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卷六 書


  ◎書三十二首

  ▼與閻百詩書

  昨所論「孔子歿,子張欲師有若」,而記載子張死,曾子有母之喪,則曾子問一篇,皆母在時所講問,可正子瞻所譏于程子之誤,宜筆於書。至病程、朱刪易經字,則不敢不多為反覆。蓋專易經字者,漢儒之病也。程、朱所刪易甚少,而皆依於理。

  僕每見周秦以前古書,字形與聲近,則眾書所傳多異,即一書諸本中亦有增損改易。竊歎古書不可通者,多以字訛,而人莫能辨也。如商書「自周有終」,酒誥「爾尚克羞耉惟君」,解者支離牽合,終不可通。若「君」與「周」互易,則其義不待詁而明矣。蓋篆體二字,本形似也。韓退之羅池廟詩:「乃此方之人,惟侯是非」,按其前後辭意,昭然明白。而此以形訛「北」,「惟」以聲訛「為」,子瞻不能辨,又自為之說,而大書深刻焉,則其讀書觀理之不詳可見矣。《莊子》外篇「舜將死,真冷禹曰」不易為「遺令」得乎?《史記·封禪書》:「至梁父矣,而德不洽。」謂梁父非衍,可乎?僕嘗自恨寡陋,見古書字訛,無所證據,而不敢擅易,願得博極群書者以正之,故欲化足下之成心而求助焉,非敢以辯翹明,惟足下鑒之。

  ▼與孫以甯書

  昔歸震川嘗自恨足跡不出裡閈,所見聞無奇節偉行可紀,承命為征君作傳,此吾文所托以增重也,敢不竭其愚心。所示群賢論述,皆未得體要,蓋其大致不越三端:或詳講學宗指及師友淵源,或條舉平生義俠之跡;或盛稱門牆廣大,海內向仰者多。此三者,皆征君之末跡也。三者詳而征君之志事隱矣。

  古之晰于文律者,所載之事必與其人之規模相稱。太史公傳陸賈,其分奴婢裝資,瑣瑣者皆載焉。若蕭、曹世家而條舉其治績,則文字雖增十倍,不可得而備矣。故嘗見義于留侯世家曰:「留侯所從容與上言天下事甚眾,非天下所以存亡,故不著。」此明示後世綴文之士以虛實詳略之權度也。宋、元諸史,若市肆簿籍,使覧者不能終篇,坐此義不講耳。征君義俠,舍楊、左之事,皆鄉曲自好者所能勉也。其門牆廣大,乃度時揣已,不敢如孔、孟之拒孺悲、夷之,非得已也。至論學則為書甚具,故並弗采著於傳上,而虛言其大略。昔歐陽公作尹師魯墓誌,至以文自辨,而退之之志李元賓,至今有疑其太略者。夫元賓年不及三十,其德未成,業未著,而銘辭有曰:「才高乎當世,而行出乎古人。」則外此尚安有可言者乎?

  僕此傳出,必有病其太略者。不知往者群賢所述,惟務征實,故事愈詳而義愈陿。今詳者略,實者虛,而征君所藴蓄,轉似可得之意言之外。他日載之家乘,達于史官,慎毋以彼而易此。惟足下的然昭晰,無惑於群言,是征君之所賴也,于僕之文無加損焉。如別有欲商論者,則明以喻之。

  ▼答喬介夫書

  〔原集題書答友,起數行不明書開海口及車邏河事,蓋刻文時有顧忌也。先生曾孫傳貴刊集外文重出此篇題作《答喬介夫書》,今從彼本而仍編於此。鈞衡識。〕

  蒙諭為賢尊侍講公作表志或家傳,以鄙意裁之,第可記開海口始末,而以侍講公奏對車邏河事及「四不可」之議附焉,傳志非所宜也。蓋諸體之文,各有義法。表志尺幅甚狹,而詳載本議,則擁腫而不中繩墨。若約略翦截,俾情事不詳,則後之人無所取鑒,而當日忘身家以排廷議之義,亦不可得而見矣。國語載齊姜語晉公子重耳凡數百言,而春秋傳以兩言代之,蓋一國之語可詳也。傳春秋總重耳出亡之跡,而獨詳於此,則義無取。今試以薑語備入傳中,其前後尚能自運掉乎?世傳國語,亦丘明所述,觀此可得其營度為文之意也。

  家傳非古也,必阨窮隱約,國史所不列,文章之士乃私錄而傳之。獨宋範文正公、範蜀公有家傳,而為之者張唐英、司馬溫公耳。此兩人故非文家,于文律或未審。若八家則無為達官私立傳者。韓退之傳陸贄、陽城,載順宗實錄,順宗在位未踰年,而以贄與城之傳附焉,非所安也。而退之以附焉者,以附實錄之不安,尚不若入私集之必不可也。以是裁之,車邏河議必附載開海口語中,以俟史氏之採擇,於義法乃安。凡此類,唐宋雜家多不講,有明諸公亦習而不察,足下審思而詳論之,則知非僕之臆說也。

  ▼與翁止園書

  苞白止園足下:僕晚交,得吾子心目間,未嘗敢以今人相視。及遘禍,所以憫其顛危,開以理義者,皆不背於所期,是吾子所以交僕之道已至也。有疑焉而不以問,則於吾子之交為不稱,故敢暴其愚心。近聞吾子與親戚以錐刀生隙,嘖有煩言,布流朋齒,雖告者同辭,僕堅然信其無有。然蘇子有言:「人必貪財也,而後人疑其盜;必好色也,而後人疑其淫。」毋吾子之夙昔尚有不能大信於彼人者乎?

  僕往在京師,見時輩有公為媟嬻者。青陽徐詒孫曰:「若無害,彼不知其不善而為之也。吾儕有此,則天厭之矣。昔叔孫豹以庚宗之宿致餒死,叔向娶于巫臣氏而滅其宗。蓋修飭之君子,不獨人責之,天亦責之。」詒孫之言,可謂究知天人之故者也。僕自遘禍,永思前愆,其惡之形於聲、動於事者無幾也,而遂至此極者,既將以士君子為祈向,而幽獨中時不能自灑濯,故為鬼神所不宥。吾子高行清德,豈惟信于朋友,雖鄉里間愚無知者,猶嘆羨焉。然則子之行身,其慎矣哉!

  僕又聞古人之有朋友,其患難而相急,通顯而相致,皆末務也。察其本義,蓋以勸善規過為先。僕自與人交,雖素相親信者,苟一行此,必造怒而逢尤。僕每以自傷,然未敢以忖吾子。于前所聞,既信吾子之必不然,于後所陳,又信吾子必心知其然。是以敢悉布之。

  ▼與李剛主書

  九月中,自塞上歸,附書相問,而息耗久不至。仲冬望後二日,或致函封,發之,則太夫人《行述》也。呼兒章讀之,篇終而郞君長人之狀附焉,驚痛不能夕食。太夫人耄而考終,在仁孝者猶難為懷,況重以長人之天枉乎!此子天民之秀,非獨李氏所恃賴也。僕不能自解,豈能為吾兄解?然有區區而欲言者,言之則非其時,而重傷吾兄之意;不言則于交友之道為不忠,是以敢終布之。

  《易》曰:「洊雷震,君子以恐懼修省。」僕平生所遭,骨月閔凶,殆人理所無。悲憂危蹙中,每自念性資迫隘,語言輕肆,與不祥之氣實有相感召之理。以吾兄之德行醇懿,而衰暮罹此,語天之道有不當然者。竊疑吾兄承習齋顏氏之學,著書多訾謷朱子。習齋之自異于朱子者,不過諸經義疏與設教之條目耳。性命倫常之大原,豈有二哉?此如張、夏論交,曾言議禮,各持所見,而不害其並為孔子之徒也,安用相詆訾哉!記曰:「人者,天地之心。」孔孟以後,心與天地相似,而足稱斯言者,舍程、朱而誰與?若毀其道,是謂戕天地之心,其為天之所不祐決矣。故自陽明以來,凡極詆朱子者,多絕世不祀。僕所見聞,具可指數。若習齋、西河,又吾兄所目擊也。

  僕自今年來,食飲益衰,塞外早寒,得上氣疾,幾死者再焉。恐一旦委溝壑,則終無以此聞於左右者,是僕負吾兄夙昔相愛重之誼,而死有餘責也。昔泰伯無子,伯魚早喪,況吾兄子姓甚殷,固知所陳理弱情鄙,不足移有道者之慮。然君子省身不厭其詳,論古不嫌其恕。儻鑒愚誠,取平生所述訾謷朱子之語,一切薙芟,而直抒已見,以共明孔子之道,則僕之言雖不當,而在吾兄為德盛而禮恭,所補豈淺小哉!

