放下,雙手舉藤杖還禮,道:「先生有何見教?」伯牙道:「請問兩頭路,那一條路,往集賢村去的?」老者道:「那兩頭路,就是兩個集賢村。左手是上集賢村,右手是下集賢村,通衢三十裡官道。先生從谷出來,正當其半,東去十五裡,西去也是十五裡。不知先生要往那一個集賢村?」伯牙默默無言,暗想道:「吾弟是個聰明人,怎麼說話這等糊塗!相會之日,你知道此間有兩個集賢村,或上或下,就該說個明白了。」 伯牙卻才沉吟,那老者道:「先生這等吟想,一定那說路的,不曾分上下,總說了個集賢村,教先生沒處抓尋了。」伯牙道:「便是。」老者道:「兩個集賢村中,有一二十家莊戶,大抵都是隱遁避世之輩。老夫在這山裡,多住了幾年,正是『土居三十載,無有不親人。』這些莊戶,不是舍親,就是敝友。先生到集賢村必是訪友,只說先生所訪之友,姓甚名誰,老夫就知他住處了。」伯牙道:「學生要往鐘家莊去。」 老者聞「鐘家莊」三字,一雙昏花眼內,撲簌簌掉下淚來,道:「先生別家可去,若說鐘家莊,不必去了。」伯牙驚問:「卻是為何?」老者道:「先生到鐘家莊,要訪何人?」伯牙道:「要訪子期。」老者聞言,放聲大哭道:「子期鐘徽,乃吾兒也。去年八月十五采樵歸晚,遇晉國上大夫俞伯牙先生。講論之間,意氣相投。臨行贈黃金二笏,吾兒買書攻讀,老拙無才,不曾禁止。旦則采樵負重,暮則誦讀辛勤,心力耗廢,染成怯疾,數月之間,已亡故了。」 伯牙聞言,五內崩裂,淚如湧泉,大叫一聲,傍山崖跌倒,昏絕於地。鐘公用手攙扶,回顧小童道:「此位先生是誰?」小童低低附耳道:「就是俞伯牙老爺。」鐘公道:「元來是吾兒好友。」扶起伯牙蘇醒。伯牙坐于地下,口吐痰涎,雙手捶胸,慟哭不已,道:「賢弟呵,我昨夜泊舟,還說你爽信,豈知已為泉下之鬼!你有才無壽了!」鐘公拭淚相勸。 伯牙哭罷起來,重與鐘公施禮。不敢呼老丈,稱為老伯,以見通家兄弟之意。伯牙道:「老伯,令郎還是停柩在家,還是出瘞郊外了?」鐘公道:「一言難盡!亡兒臨終,老夫與拙荊坐於臥榻之前。亡兒遺語囑付道:「修短由天,兒生前不能盡人子事親之道,死後乞葬于馬安山江邊。與晉大夫俞伯牙有約,欲踐前言耳。』老夫不負亡兒臨終之言。适才先生來的小路之右,一丘新土,即吾兒鐘徽之塚。今日是百日之忌,老夫提一陌紙錢,往墳前燒化,何期與先生相遇!」伯牙道:「既如此,奉陪老伯,墳前一拜。」命小童代太公提了竹籃。 鐘公策杖引路,伯牙隨後,小童跟定,複進穀口。果見一丘新土,在於路左。伯牙整衣下拜:「賢弟在世為人聰明,死後為神靈應。愚兄此一拜,誠永別矣!」拜罷,放聲又哭。驚動山前山後、山左山右黎民百姓,不問行的住的,遠的近的,聞得朝中大臣來祭鐘子期,回繞墳前,爭先觀看。伯牙卻不曾擺得祭禮,無以為情,命童子把瑤琴取出囊來,放于祭石臺上,盤膝坐於墳前,揮淚兩行,撫琴一操。那些看者,聞琴韻鏗鏘,鼓掌大笑而散。 伯牙問:「老伯,下官撫琴,吊令郎賢弟,悲不能已,眾人為何而笑?」鐘公道:「鄉野之人,不知音律,聞琴聲以為取樂之具,故此長笑。」伯牙道:「原來如此。老伯可知所奏何曲?」鐘公道:「老夫幼年也頗習。如今年邁,五官半廢,模糊不懂久矣。」伯牙道:「這就是下官隨心應手一曲短歌,以吊令郎者,口誦于老伯聽之。」鐘公道:「老夫願聞。」 伯牙誦雲: 「憶昔去年春,江邊曾會君。 今日重來訪,不見知音人。 但見一抔土,慘然傷我心! 傷心傷心複傷心,不忍淚珠紛。 來歡去何苦,江畔起愁雲。 子期子期兮,你我千金義,歷盡天涯無足語, 此曲終兮不復彈,三尺瑤琴為君死!」 伯牙于衣夾間取出解手刀,割斷琴弦,雙手舉琴,向祭石臺上,用力一摔,摔得玉軫拋殘,金徽零亂。鐘公大驚,問道:「先生為何摔碎此琴?」伯牙道: 「摔碎瑤琴鳳尾寒,子期不在對誰彈! 春風滿面皆朋友,欲覓知音難上難。」 鐘公道:「原來如此,可憐!可憐!」 伯牙道:「老伯高居,端的在上集賢村,還是下集賢村?」鐘公道:「荒居在上集賢村第八家就是。先生如今又問他怎的?」伯牙道:「下官傷感在心,不敢隨老伯登堂了。隨身帶得有黃金二鎰,一半代令郎甘旨之奉,一半買幾畝祭田,為令郎春秋掃墓之費。待下官回本朝時,上表告歸林下。那時卻到上集賢村,迎接老伯與老伯母,同到寒家,以盡天年。吾即子期,子期即吾也,老伯勿以下官為外人相嫌。」說罷,命小僮取出黃金,親手遞與鐘公,哭拜於地。鐘公答拜,盤桓半晌而別。 這回書,題作《俞伯牙摔琴謝知音》。後人有詩贊雲: 勢利交懷勢利心,斯文誰複念知音? 伯牙不作鐘期逝,千古令人說破琴。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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