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學達書庫 > 方苞 > 方望溪先生全集 | 上頁 下頁 |
| 結感錄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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康熙辛卯冬十月,余以《南山集》牽連被逮,江甯蘇侯奉檄至餘家。時吾母老疾多悸,侯偕餘入見,具言天子有詔入內廷校勘,馳傳不得頃刻留。是日下縣獄。侯朝夕入視,或夜歸,必就榻上相慰勞。時制府噶禮銳意窮竟根株,委某官捜餘家書籍。侯聞,以暮先至部署,不使老母得聞。餘北行,值隆寒,為具輿馬,所出皆庫金。余固辭,侯曰:「自吾為吏於此,迫公事以虧庫金者屢矣,獨為君累乎?」侯始之官,即不偕妻子,曰:「吾不能逢上枉下,歸有日矣。」江甯縣附省城,而所治屬蘇松巡撫。時巡撫儀封張公伯行,賢者也,而與侯亦不相知。緣是歲鄉試弊發,儀封公疏糾制府,制府委某官暨侯捕某胥,陰令某官置金某胥空舍中,隨發之以自解。侯實不知,而儀封公,謂侯亦與聞其事也。 甲午冬,有名貴人之官過蘇,余寄語儀封公:「蘇侯賢者,不得以制府事相疑」,而侯已以他事罷矣。 侯名塤,字慕鞠,庚辰進士,福建南安人。安徽布政使。馬公逸姿,字駿伯,陝西咸寧人,先公在官,死於寇。公以蔭起家,始至,嘗介吾友白君玟玉通問,願為交,余謝不敢見。及余被逮,江蘇廉使以事出,制府命公攝理,督糧道李公玉堂佐之。公豫誡群吏毋得縲絏,每見餘,貌必蹙,語必稱先生,李公亦然。時制府欲得戴氏他書以上,親鞠諸被逮者。公入言:「某邦人之望,每大府及監司至,必禮於其廬,而固辭不敢交也。雖在難,願公毋操切,以慰邦人之心。」制府實惡餘。其後與儀封張公相構,掛余名彈章,而親鞫時未嘗加聲色,則公力也。 無何,廉使歸,亦欲得事端以自為功,將以金木訊餘,公力阻之,不可,乃正色曰:「朝命捕人,非鞫獄也。某儒者,上所知名,今以非刑苦之,設犯風露死,孰任其責?」乃止。遣解之日,公與諸司及部使者坐堂上,吏執籍呼逮人過堂下,加械畢,公起立離位,諸司次第起,使者亦起。公肅餘升堂,手解餘系,謂使者曰:「方先生儒者,無逃罪理,君為我善視之,毋使困於隸卒。」既就道,使者每食,必先饋餘,同逮者餘喙,就逆旅,必問安否。既至京,揖餘曰:「吾在江南,惟馬公遇我獨厚。問何以然,則子之急也。子今至矣,為我報公,子無傷也。」 余告以未事時,與公實未謀面,聞者莫不嗟歎焉。 張公丙厚,字爾載,號腹庵,甲戌進士,磁州人。壬申、癸酉間,余至京師,與相識,或間曰:「某甚輕君。」越數歲,相見於江南,始得自解說,而為交亦未深也。及餘被逮,公適為刑部郎中,時上震怒,特命塚宰富公甯安與司寇雜治。富廉直,威棱懾眾,每決大議,同官噤不得發聲。餘始至,閉門會鞫,命毋納諸司。公手牒稱急事,叩門而入,問何急?曰:「急方某事耳。」遂抗言曰:「某良士,以名自累,非其罪也。公能為標白,海內瞻仰,即不能,慎毋以刑訊。」因於案旁取飲,手執之,俯而飲餘。長官暨同列莫不變色易容。眾目者集於公,公言笑灑如。供狀畢,獄隸前加鎖,迫扼喉間,公厲聲叱之,再三易,仍用狹者。時事方殷,長官曰:「俾退就階墀,徐易之。」公曰:「下階終不得易矣。」