  聞太夫人既祔葬,僕身拘綴兒章,疹後不可以風,將使獻歲赴吊,先此代唁,並呈長人哀辭其遺腹若天幸男也,則速以報我。臨簡哽咽,不盡欲言。

  ▼與安徽李方伯書

  得來教,忻悚合併。執事服官有年,聲績顯布中外,尚恐民治有缺,越二千里而詢於愚儒。今而知所至稱賢,不苟然也。

  安徽諸郡吏民所公患,莫若采鐵。初額僅七萬觔有奇,大府上言,宜撥移產鐵之地,部議駁責,轉加三倍,自是無敢及此者。儻能與有司詳議,白大府密劄奏聞,而陰有以慰戶部及內府諸郞吏之心,然後露章以請,則無曩者壅遏之患矣。又凡害之已見者,人知憂之,而伏積於無形者,則昧焉。往者遂甯張公子為懷甯縣令,謂周官荒政,弛山澤之禁,令民得縱漁樵。自是以後,歲小祲衺惡民千百為群,決堤防,毀墳禁,莫可禦止。古者出澤隸於官,故弛其禁以利民。今則民力所自營,而租賦之所從出也,可任其相劫奪乎?用此二十年中,皋陸陂池少遠於宅舍者,民皆棄置而不務孳息,薪材魚鱉,價踴三倍。使常利坐失於伏闇之中,而亂心生於理平之日,非早遏其流,異日必為亂本。

  昔宓子治單父,齊師將至,父老請曰:「麥已熟矣,請使邑人出自刈傅郭者。」三請,宓子不許,曰:「甯使齊人刈之,令吾民有自取之心。」其創必數年不息。此仲尼之徒深明于先王以道立民之意也。其他法久弊生而宜革者,如鋪設總甲以稽竊賊,而為賊謀主;江置汛地以防大盜,而為盜窟宅;裡立鄉約保正以息爭察訟,而鬥辨繁,壅蔽生。執事久官南中,聞此必熟矣。若能與所司詳議而改紀之,俾良有司奉行有成效,則下其法于諸郡,非一時之利也。

  凡茲所陳,或關於大府,或責之有司,或議于同官執事,皆可為之樞紐。若官中之事,以執事之仁明,必曲得其次序久矣,無待於某之瀆告也。

  ▼與安溪李相國書

  老母數日痰氣襲逆,倍甚於前,晝夜無寧晷。某于此時,尚何心及外事,而有不得不為閣下言者。

  昨聞某官虧空一疏,遠近爭駭。果用其議,則旬月中故吏誅戮者數千人,械系而流者數千家,期年之內,天下郡縣承追之吏奪官者十八九。凡今之吏,孰是畏名義而輕去其官者?操之太蹙,必巧法別取,以求自脫,恐繼自今愚民得安其生者鮮矣。聞大司寇韓城張公止其議至再三。彼于同官,尚不忍其動於惡,況閣下日與天子議政于廟堂,而可使國立謗政,民滋其毒哉?又聞在事者多雲天子不嗜殺人,將從末減放流而止耳。嗚呼!刑罰之施,惟其當否耳。使所虧庫金,果群吏侵欺以便其身家,雖誅戮之不為厲,而陷此者,多困於公事採辦與大吏之誅求,其坐驕奢不節者,十無一二焉。故數十年來,執法者明知其弊,而姑寬假之。若以放流為輕罰而可亟施,則未知其去死刑一間耳。即以某身言之,聖上赦其死罪,又免放流,而老毋之北行也,家人以赴任為言,舟車之適,與無罪者等,徒以異水土、思鄉井,而遘此篤疾。今諸公不昌言某議之非,而徒恃天子之寬仁,萬一果如所料,用其議而從末減,則此數千家老弱無罪而死者,不知其幾矣。

  閣下嘗語余曰:「聖人之心,即吾人之心也。今使吾人殺一無罪而得為王侯,必不為也。則聖人之不以天下易此無疑也。」某嘗誦之,以為明道之言。然則閣下宜用此言於今日矣,以去就爭之可也。《荀子》曰:「馬駭輿,則君子不安輿;庶人駭政,則君子不安位。」體國之義,當重以為憂,非徒望閣下為盛德事。伏惟鑒察。不宣。

  ▼與徐司空蝶園書(一)

  河北諸路旱荒,聖主減膳弛縣,詔廷臣言事,而群公未聞進嘉謨以佐百姓之急者。夫備災宜豫,非倉卒所能舉。今野荒民散,而新穀不生,所可為者,惟無使舊穀妄耗耳。古之治天下,至纖至悉也,故蓄積足恃。《周官》凡酒皆公造,民得飲酒,獨黨正、族師歲時蠟酺耳。漢制:「三人無故共飲,罰金一鍰。」三國時,家有酒具,行罪不宥。誠知耗嘉谷於無形,而眾忽不察者,惟酒為甚也。

  今天下自通都大邑,以及窮鄉小聚,皆有酤者。沃饒人聚之區,飲酒者常十人而五,與瘠土貧民相校,約六人而飲者居其一,中人之飲,必耗二日所食之穀。若能堅明酒禁,是三年所積,可通給天下一年之食也。其藏富於民,與古者耕九餘三之數等。孟子曰:「聖人治天下,使有菽粟如水火。」豈窕言以欺世哉!凡民間用酒,莫宜於祭祀婚姻。然周公制法,不耕者無盛,不績者不衰。祭無盛猶可,況以歲凶而去酒乎?至公家之事,不過歲祭孔子廟,及賓興鄉飲,有司自可及時以釀,《周官》所謂事酒是也。今功令通禁燒秫為酒,而他酒及酒肆無禁,故眾視為具文,而官吏反得因緣以為奸利。宜著令,凡酒皆禁絕。令到之日,有司巡視鄉城,已成之酒,皆輸公所,俾其人自賣,而官監之,盡而止。過此以往,有犯禁者,其店房什器官沒之。若私釀於家,則紳衿褫服,白衣決杖,罰用漢法。凡境內有酒肆而有司不能禁察者,奪其官,首舉者賞五十千。

  夫周公當重熙累洽、年谷順成之日,而使天下有祭無盛、喪無衰者,非故欲拂人之情也,不如此,不足以齊眾阜財,而使長得其樂利也。俟數年之後,谷粟陳陳相因,然後用漢法變而通之,間歲官賜民酒戶三鬥,俾儲以共祭祀、婚姻,養老疾。有非常之澤,然後賜酺。如此,則政有常經,且可以正民之禮俗矣。

  世人樂因循偷苟,有述古事、陳古義者,輒目為迂闊。然自公卿大夫吏士,務適時宜而羞為迂闊者,蓋數十年於茲矣,則其效可睹矣。太夫人春秋高,不敢告公以難行事,如此類,言之者無過,而實良圖。望宿留瞽言。

  ▼與徐司空蝶園書(二)

  公體中尚未霍然,不宜以外事相撓,而有不敢緩告者。近聞漕船膠凍濟寧以北者七千七百有奇,沿途剽劫,百十為群。計每船篙工不下十數人,皆奇民無家,獷悍酗博。平時回空,官督晝夜兼行,暫時停泊,附近村落,客船必遭竊攘。況聚十余萬饑寒之人,連屯數百里內,又承東土凶饑盜賊之後,設有猾桀者乘此瑕釁,恐不獨沿途居民之害也。公宜密劄奏聞,乞上察訪,早為區畫。

  又聞湖撫以兌漕期誤,請改雇民船。議下九卿,各省將用為式。夫漕船官具衛丁,本有秩廩,故量給資糧,以募篙工,然猶私載民貨,多方補苴,始能訾給。若雇民船,其費數倍,官不能具,必抑派裡民,則賦法不可問矣。七月間,楊君千木自河上以書來,言聞通倉陳米充溢,宜停運一年。歲祲之地,其糧聽有司出糶,俟秋成仍糴滿原額,分兩年帶運。如此則民食可充,漕船可修,河道可治。此利之顯見者,尚未知中有伏害否?幸與練事者詳議之。

  又自今年來,各省報荒,不約而同辭,不請賑,不請蠲,但乞減價糶常平倉粟,事後仍率屬蠲補。夫常平倉粟之空,十餘年矣,此天下所明見也。此議行,則糶粟之價、補倉之粟,必有所出。不識有司皆自其家篋金輦粟而至乎?抑粟與金天降而地出乎?是被災之地,轉應苛斂庫金數十萬,秋成之後,加征倉粟數十萬。繼自今,災民惟恐有司之報荒,而主計者且利荒報之踵至矣。

  公位正卿,年七十,宜日夜求民之疾,詢國之疵而上言之。上方鄉公,又閔公衰疾,僕任其無大咎。若因此失官,則亦可以暴平生之志,謝眾口之責矣。惟公熟計而審處之。

  ▼答某公書

  自得手教,沖惕累日,以公知某之深,而猶未達,愚心不可以默而止也。比者浮說日滋,故謂公宜怵然為戒。在某自能聞流言而不信,而公則不宜謂「自反無是」而忽之也。

  聖人系易,於乾之九三曰:「君子以終日乾乾,夕惕若,厲,無咎。」又曰:「二多譽,四多懼。」三猶惕也,四則懼矣,豈止於怵然為戒乎?戒之雲何?苟非道義之交,必多方限隔,俾不得親附是也。孟子所謂三自反者,君子處貧賤而遭橫逆則然耳。若遭時行志,則不惟自反,必將使實德實事有以大服天下之心,而誠無不動,古人軌跡昭然可睹。其然,則尚安用戒哉?然其初則必自能戒始。往年宵人妄言,能自通於左右,某以告公,益嚴毖二三同志,不避怨嫌而昌言於眾,至於今則寂然矣。此無稽之言,亦宜怵然為戒之明效也。然浮言難息,較甚於影射。蓋影射有跡,而浮言無跡也。息之難,則所以絕其根源而避其疑似者,宜尤力焉。

  來示又雲相信相知如某,而猶惑於僉邪之言。得某書,憮然者久之,則未察愚心,而於事之理亦未達也。公於某患難相拯,情好久長,而數以無稽之言瀆告,過當之語相規,非相知相信之深,而能如是乎?然公位極公相,而惟恐布衣窮交,不相信,不相知,即此見公之自待也厚,而視某亦不輕。此某所以於無稽之談,自覺不以告而心不能安,義不可止也。以富鄭公之賢,而蘇洵憂其無成,伊川程子謂於國家大事知而不言,為名教罪人。蓋古之君子,于夙所愛敬,則責之倍嚴,忠之至,厚之至也。若某所雲,不過憂讒畏譏,世俗之淺意耳。然自某而外,恐亦無用此數數於左右者矣。公試思聞知舊被謗而置若不聞者,難乎?抑崎嶇而必以達,規切而一無隱者,難乎?審此,則可知鄙人之心矣。

  更有請者,我皇上德政日新,若因水災延問大臣,急宜開陳者,約有數事。若盡獲施行,功在社稷,即措注一二,亦澤被群生。謹條列別簡,惟宿留瞽言,何日得暇,尚當就公面議之。

  ▼與常熟蔣相國論征澤望事宜書

  僕聞古之制戎狄者,欲大創之,則必堅壁以示之弱,蹙縮佯敗以驕之,委之畜產財物車甲以中之,使狃於屢勝,深入逐利,然後設伏要擊,一舉而撲滅之,李牧之守趙邊是也。漢武設謀馬邑,蓋用牧之遺教,不幸為單于所覺,故不得已而與之毒逐於沙場。然其行師,近者不過數百里,遠者千里,惟絕幕之師,衛、霍並出,窮戰比勝,為千古所震耀。然師之所極,不過二千里,臨翰海而止耳。自是匈奴遠遁,幕南無王庭,則漢亦不復追躡矣。蓋道裡可計,日月有期,饋餉相踵,芻牧以時,吾之士氣未衰,而馬力未竭也。然後長技可用,而敵不能支。

  其成功於絕域,惟貳師之服大宛,陳湯之滅郅支,常惠之折龜茲,而是三者皆非行國也。其城郭邑聚,人民產業,不可移徙,則其心有所系,力有所極,而吾之計謀有所施,是皆循數推理而知其必然,非幸勝也。蓋郅支畏漢遠徙,依康居以國,而不禮其君,殺其女,遍虐其國人,則先自敗而瑕釁可乘矣。漢自武、昭立都護,治烏壘,據西域之中,屯田積粟、厲兵撫眾者四世,則地利得,形勢強,道路悉矣。烏孫諸國皆承漢節,同時而發其兵者十五王,則郅支之羽翼盡矣。入其境,呼康居貴人與定謀,傅其城,康居以萬騎環城而備其逸,〔郅支單于聞漢兵至,欲去,疑康居怨已為漢內應,又聞烏孫諸國兵皆發,自以無所之,己出複還〕,則計慮周矣。郅支既滅,計其戰死,生虜及降者不過三千人,而漢以十五倍之眾壓之,是謂步師袵席之上,取敵囊檻之中,必克而無疑者也。

  至於龜茲,則國尤小,道尤近,故不戰而自屈。惟大宛之師,鑿空創始,用力甚艱。然自衛、霍屢出,斬馘動數萬,單于懾伏,威震百蠻,而甲卒之屯酒泉以北者十八萬。故貳師再行,當道小國莫不迎軍給食,遂屠侖頭,平行至宛,則所憑之勢厚矣。然天下騷動,傳相奉伐宛,漢兵之出燉煌者六萬,負載私從者不與焉,而終不能入其中城,軍入玉門者萬餘人,故自前世皆以為得不償失也。然前世之藩籬在邊塞,而我朝之藩籬在四十八家,故謂澤望跳樑,可置而不問,皆未知聖祖皇帝之廟謨與我皇上之遠慮者也。但其地絕遠,非旬月可到,及逐水草移徙,無城郭可指。其鄰近之國,雖仰我威德,至於臨敵決機,恐未能實心効命。萬一我師既至,而彼複遷徙鳥舉,則前勞盡棄,後策益艱。專制閫外者,非不知此也,徒以造謀未審,暴師踰年,勞費已深,而無尺寸之效,恐聖主責言,無辭以對,故堅持前畫,謂賊有可平之道,遷延歲月,以緩譴訶,而不暇為國長計耳。

  以今之勢,莫若先為不可犯,以待賊之瑕釁。相度山川面勢,道裡走集,擇可耕可牧之地,宿兵屯田,召募邊民習苦耐寒者,塹壕築壘,據其中央,臨制四旁,俾近西內屬諸部,有恃以無恐。賊至則並心一力,彼此相援,乘機阻隘,必使大創。賊不至,則深耕廣蓄,牧馬練士,以揚軍聲。然後以本朝威信,漸披其與國,嚴邊市之禁,使王侯貴人非邀恩賜予,無由得錦繡采繒,部人非通邊市,無由得茶布絮糱、養生送死之具。使其鄰近部落,一如漢時西域諸國,兵可發,君長可呼。然後明暴孼賊之罪,佈告諸部,有與交通者,永絕互市;有能破其軍、擒其將者,以功小大厚立賞格,使上下欣羡。有能連兵合謀,執其君以獻者,即分其土地人民以予之,賜金百萬,他物稱焉。使孼賊孤立恫疑,而與四鄰相猜,然後可俟其瑕釁,一舉而撲滅之也。

  僕荷兩朝聖主如天之仁,斷脰刳心,不足為報,而辱公以古義相取幾三十年。願俟獨對之頃,剴切直陳。雖不能遽奪眾議,而聖明天縱,一二載後,必重思公言,而審定國家之本計矣。望毋以為老儒之常談而忽之。

  ▼與孫司寇書

  朔後一日薄暮,書吏送秋審冊到。僕以討論《三禮》及閱庶常課藝事方殷,未得到班。次日薄暮,書吏持審單至,見雲南絞犯吳友柏改緩決,隨翻供招:釁自友柏起,既迫殺親兄之子,並傷寡嫂左右手及族弟,窮凶極惡,萬無可原。夫聖人不得已而有刑戮,豈惟大義,實由至仁。蓋致天討於有罪,則不敢不殺;哀民彝之泯絕,則不忍不殺。所謂「刑期無刑,辟以止辟」也。

  自古典刑之官,皆以刻深為戒,故宅心仁厚者,不覺流於姑息。又其下則謂脫人於死,可積陰德以遺子孫。不知縱釋凶人,豈惟無以服見殺者之心,而丑類惡物,由此益無所忌,轉開閭閻忍戾之風,是謂引惡,是謂養亂,非所謂邁種德也。昔虞舜刑故無小,其命官曰「怙終賊刑」,而皋陶稱之曰:「好生之德,洽于民心。」周公東征,破斧缺斨,東人歌思,以為「哀我人斯,亦孔之將。」執事以儒者操事柄,望布大德,勿以小惠為仁,即改前議,仍所讞為情真。若有人禍天刑,皆歸於僕,死者亦于公無怨也。望勿以為過言而棄之。

  ▼與顧用方論治渾河事宜書

  康熙三十七年,直隸巡撫于成龍以渾河沖半壁店,近其祖墓,奏改河道迤東入澱。安溪李相國繼撫直隸時,僕屢為切言,奏複故道,當如救焚拯溺,少遼緩之,即不可為謀。後三十年,近畿之地,無罪而死者,不可數計矣。今不幸而所言已驗。昨見吾友與直督李合奏河道事宜,源流利病,鑿鑿有據,且欲為永久計,具見賢者忠實惻怛之心。但不識更改河身,廣拓遙堤之後,渾流遂不入於澱邪?若仍入澱,則可免澱外之沖決奔騰,而終不能免澱中之淤塞,其患正方興而未艾也。蓋直隸之有二澱二泊,乃天心仁愛斯民,于大地凝結時,設此大壑,以受塞北畿南之眾流,以免多方之昏墊。而于成龍乃以私心一舉而敗之,至今已成錮疾。若更不能原始要終,定其規模而底績焉,則終潰敗而不可收拾矣。

  竊思所奏謂「故道已為旗民田廬所占,複之甚難」,是也。而僕之愚心,則謂複于安溪作撫時,則有利而無害。至於今,雖不畏難、不惜費以複之,止可少獲數年之安,而終無救於十數年以後之大患。審形察勢,決然無疑。吾友試思,自改故道未四十年,而二澱已填淤過半,而自前明以至康熙三十七年,渾河之水未嘗不由澱以達運河,而絕無慎淤,其故果安在哉?