既易鎖,親送至獄門,諭禁卒曰:「某有罪,彼自當之,汝輩如以苛法相操者,吾必使汝身承其痛。」是獄,朝士多牽連,雖親故畏避不敢通問。公為刑官之屬,乃不自嫌而訟言餘冤,相護於公庭廣眾中,諸公自是乃服公之義也。 旬餘,公以他事奪官。始公年少尚氣,多聲色之好。及罷歸,益自刻砥,讓型于家,任恤比於鄉人。自成童至艾耋,背面皆稱腹庵公以語余者,夏峰孫征君之曾孫用禎也。宋夢蛟,字德輝,無為州人。余被逮,戚友謀偕行者,懷甯宣左人,曰:「吾友宋君適在此,可屬也。」是達於事而無欺勤力,嘗送其友妻子自成都下峽,凡逾月不脫冠衣,因與劉古塘詣君言故。時獄方起,多枝蔓。餘在縣獄,制府命入視者輒記姓名,眾恇懼,君聞言即許諾。既行,易姓名尾餘後。每就逆旅,則間廁左右,在途事無違者。 君以辛卯十有一月偕余至京師,次年秋,歸視其家。時獄久具,聖主矜疑,每請決,輒留不下,未知決時。而君雅游,以餘故乏其家事,且而歲矣。眾謂事不可待,請君且他圖,以十金遺君家,君即用為資至京。 又逾年三月,餘出獄,隸旗下,事定,乃辭去。君貌甚昂,發須皓然,嘗客司空熊公所,又與學士宋公有連,皆抗禮,遇事即面爭。及偕餘周旋隸卒間,甚自屈,與主逮部使者家隸朱某為兄弟。將至京,使朱先致賂於梏撲隸。及至,即日會鞫,餘承罪免刑,無所用之。眾皆曰:「金不可得矣。」越翼日,朱以金來,曰:「宋君之義,胡可欺也!」 楊三炯,字千木,諸暨人。辛卯冬,余在刑部獄,同系者與君善。君入視,必與餘相見,自通姓名,踰月未嘗一接語言,其後一語即大相得。故事:凡讞重囚,必閉獄門,非在官者不得出入。君因置禁籍,昌群胥入視。獄中地狹,自春徂秋,疫厲作,死者相望,穢氣鬱蒸,雖僕隸不可耐;而君旬日中必再三至,或淹留信宿,道古今,證以天道人事,慷慨相勖,雖餘亦忽不知其身之危與地之惡也。是獄成于辛卯之冬,而決以癸巳三月,獄辭五上始下。 近畿有大姓延君為經師,君與要必吾友獄決始可就。凡五易期,至餘出獄事定,然後去。當是時,君名動京師,士友皆延頸願交。是歲秋,特行會試,諸公爭欲令君出門下,君曰:「以是為名,非吾心也。又因而利焉,鬻販之道也,吾恥之。」遂去京師,自是不復與計偕。始部胥承行是獄者,以求索不遂,于余獨深文周內。無何,以他事黜易一胥,常陰為余,莫知其由。君去京師踰年,始知後胥君所謀置也,為是竭其資。金壇王澍若霖雲。 結感錄者,志辛卯在理時諸公為餘德者也。餘羸老蹇拙,雖報德不敢自誓也,惟感結於心而已。其故交如同裡劉捷古塘、姊夫馮庚綏萬、清澗白斑玟玉、溧水武文衡商平、高淳張自超彝歎、金陵朱文鑣履安、翁荃止園不在列,蓋感者以為其道未可以得之也。若諸君子,則與吾為友時,早見其然矣。今感而錄焉,是輕諸君子之義,而使古者為友之道不明也。考之于經,凡諸父諸舅道同而志相得者,皆名為友。既為友,則有相死之義,有複讎之禮,況急難相先後哉!始余與清澗白君一見如故交,與之語連日夜,至戚某詫焉,餘笑曰:「假餘以急難叩門,其坦相受者,必白君也;執而訴諸官者,必吾子也。」諸姻戚聞之,皆以為過言。及余在難,戚某果避餘若浼,然後信前言之不妄焉。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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