  議者謂故道南入會通河,流清而甚駛,故無停淤。此得其一而未知其二也。河流雖駛,能蕩刷泥沙使不停耳。能使泥沙別出於兩澱之外哉?蓋緣夏水未起之前,秋汛既落之後,渾河經流本不甚大,其挾眾壑之泥沙而沛然莫禦者,惟伏秋之漲為然。而河行固安、霸州時,其故道本無堤岸,故散漫於二邑一二百里之間,旬日水退,而土人謂之「鋪金地」者,皆泥沙之所停也。停於二邑之平地者多,則會於清河而入澱者少,而又以數百里之深澱容之,故三百餘年雖少淤澱底而不見其形。自故道既改,則渾河之泥沙無纖微不入於澱,故三十餘年而填淤過半。澱既半淤,則故道雖複,而由會通河入澱之道及西澱之中,必所在淤塞矣。雖歲加挑濬,人力有限,十年之後,終不能免全澱之盡淤。澱既盡淤,則子牙河挾畿南諸水以入澱者,勢無所容,必橫穿南運河;渾河挾塞門諸水以入澱者,勢無所容,必橫穿北運河。更遇伏秋異漲,則近河之地,城郭人民,皆一朝而化為巨浸矣,尚忍言哉!

  今欲為河道民生永久之計,必別開河道,俾濁流不入澱池,直達於澱河下流之丁字沽,而留東西二澱未盡填淤者,以受會通、清河及子牙河伏秋之漲,然後可得數十年之安。苟得數十年之安,而時時修築挑濬,不失其宜,則亦可永久而無患矣。僕之愚心,欲循三角澱之外,迤邐而南,別開一河,廣三十丈,深五六丈。河成,乃于春水未起,秋汛既過之後,引注濁流於其中,而閉其入澱之道。河形磬折,而斜入于丁字沽,去三忿口海河不過十餘裡,但于十余里間,開拓運河西岸之堤,使河身寬闊,足以容納眾流,而增培運河東岸之堤,廣厚一倍,以防其震撼,則可保無虞矣。且於新開渾河二十裡之外,順河身延築遙堤,使伏秋汛漲,有所遊蕩,則不致更有沖決矣。

  僕未嘗身經其地,惟按圖籍,循數推理而建此議,不若吾友躬臨目見,昭晰無疑。望審其形勢,揭其情狀,以開愚蒙。如或可行,即改前議而懇陳之。古之君子,功不必自已成,謀不必自已出,惟期分國之憂,除民之患耳。況茲事體大,實億萬人生死所關,而非一世之利害哉!

  昔世宗皇帝命怡賢親王總理河道營田,首命別求一道,俾渾河直達海口而不入澱。聖謨洋洋,一言而盡京畿之地勢,究河道之源流矣。若能奉先帝之遺意,除蒸民之劇憂,定此遠謨,萬世永賴,在皇上則為輔相天地之實事,在吾友則為保障億兆之奇功。而僕四十年胸中之痞塊,一旦消釋,亦可以死不恨矣。若大綱既定,其餘節目當續布之。

  ▼與鄂少保論修三禮書

  二禮自注疏而外,群儒解說無多,所難者,辨注之誤,芟疏之繁,抉經記所以雲之意,以發前儒未發之覆耳。故僕始議人刪三經注疏各一篇,擇其用功深者各一人,主刪一經注疏,一人佐之,餘人分采各家之說,交錯以遍,然後眾說無匿美,而去取詳略可通貫于全經。爾時公即手書以示諸君子,而應者甚稀。其後王學士分主儀禮,甘司馬主《戴記》,更立條例,計人數,俾各纂數篇。僕為言:「人之意見各殊,所學淺深亦異,分操割裂,則一經中脈絡且不能流通,而況三經之參互相抵者乎?去取詳略之大凡,且不能畫一,而況別擇之精粗,刪剟之當否乎?」眾皆默然。僕曾以告公,未見宣佈,退而思曰:「豈謂吾不宜越畔而耘哉?」用是不敢固爭。

  今更以儀禮相屬,雖已成之例,難以改更,而後此規模,豈可更不早定?夫周官注疏及訂義刪翼諸本,皆僕所點定也。其未定者,獨永樂大典中所錄取耳。分纂二三君子,皆用功多年,私心竊謂庶幾乎可畫一矣。及各成數冊,比類而參挍之,雖大體不失,而去取詳略,意見多殊,分剟屬聯,措注亦異。僕與鐘君晼反復討論,以求其貫通,所費日力,幾與特著一書等。觀此,則《儀禮》《戴記注疏》及各家之說,樊然殽亂,而宿無定本者,其端緖之難理,殆有甚於斯矣。

  李侍講南還,既以潘進士嗣事,則未竟之書,宜以相付。但僕見士友間,留心於是經者甚少,望公面詢潘君暨姚征士,擇定一人,俾速就功役。俟稿本既就,僕當手訂一篇,並作按語,就中擇能者一二人,依式討論,俾彼此不相抵。若《周官》卒業,衰病之身尚留人世,自當與諸君子早夜孜孜,不敢畏難而志怠也。

  ▼與鄂少保論喪服注疏之誤書

  河間獻王所得邦國禮,自漢不能用,至唐而亡。孔、賈作疏,惟宗鄭注。後儒遵守,於喪禮之大經,承誤而不知其非者,約有數端。猶幸其綱領尚存於春官司服,而散見諸官者一一可征,參以《儀禮》、《戴記》,其謬悠可得而正也。

  一則以儀禮喪服「齊衰三月」章曰「庶人為國君」,遂謂「圻外之民為天子無服。」不知曰「國君」者,以明大夫君則其臣有服,而民無服耳。溥天之下,皆天子之民也。諸侯為天子牧民,則民為之服,而況天子乎?康成既誤謂無服,故注檀弓篇遂雲「三月天下服」,專指侯國大夫服繐衰而言。獨不思文承「國中男女服」之後,則謂天下之民明矣。使服者惟侯國之大夫,則宜特文以見之,而漫曰「天下服」,使習其讀者第知天下之民皆服,而不知服者惟侯國之大夫,記禮者不宜若是之憒憒也。喪期之變,自漢文帝始。詔曰:「令到,出臨三日,皆釋服,毋禁娶婦、嫁女、祠祀、飲酒、食肉。」則漢文帝以前,天下之民皆齊衰三月,不得嫁娶、祠祀、飲酒、食肉無疑矣。

  一則謂公卿大夫士之妻為王齊衰期,於後無服,侯國之命婦于夫人亦然。蓋因喪服無明文,黃氏幹臣為君服圖亦未敘列耳。然司服職曰:「為天王斬衰,為後齊衰。」而昏義申之曰:「服父之義也,服母之義也。」公卿大夫士視後猶母,為後服母之服,而其妻則無服,可乎?古者嫂叔無服,而於娣姒則以同室而生小功之親。外命婦為王服,而於後轉無服,可乎?周官凡稱大喪,皆謂王后也。內宰:「凡喪事,佐後治外內命婦正其服位。」肆師:「大喪,令外內命婦序哭。」春官世婦:「大喪,比外內命婦之朝暮哭者。」內司服於九嬪、世婦外,別共凡命婦之喪衰,正謂公卿大夫之妻耳。可以後儒無稽之言,而廢周公之典法哉!儀禮不杖期章曰:「為夫之君。」蓋以婦人為君且有服,則後夫人不待言耳。《禮經》中文略而義該者,如此類甚多,則外命婦于後夫人並不杖期無疑也。

  一則據儀禮「繐衰七月」,謂「諸侯之大夫以時接見于天子,故有服,而士無服。」不知繐衰在大功之下,小功之上,大夫服此,則上正服小功無疑矣。即如此職,于大夫曰「其喪服加以大功小功」,於士曰「亦如之」,遂據此謂士無緦服,可乎?若以接見天子為義,則諸侯之大夫,固有未達于王朝者,有雖聘頫而不得接見天子者,小行人職「大客則儐,小客則受其幣而聽其辭」是也。諸侯之士,有從君而達于王朝,且任之以事者,掌客職「凡介行人、宰史皆有牢」,象胥職「王之大事諸侯,次事卿,次事大夫,次事上士,下事庶子」是也。且使從君朝覲,適遭大喪,卿大夫皆繐衰,庶人縞素,而士獨服吉,可乎?程、朱治經,多盡屏漢儒之說者,以折衷義理,而決不可通故也。

  群儒曲護舊說,亦約有數端:

  一則謂庶人為國君齊衰,又為天子齊衰,則為二統。而例以為人後者為其本生父母,不知為人後者,服雖有降而無絕也。若圻外之民無服,則竟絕之于天子矣。況民為國君,非為人後之比。太宰職以九兩系邦國之民,一曰牧以地得民,則雖諸侯,不過為天子系屬,此民與師長主友之屬等耳。故侯國有災,移民通財,舍禁弛力,薄征緩刑,必待大司徒之令。大宗伯以荒禮哀凶劄,以吊禮哀禍烖,以禬禮哀圍敗,以恤禮哀寇亂。小行人所至之國,劄喪則令賻補,凶荒則令賙委,師役則令禞禬,皆所以救民之死病也。天子保民如子,而民戴之如父母,一旦天崩地坼,而不為數月之服,不惟義不可以苟止,而情亦不能苟安。如以二統為嫌,則男子為父斬衰,又為君斬衰,婦人為夫三年而夫在,又為長子三年,亦為二統矣。毋乃害義傷教,而不即于人心乎?

  一則謂「婦人之從服必降於夫,夫為後齊衰期,妻不宜同。」獨不思父在為母期,而婦為姑亦期,婦為舅姑同服期,而不問子之斬與齊;則外命婦為王后、君夫人同服期,而不問夫之斬與齊。王后之喪,外命婦之喪衰哭位備見於諸官,而可以臆說亂之乎?

  一則謂諸侯之大夫既降為繐衰,不宜庶人轉承以齊衰。不知服之輕重,義各有當,大夫之降為繐衰,以不得上比于王臣耳。若民則天子之民,義無所嫌,故期以三月,而齊衰不降,猶旁服有大功小功,而世適之于高曾,並齊衰三月也。《禮》以義起而緣人情,學者反來其本,則於一曲之說,昭然若發蒙矣。

  ▼與來學圃書

  吾友舉用方自代,朋友之交,君臣之義,並見於斯,可以風世砥俗。但大臣為國求賢,尤貴得之山林草野疏遠卑穴中,以其登進之道甚難,而真賢往往伏匿於此也。若惟求之于平生久故、聲績夙著之人,則其塗隘矣。萬一聖主命以旁招俊乂,列於庶位,將何以應哉?

  抑又聞當官守道,固貴於堅,而察言服善,尤貴於勇。前世正直君子,自謂無私,固執已見,或偏聽小人先入之言,雖有灼見事理,以正議相規者,反視為浮言,而聽之藐藐。其後情見勢屈,誤國事,犯清議,而百口無以自明者多矣。必如季路之「聞過則喜」,諸葛亮之諄戒屬吏勤攻己過,然後能用天下之耳目以為聰明,盡天下之材力以恢功業。吾友此時正宜用力於此,且與二三同志者交相勖,時相警也,餘不贅。

  ▼與呂宗華書

  仲春使歸,一劄想已徹。僕曩者妄刪昆山徐氏所刻宋元經解,嘗為吾兄略言之而未悉也。是書卷帙既多,非數十金不可購,遠方寒士有終其身不得一寓目者矣。有或致之觀之,不能遍也;有或遍之茫洋而未知所擇也。僕幸童稚時,先君子口授經文,少長,先兄為講注疏大全,擇其是而辨其疑。凡《易》之體象,《春秋》之義例,《詩》之諷喻,《尚書》《周官》《禮記》之訓詁,先儒所已雲者,皆粗能記憶,藉是為基。故是編之刪,雖不敢確然自信,然大醇而不收,甚駁而妄取者,則鮮矣。

  僕始從事於斯,以為一家之說未遍,則理或有遺,而心弗能饜也。雖至膚庸,甚者支離謬悠,而一語未詳,終不敢決棄焉。及遍一經,然後知三數大儒而外,學有條理者不過數家,而就此數家之中,實能脫去舊說,而與聖人之心相接者,蓋亦無幾。因複自惜,假而用此日力,以玩索經之本文,其所得必有過此者。然「積疑」之義,「未安」之詁,發書終卷,必一二得焉,則及治經者所不可廢也。自惟取道之艱,思竭不肖之心力,以為後學資藉,俾得參伍眾說而深探其本源,遂過不自量而妄刪焉,矻矻于車船奔迫、人事叢雜中,蓋二十餘年而後諸經之說粗畢。惜方刪取時,計此生不能更周覽,凡可有可無之說,多過而存之。

  又宋、元諸儒,文字繁委,頗有數語可盡,而散漫至千百言者,皆未暇泠汰。兩年以來,衰病日深,大懼此業不卒,將抱終古之恨。欲于南中招學子數人,編而錄之,次第郵致,更加討論,排纂成書。而量其程期,役必浹歲,計所訾給,歲必百金。朋游間近有一二人為倡,而苦無繼之者。是書之成,豈惟蒙者二十餘年日力所耗竭哉?實數百年儒先精神所並注也。果能卒業,異日遇有力者傳而布之,俾承學之士,苦於昆山原刻之難致,與觀之而難遍者,一旦饜足其心,而省其功力之十八,其為踴躍,當何如及?況支離謬悠之說,始學無主,多見謂新奇,或棄周行,趨邪徑,以自投於荊棘,賊經侮聖,日蔓以延,廓而清之,以為斯道之閑,所關豈淺小哉!此僕區區所以重惜其無傳也。

  然是書不難於異日之傳佈,而難於目前之編錄,衰疾之身,懼且不能待矣。吾兄家故貧,洗手奉職,自無力以及此。然此宇宙間一公事也,凡辨《書》名,有心有目者皆與有責焉。惟宿留斯言,苟遇其人,則誠告之,或有自遠而相應者與?僕與吾兄非世俗之好也,餘生之事,惟茲為急,是以敢切布之。

  ▼答楊星亭書

  雜記:「父為長子杖,則其子不以杖即位。」小記:「父不主庶子之喪,則孫以杖即位可也。」庶子有對適以為義者,塚子未食而見適子,庶子巳食而見是也。若為喪主及主子之喪,則眾適皆稱庶子。《小記》「庶子不繼祖禰」,「庶子不為長子三年」是也。父,宗子也,而主長子之喪,則義起于祖,若父之正體者也。父,眾子也,而主長子之喪,則義起于子與孫之傳重者也。若以眾子之貴而主焉,則輕正體傳重之義,而傷眾子未貴者之恩。

  或以奔喪記所雲,而謂眾子之喪皆父主之,則未知所雲乃眾子之成人而未室,受室而無子者,禮以窮而變耳。〔記曰:「凡喪,父在,父為主;父沒,兄弟同居,各主其喪。親同,長者主之;不同,親者主之。」〕眾子無子,而尊行異爵之吊賓至,非父主之而誰主邪?父沒矣,無子者之喪,非兄弟主之而誰主邪?其特製同居為主之禮者,蓋慮兄弟眾多,或徙家於異國,或同國而異居,或遠出而不返,必待異居之長適來主其喪,則事有不舉,而時不可待,故以權制俾同居者主之,所以便人情而達禮事耳。如鄭氏所詁〔鄭注「各為其妻子之喪為主也」〕,則曰「父沒,各主其私喪可矣」,「兄弟同居」之文,不亦贅乎?「各主其喪」之文,不亦曖昧而不可別白矣乎?孔氏不知,以有子無子為別,而以同宮異宮為斷,益誤矣。眾子而有子,雖父在,固其子主之矣,又何「親同長者主之,不同親者主之」之雲邪?如無子也,雖異宮,非父為之主而誰屬邪?

  幼季,眾子也,而有子,父不宜主其喪,望以此正告之。訃辭與式,則詢諸其鄉之長老。君子行禮不求變俗,大體既正,則細者姑從其國故可也。

  ▼答尹元孚書

  九月、十月之交,舊疾複作,寒戰喘急,守氣幾不能自存。不期望後漸平,手劄到日,已能倚床而坐。今食飲有加,憑幾觀書,可至十數頁,自矢必嗣事於《儀禮》,未審能卒業否?

  太夫人葬祭之禮,酌今古而取其中,甚愜予心。惟虞後更有卒哭之祭,尚仍舊說。又于謝賓引《四禮》疑《儀禮節略》語,顯與經背,不知新吾、高安何疏忽至此,宜究切而辨正之。

  令嗣長君秀偉始相見,即告以英華果銳有用之日力,不宜虛費于時文。今居大母之喪,自達其情而應乎禮經,乃聞見中所寡有,又欲置科舉之學而學禮。偉哉!能如此設心,即聖人之徒也。北方之學者,近有孫、湯,遠則張、程,不過終其身不違於禮而已。孔子之告顏淵,惟以非禮自克。蓋一事或違于禮,一時之心或不在於禮,則吾性之信智義仁皆虧,而無以自別於禽獸。長君信能設誠而致行之,天下後世將推原于賢父之倡正學,大毋之集天休,於世俗所謂功名,洵可以視之如敝屣矣。而賢欲使從學於某,則不敢自匿其情。戴記七教,分朋友而為三,朋友之長者即師也,其幼者即弟子也。師之道,周官複分而為二,以賢得民之師,乃大司樂職所謂有德者也。以道得民之儒,即《大司樂職》所謂「有道者也。」

  曩者賢通書於某,辭意類孔、石二公之于孫明複,固辭至再三,而意益誠,語益切,遂不敢終辭。蓋以師儒之義不明於天下久矣,使時人得聞孔、石二公之義,實有關於世道人心,而孫氏之說春秋,某自忖省,亦可以無愧焉。今長君欲學孔、顏之學,非兼道德而有之如程、朱者,不可以為師。某章句陋儒,雖粗知禮經之訓詁,於外行疏節亦似無瑕疵,而清夜自思,父母兄弟無一不負疚於心,所謂「薄于德,於禮虛」者也,何足以為長君師?而賢又擬之西山父子之于考亭,則於賢亦為過言矣。

  管子曰:「任之重者莫如身,塗之畏者莫如口,期而遠者莫如年。」以重任行畏塗,至遠期,惟君子乃能矣。古之以禮成其身者類如此。而世尤近、事尤詳,莫如朱子。長君果有志焉,一以朱子為師足矣。必欲受業於愚,則講其節文而導之先路,竊比于胡、李、工、劉而已耳。所以自成,必于管子所雲日自循省焉。望更以此申告之。

  ▼答申謙居書

  李渭占至京師,見足下所為《聖木行狀》,無世俗蕪濁之氣,因謂如此人當益勸學,俾治古文。適得來示,乃複記憶。丙戌之春,聖木為言生徒中有秀出者,即足下也。

  僕聞諸父兄,藝術莫難於古文。自周以來,各自名家者僅十數人,則其艱可知矣。苟無其材,雖務學不可強而能也;苟無其學,雖有材不能驟而達也。有其材,有其學,而非其人,猶不能以有立焉。蓋古文之傳,與詩賦異道。魏晉以後,奸僉污邪之人,而詩賦為眾所稱者有矣。以彼瞑瞞於聲色之中,而曲得其情狀,亦所謂誠而形者也,故言之工而為流俗所不棄。若古文則本經術而依於事物之理,非中有所得,不可以為偽。故自劉歆承父之學,議禮稽經而外,未聞奸僉污邪之人,而古文為世所傳述者。韓子有言:「行之乎仁義之途,遊之乎《詩》《書》之源。」茲乃所以能約六經之旨以成文,而非前後文士所可比並也。姑以世所稱唐宋八家言之,韓及曾、王並篤于經學,而淺深廣狹、醇駁等差各異矣。

  柳子厚自謂取原於經,而掇拾於「交」字間者,尚或不詳。歐陽永叔粗見諸經之大意,而未通其奧賾;蘇氏父子則槪乎其未有聞焉。此核其文而平生所學不能自掩者也。韓、歐、蘇、曾之文,氣象各自其為人。子厚則大節有虧,而餘行可述,介甫則學術雖誤,而內行無頗。其他雜家小能以文自襮者,必其行能少異於眾人者也。非然,則一事一言偶中於道而不可廢,如劉歆是也。然若歆者亦僅矣。以是觀之,苟志乎古文,必先定其祈向,然後所學有以為基,匪是則勤而無所。若夫《左》《史》以來,相承之義法,各出之徑塗,則期月之間,可講而明也。

  來示云:「三至京師,聞僕避客次且而不進」,僕敢自侈大哉!凡叩吾之廬,多汲汲於名稱,而欲僕為之羽翼者也。如是,則務學之根源絕矣。僕疾病衰疲,安能舍已所務,與之占占而喋喋乎?若足下資材既有可藉,而渭占又極言內行之修,固所願見,而重以此事相勖者也。八家集僕無暇點定,足下所知識有在京師而能任此者,當以舊本付之。是不可得,則俟會面而講以所聞。僕嘗為儀禮喪服或問,戴記附焉,此人道之根源。以足下方讀禮,錄其易忽者數條以質,惟切究之,餘不贅。

  ▼答程夔州書

  散體文惟記難撰結,論、辨、書、疏有所言之事,志、傳、表、狀則行誼顯然。惟記無質幹可立,徒具工築興作之程期,殿觀樓臺之位置,雷同鋪序,使覽者厭倦,甚無謂也。故昌黎作記,多緣情事為波瀾;永叔、介甫則別求義理以寓襟抱。柳子厚惟記山水,刻雕眾形,能移人之情。至《監察使》《四門助教》《武功縣丞廳壁》諸記,則皆世俗人語言意思,援古證今,指事措語,每題皆有見成文字,一篇不假思索。是以北宋文家,于唐多稱韓、李,而不及柳氏也。凡為學佛者傳記,用佛氏語則不雅,子厚、子瞻皆以茲自瑕。至明錢謙益,則如涕唾之令人嗀矣。豈惟佛說,即宋五子講學口語,亦不宜入散體文,司馬氏所謂「言不雅馴」也。

  寄來二作皆不苟,所薙芟數語,乃時人所謂大好者,他日當面析之。此雖小術,失其傳者七百年,吾衰甚矣。兒章粗知其體要,不幸中道殂,賢其勖哉!

  ▼答程起生書

  足下以周易要論相質數年矣,而未敢為序,非故難之也。余成童為科舉之學,即治周易,自漢、唐至元、明,言理、言象數之書,未有不經於目者。就其近正者,不過據聖人所系之辭,隨文解意,而謂其理如是,其取象如是。至所以取是象,系是辭,確乎能見其根源者,百不一二得焉。故學之幾二十年,於前儒所已言,一一皆能記憶,而反之於心,則槪乎未有所明。乃舍是而治春秋、周官,以春秋比事屬辭,五官各有倫序,可依類以求而互相證也。

  其後與安溪李文貞公論易,至乾坤之二爻,歸妹之初九、六五,始灼見聖人繫辭取象之本義,確乎其不可易。〔見周易觀彖。〕而余于朱子所疑,於渙之六四,亦若微有得焉。〔卦自否來,下三陰為小人之朋,六上居四而成渙,則小人之群散矣。當否之時,國疵民病,藴積如丘山一亙,小人之群散,則凡此者皆渙然冰釋,其功效非尋常思議所及也。故諸爻惟此為大吉,正彖傳所謂「剛來而不窮,柔得位乎外而上同」也。故四為《渙》主爻。〕乃知卦爻之辭,皆有確乎不可易者,特後儒之心知弗能貫徹焉耳。

  足下嘗言:「學易者果明於陰陽剛柔德位之當否,而協諸本卦之時義,則亦可以得其比例。」文貞易通論已略見此義,而要論中所開闡,又多通論所未及,惜乎不得使文貞見之也。昔余以易叩文貞,輒有以開余,而餘不能有開于文貞。文貞以春秋、周官叩余,亦時有以開文貞,而文貞之開餘者則少假。而足下得與文貞面相質覆之,所發必更多。惜乎並世以生,而不得一遇也。若天假餘年,而于易終有所明,當為足下序之。

  ▼與陳密旃書

  數年前與公始相見,窺其意象,即不類于時人。自是每見滇、黔人士至京師者,必問當官實政稱循良者,不約而同。又征于同宦南中者,果不悖于所聞。故客冬方呻吟枕席間,聞公至,蹶然而興,再過寓齋,不覺其言之長也。適接來示,知所雲果刻著於心,而力言於大府,不惟喜宇宙間又得一實心體國之人,足為民依,且自喜于天下賢人君子,每一見而得其崖略,欣暢如何!

  監司之體,在辨屬吏之清濁,而邇來廉辨敏肅者,尤當觀其所由,以為義之所宜,心之所不安而然者,必能明政恤民,久而不變。其怵於功令,謹身寡過者次之。別有文深躁競之吏,假此以速進取,則其終不至於寇虐詭隨,而忍為大惡不止。凡善伺上官指意,而操下如束濕薪者,皆此類也。位者天位,職者天職。其賢者能者,雖有憎怨,必釋吾憾而任舉之。其不為民所賴者,雖吾近親尊屬,必斥而去之。壹以官為准,壹以人為衡,吾之愛憎喜怒,無幾微可雜於其間,而況親故之請屬,長官同僚之意鄉乎?

  往者安溪李文貞巡撫畿內,僕有親故為屬吏,公將擢之,僕力言其非人。河間王振聲曰:「子與夫人終不相見乎?」僕曰:「何為其然?使無播惡於眾,而自驅於罟擭陷阱之中,乃所安全而愛厚之。」其後果大刻於民,不終其官,乃謂僕無妄言。足下久練世事,無可効於左右者,故偶及此。想賢者所見固然,亦無俟僕之瀆告也。建昌果廉能,宜早思所以處之。恐足下驟遷他省,雖知其善,不可如何,惟審察之。

  ▼與吳見山書

  抵京,見某公,詰以兗州性資洞朗,其出牧,政教浹於民,而或雲子若不滿,何也?某公愕然曰:「往年吾與商有無而不能應,然未嘗以聞於人,子獨惡乎聞之?是必兗州疑餘有憾,而先自標白也。若用此有違言,則余之生平盡棄矣,非兗州之病也。子視餘豈淺之乎為丈夫者哉?」觀其意色,似出中心之誠,然吾兄幸察之,恐傳言者乃有憾於某公,而構之于吾兄也。

  僕道經兗境,凡數百里,民皆曰:「太守信寬靜易良,獨未察吏胥情偽,輕出牒票,假以作威漁利。」沿河小吏亦曰:「凡督公事文書可驛致者,往往差役食飲道齎之外,求索百端,太守豈知此哉?」僕平生于得意之友,不敢以私幹,而政令之不即人心者,必以告。蓋朋友之交,道在輔仁,而莫先於規過。每見今之為交者,多面相悅而退有後言。其聞他人詆訾,則漠然不槪於心,而匿不以聞。凡此皆務容悅,將私便其求者也。是為薄于友而苟賤其身,故常用為戒。然亦有所聞,非真勇於責善,為朋好所苦,至見疏而齌怒者。以吾兄性資洞朗,與僕非一日之好,故不敢以俗情隱度而道其所聞。

  《記》曰:「上酌民言,則下天上施。」惟速更而糾察之,即別有所見,亦明以告我,俾得究切往復,務理之得,事之當,而無容心焉。古之為交者,蓋如是耳。

  ▼與某公書

  接來示,自分此生恐無緣更畢志于經學,此嗜學者之衷言也。然古之人得行其志,則無所為書。聖人作經,亦望學者實體諸身,循而達之,以與民同患耳。一命之吏,苟能職思其居,天德王道將於是乎寄焉。矧膺古牧伯之任,環地數千里,視其注措以為休戚者乎?僕竊觀近代所號為巨人長者,大率以生人為仁,而不知生其所不當生,則仁於生者,而大不仁于死者;以有容為德,而不知容其所不可容,則德於有罪者,而大不德於無辜者。《傳》曰:「惡人在位,弗去不祥。」惡在他人,而引為己之不祥,何也?力能去之,而任其播惡於眾,則惡非其惡也。是謂拂天地之性,而虧本心之明,無不祥大焉。

  抑又聞君子之行,必嚴於終。往者。環極魏公,踐履淳實,立朝諤諤,為勢家所憚。造辟之言,天下矜誦,以為無愧古賢。而論定之後,竟不得與湯、陸齊稱,徒以巡察畿輔,不復有特操耳。孝先張公,天資渾厚,可欺以方。其撫江蘇,間有過舉,未愜眾心,一旦奮不顧利害,排擊憸壬,然後平生志事,昭然若揭日月而行。吾子曆令守監司,漸登大府,仁聲義問,所至翕然,惜無由著直節於中朝。然就今所居之地而言,其職之所當言,則視張為易,視魏則尤易矣。信能舉邦人所重足而望,海內士大夫所傾耳以聽者,揚于王庭,使天下知儒者之學,剛柔無常,應物而動,皆可以為後世標準,其有功於聖道為何如?又安用口吟手披,為處隱就間者之經學哉!僕晚交,得吾子道義之合,視平生昵好,殆有過焉。故所以致相愛重之道者,惟兼魏、張之直節,而比肩于湯、陸,幸無以為妄言而漫聽之。

  ▼與李覺庵書

  適聞足下改官巡撫山東,足下門望資格,得此非過,而僕若有意外之幸者,以舊游齊、魯間,私心所蓄,欲藉手於足下,以發其端緖也。僕嘗謂今居古岳牧之任者,不在飾小仁,著小義,惟當建設長利,廣厲風教,為國家厚根本。僕嘗自濟寧赴清河,道經馬闌屯,彌望不見邊際,地沃衍而無居人,窮日之力,始抵逆旅。茅屋數區,舍後麥高六七尺,其莖不足以任其穟。問何以無耕者,曰:「每水至,高丈餘,則廬舍沒矣。」

  僕生長山澤,習農事,凡下地利圩田,築堤障水,而人耕其中,時蓄泄,歲入倍平壤。江介故有大澤,南宋時,士人獻策開永豐、太平諸圩,六七百年以來,宣、歙諸州皆仰食焉。永豐、太平之堤,有高至三丈者,今馬闌屯水深才丈餘耳。苟訊之土人,校三十年內,水最大時高幾許?其士之粘埴而便為堤者,何所域其地之三四以為圩,歲得谷當數百萬斛,而東南之漕可減半矣。

  僕又嘗客淮揚間,見河壖棄地多肥美,問何以然,曰:「恐歲祲而責稅急也,或既墾而原占者來爭也。往者聖上免各省歲賦,動數十百萬,儻能上聞,當豐年存山東歲賦之半,俟荒祲募民興築,相地勢所宜,為大圩數區,起其土以為堤,而環堤為大川,通溝澮,相輸灌,以利船舟。官治廬舍,給牛種,募民耕之,此上策也。其次則先使富民試之,豫為奏請,堅明約束,有能開地為圩者,便與為世業;可私買賣,敢以故籍爭者,重罰之。土熟二十年,而後薄征其租賦。苟一人得其利,則繼者不召而麇至矣。」

  夫長利所以不舉者,以眾不能見其端,而憚於作始也。使永豐、太平之圩不築,則至今為巨浸耳。聞徐、豫、兗、冀間棄地與馬闌屯相類者甚眾,使次第修舉,雖東南之漕,可全罷也。古之聖人,能使菽粟如水火者,無他焉,務博民于生穀,而土無遺利,所謂善富天下者,取之於天地也。

  又僕曾經孟廟,旁殿塑像為老婦,曰「孟母也。」後殿為少婦,美容飾,曰「此夫人也。」古者虞祭而外,《春秋》常祀,皆有男屍,無女屍,惡其褻也。子孫於先妣猶不為屍,況設少婦之容于宮牆瞻仰之地哉!不意孟氏後裔愚蒙至此,宜即開諭,使易為木主。又聞齊魯間盛興三教祠,雖闕裡亦有之,宜令有司奉至聖先師塑像,瘞之學宮,其祠仍聽合祀釋迦、老子。凡此皆世人所目為迂闊不急之務也,而教化之興,實由於此。抑又聞郡守、縣令,民之師帥,所使承流而宣化也。乃今守令以諸生為蝥賊,諸生視之如劻,上下交相疾,而望教化之行也,得乎?

  往者長沙陳公滄州守江寧,始至,即諭諸生:「有行誼修飾而進見以求益者,吾與之為賓主之禮。其毀廉隅、證爭訟者不禁,但檄諸縣簿載其名,歲終報府,俟督學按試時上之。」終公之任,諸生無證訟者。及公在理,士民號泣而從,如急父兄之難。然則謂士不可以教諭者,妄也。俗之敝,民之疵,蓋非一端,茲政教之尤大者。足下果能信而行之,當悉所聞,繼以進。

  ▼與萬季野先生書

  僕性資愚鈍,不篤于時,抱章句無用之學,倔強塵埃中,是以言拙而眾疑,身屯而道塞。獨足下觀其文章,察其志趣,以謂並世中明道覺民之事,將有賴焉,此古豪傑賢人不敢以自任者。昧劣如某,力豈足以赴其所志邪?某於世士所好聲華,棄猶泥滓,然辱足下之相推,則非唯自幸,而又加怵焉。蓋有道君子,重其人則責之倍嚴。使僕學不殖而落,行不植而攲,足下將有不得於心者。此僕所以每誦知己之言,而忻與惕並也。蓋嘗以古人之道默自忖省,其無所待而能自必者,獨先明諸心為善不為惡而已。至欲體道以得其身,非極學問思辨之功,所謂篤行者,終無本統。

  僕先世雖世宦達,以亂離焚剽,去其鄉縣,轉徙六棠荒穀之間。生而饑寒,雜牧豎,朝夕蘇茅汲井,以治饔飧,未能專一幼學,優遊浸潤于先王之遺經。及少長,則已操筆墨,奔走四方,以謀衣食。或與童蒙鉤章畫句,噭噪嚘嚶;或應事與俗下人語言。終日昏昏,憊精苦神。其得掃除塵事,發書翻覆者,日不及一二時。古之謀道者,雖所得於天至厚,然其為學必專且勤,久而後成。故子曰:「發憤忘食」,其學《易》也,曰:「假我數年。」

  今僕智識下古人千百,而用功乃不得十一,如乘敝車罷牛,道長塗,曲艱絕險,又值樛枝盤根,絓其縿而關其軸,不亦難乎?以此知士有志于古人之道,不獨既成而行有命,其成與否,亦天所命也。然行之以不息,要之以至死,其有得於身與有得於後,則吾不敢知。南歸後蹤跡,具《與昆繩書》,幸索觀,時賜音耗,以當講問,吾之望也。

  ▼再與劉拙修書

  前承命辨別某氏《詩說》,倉卒奉答,姑就所雲,略為剖析,而私心所蓄,未能盡吐,謹續布之。僕少所交多楚、越遺民,重文藻,喜事功,視宋儒為腐爛。用此年二十,目未嘗涉宋儒書。及至京師,交言潔與吾兄勸以講索,始寓目焉。其淺者皆吾心所欲言,而深者則吾智力所不能逮也,乃深嗜而力探焉。然尚謂「自漢、唐以來,以明道著書為已任者眾矣,豈遂無出宋五子」之右者乎?二十年來,于先儒解經之書,自元以前所見者十七八,然後知生乎五子之前者,其窮理之學未有如五子者也;生乎五子之後者,推其緖而廣之,乃稍有得焉。其背而馳者,皆妄鑿牆垣而殖蓬蒿,乃學之蠹也。

  夫學之廢久矣,而自明之衰則尤甚焉。某不足言也。浙以東則黃君藜洲壞之,燕趙間則顏君習齋壞之。蓋緣治俗學者懵然不見古人之樊,稍能誦經書,承學治古文,則皆有翹然自喜之心。而二君以高名耆舊為之倡,立程、朱為鵠的,同心於破之,浮誇之士皆醉心焉。夫儒者之學,所以深擯異端,非貴其說之同也。學不明,則性命之理不順。漢代儒者所得於經甚淺,而行身皆有法度,遭變抵節百折而其志必伸。魏晉以後,工文章垂聲於世者眾矣,然叩其私行,不若臧獲之庸謹者,少遇變故,背君父而棄名節,若唾溺然。

  由是觀之,不出於聖人之經,皆非學也。乃昔之蠹學者顯出于六經之外,而今之蠹學者陰托于六經之中,則可憂彌甚矣。如二君者,幸而其身枯槁以死,使其學果用,則為害於斯世斯民,豈淺小哉!僕于朱子詩說所以妄為補正者,乃用朱子說詩之意義,以補其所未及,正其所未安,非敢背馳而求以自異也。程子之說,朱子所更定多矣,然所承用,謂非程子之意義,可乎?吾兄謂「小序亦不可盡廢」,最為平允。然其無據而未甚害義者,朱子已過存之。其已刪而猶可用者,以鄙意測之,不過風雨、《伐檀》《蒹葭》數篇耳。其所已辯,則終不可易也。有不當者,仍望反復之。

  ▼答禮館諸君子書

  殷同饗燕之說,二三君子重以為疑,旁引互證,懼來者之瑕疵,誠意感人,而終有未帖於愚心者。蓋辨其所從生,而推之以至於所終極,則前儒所雲,胥無當於事理之實也。夫「殷同」所施者何政哉?即巡守殷國,削黜流討,加地進律之政耳。

  〔六典既施,每歲正月又和而布之于邦國,舍巡守,別無特施於天下之政。〕

  唐虞五載一巡守,至周而《易》以十有二年。六服再朝,更不親巡,以考其所述之職,則時過人亡,有無所施其黜陟誅賞而遺憾于民心者矣。先王蔔征,五年而歲習其祥,祥習則行,不習則增修德而改蔔。是雖以十有二年為期,而是年不行,次年可更蔔也。

  〔既可改卜,無為遍征天下之諸侯。如謂六服殷同,可又遲十有二年而後巡守,則更無是理。〕

  其或王既篤老,若嗣王沖幼,又或大親衰疾,不可久離,必酌征州伯、卒正、連帥之忠誠可倚、威德夙彰者,州各數人,以諮謀而發命焉。如舜攝位而諮十有二牧,武王克商,征九牧之君,登豳阜以望商邑,其事蓋曠世一見,而禮必絕殊。若一歲而遍征六服之諸侯,一時而盡空一方之君長,則決知其無是也。由是言之,殷同于方岳而施其政,乃巡守之常經。其間舉于王都,則循用祀方明、將幣禮賓、發命于壇宮之禮節耳。若饗必于廟,燕必於寢,則朝覲宗遇之禮宜然,而于會同勢不能行。姑就時會言之,方各數州,州分五等,所征各四三人,而廟堂已不能容矣,又況殷同遍征九州之侯伯乎?且饗於廟中,獻酬各有數,以次相及,日不過四三人,蓋兼旬而莫之能遍焉。凡禮賓客,在野在外則殺禮。司儀之職,為壇三成,公于上等,侯伯于中等,子男於下等,其將幣亦如之,其禮亦如之。則所謂禮者,祼酢饗燕無不該也,昭昭然矣。

  〔大行人職:「上公將幣,王禮再祼而酢,饗禮九獻,食禮九舉,出入五積,三問三勞。」則王禮備包眾禮明矣。注於此經「禮亦如之」,獨舉祼酢,不知何據。後儒疑將幣祼酢在壇,饗燕仍反國中,而于廟於寢,其蔽實由於此。〕

  祼〔guàn〕可壇,則饗亦可壇。祼各於其等,可同時而卒事;則饗各於其等,亦可終日而卒事。野外殺禮,茲其尤著者也。饗則各於其壇之等,燕則並升於壇之堂,胡為其不可與?二三君子堅持舊說,不過謂饗燕乃宮室中事,不宜行於野外耳。夫祼酢之禮,重于饗燕,而或可或不可,不識其所以異者何也?抑謂饗燕則有牲俎而異於祼酢乎?然牲俎可于壇薦方明,而獨不可以獻賓客,又不識其所以異者何也?況掌舍之職,專主會同,其設壇壝之等,以待將幣祼酢,則設帷宮以待饗燕明矣。幕人之「共帷幕」,掌次之張大次小次,皆曰會同,又其明征也。

  〔帷四周以為宮,幕其上以為蔽。張大次,使群聚以待事;張小次,使各就以暫休。將幣及祼酢時,無所用之。〕

  見於春秋傳者,襄王饗晉侯於衡雍,猶可雲「既作王宮」;宋公享晉侯于楚丘,晉侯宴魯侯於河上,鄭伯享趙孟於垂隴,不於壇壝帷宮,安所得廟寢哉?至於犧象不出門,嘉樂不野合,則有為而雲然也。周公舊典,本無諸侯私為會盟而饗燕於國外之禮,故假是以沮齊侯耳。天子巡守殷國,首舉柴望,征伐所至,則有類造上帝,封於大神,祭兵於山川之禮。禮樂之器,或具于方嶽之明堂,或載于主車之前後,必然而無疑者也。淮水之詩,鼓鐘瑟琴,笙磬俱備,宋公道享晉侯而舞《桑林》,況天子之巡守、軍旅會同乎?蒙者所見如此,而未敢備載于承修之書,以二三君子尚不能無疑,安望眾人之咸喻哉!

  禮經殘缺久矣。申之會,子產、向戍獻合諸侯之禮六,而楚人無一見焉,則會同之禮與朝覲絕殊者多矣。河間獻王所得邦國禮五十六篇盡亡,而諸君子專據侯國僅存之聘燕。漢儒臆決之說,傳記雜出之言,而曰「若者必禮之所無,〔壇宮不可饗燕」,禮器「不出門,野外不合樂」之類是也。〕「若者必禮之所有」,〔「士有二年,王不巡守,則遍召六服之諸侯,受幣祼酢於郊壇,仍反國中而饗于廟,燕於寢」是也。〕不亦汰乎!願諸君子一以事理之實求之,而毋桎於舊說也。

  ▼答禮館纂修書

  禮文殘缺,國喪尤甚,宜僕之有言而不信也。然先王緣人情而制禮,心所不安,不可以前儒既有是說,而溺于所聞也,不可以經傳本無是文,而遂謂古無是禮也。前辨已詳,今更以人情驗之。放勳殂落三年,四海遏密八音,文王之化始行江漢,而南國之詩曰:「父母孔邇」,猶曰聖人之感人心,神化而不可測也。周室衰微,王澤既竭,而衛風曰:「伯也執殳,為王前驅。」秦風曰:「王於興師,與子同仇。」宋仁宗之崩,史稱「深山窮穀,莫不悲號。」而況周室盛時,以四海為一家,中國為一人,政教流行,烝民樂利,有終身之戴,而無一日之喪,民之心忍乎?

  本國之君臣,亦聽其民之晏然無變,尚何以作其親上死長之誠,而敵王所愾乎?至婦人為夫之君,喪服有明文。外命婦為王后哭位喪衰,《周官》可考。某所推衍,不過諸侯之士,宜從大夫之繐衰,而期以五月耳。外命婦之為王后為君夫人,服極于齊衰期,而不論其夫之斬與齊,以婦為舅姑准之,而知其不可以有異也。侯國大夫士之妻之于王后,服與喪期並同,其夫以庶人男女齊衰三月准之,而知其不可以無差也。

  ▼與一統志館諸翰林書

  苞頓首白:

  僕未受事時,舊志勿論,既立條例,後新纂一郡稿成,隨命學子校勘。次山再之,僕三之,始發謄錄。及觀清本,而罅漏又自見矣。班覆之而更寫焉,自視若無遺憾。及各府州志畢萃,而叉牙相抵者且百出矣。諸公勿謂此文事之淺者,心與目畢至焉,而後知其曲艱也。明統志為世所詬病久矣,然視其書,尚似一人所條次,譬為巨室千門萬戶,各執斧斤,任其目巧,而無規矩繩墨以一之,可乎?是書所難,莫若建置沿革、山川古跡,振奇矜能者,大率博引以為富,又不能辨其出入離合,而有所折衷,是以重複訛舛抵牾之病,紛然而難理。不知辭尚體要,地志非類書之比也,所尚者簡明,而雜穴則愈晦。然簡明非可強而能,必識之明,心之專,遍於奧賾之中,曲得其次序,而後辭可約焉。其博引而無所折衷,乃無識而畏難,苟且以自便之術耳。故體例不一,猶農之無畔也。《博引》以為富,而無所折衷,猶耕而弗耨也。且或博焉,或約焉,即各致其美,而於體例已不一矣。望諸公以公心酌人言,以實心集公事,而毋師其成心,僕敢不虛己以聽乎?

  ▼與程若韓書

  來示「欲於志有所增」,此未達于文之義法也。昔王介甫志錢公輔母,以公輔登甲科為不足道,況瑣瑣者乎?此文乃用歐公法,若參以退之、介甫法,尚可損三之一,假而周、秦人為之,則存者十二三耳。此中出入離合,足下當能辨之。足下喜誦歐公文,試思所熟者,王武恭、杜祁公諸志乎?抑黃夢升、張子野諸志乎?然則在文言文,雖功德之崇,不若情辭之動人心目也,而況職事族姻之纖悉乎?

  夫文未有繁而能工者,如煎金錫,粗礦去,然後黑濁之氣竭而光潤生。《史記》《漢書》長篇,乃事之體本大,非按節而分寸之不遺也。前文曾更削減,所謂「參用介甫法」者,以通體近北宋人,不能更進于古。今並附覽,幸以解其蔽。必欲增之,則置此而別求能者可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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