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卷七


  ◎銘〔三首〕

  ▼仙掌銘(並序)

  陰陽開闔,元氣變化,泄為百川,凝為崇山。山川之作,與天地並。疑有真宰,而未知屍其功者。若巨靈贔屭,攘臂其間,左排首陽,右拓太華,絕地軸使中裂,坼山脊為兩道。然後導河而東,俾無有害,留此巨跡,於峰之顛。後代揭厲于玄蹤者,聆其風而駭之。或謂詼詭不經,存而不議。

  及以為學,拘其一域,則惑于余方。曾不知創宇宙,作萬象,月而日之,星而辰之,使輪轉環遶,箭馳風疾,可駭於俗,有甚於此者。徒觀其陰騭無眹,未嘗駭焉。時而巨靈特以有跡駭世,世果惑矣。天地有觀,陰陽有藏,煆煉六氣,作為萬形。形有不遂其性,氣有不達於物,則造化者取元精之和,合而散之,財而成之,如埏埴爐錘之,則為瓶為缶,為鉤為棘,規者矩者,大者細者。然則黃河華嶽之在六合,猶陶冶之乃有瓶缶鉤棘也。

  巨靈之作于自然,蓋萬化之一工也。天機冥動而聖功啟,元精密感而萬物應,故有無跡之跡介於石焉,可以見神行無方,妙用不測。彼筦窺者,方循跡而求之,揣其所至於巨細之際,則道斯遠矣。夫以手執大象,力持化權,指揮太極,蹴踏顥氣,立乎無間,行乎無窮,則捩長河如措杯,擘太華若破塊,不足駭也。世人方以禹鑿龍門以導西河為神奇,可不為大哀乎!峩峩靈掌,纎指如畫,隱轔磅礴,上揮太清。遠而視之,如欲捫青天以掬皓露,攀扶桑而捧白日。不去不來,若飛若動,非至神曷以至此?

  唐興百三十有八載,余尉于華陰。華陰人以為紀崦嵫,勒之罘,頌嶧山,銘燕然,舊典也。玄聖巨跡,豈帝者巡省伐國之不若歟?其古之闕文,以俟知言歟?仰之歎之,斐然琢石為志。其詞曰:

  天作高山,設險西方。至精未分,川壅而傷。
  帝命巨靈,經啟地脈。乃眷斯顧,高掌遠蹠。
  砉如剖竹,騞若裂帛。川開山破,天動地坼。
  黃河太華,自此而辟。神返而極,跡掛石壁。
  跡豈我名,神非我靈。變化翕忽,希夷杳冥。
  道本不化,生亦無形。天何言哉,山川以寧。
  斷鼇補天,世未觀焉。誇父愚公,莫知其蹤。
  屹彼靈掌,懸諸巃嵸。介二大都,亭亭高聳。
  霞赩煙噴,雲抱花捧。百神依憑,萬峰朝拱。
  長於上古,以閱群動。下視眾山,蜉蝣蠛蠓。
  彼邦人士,永揖遺烈。瞻之在前,如揭日月。
  三山有竭,此掌不滅。

  ▼古函谷關銘(並序)

  王者建邦經野,觀象立極,於是有重門擊柝,以待暴客。故封略土宇,守在關塞,山川丘陵,為之城池。天作崤函,俾屏京室。崇山回合,連岡藂倚,長河屈盤,萬里來束。崖奔嶺蹙,穀抱溪鬥。崛起重險,為秦東門。截函夏於閫閾,鏁天府於戶牖。外扼九州之咽喉,故百二形焉;內擁六合之奧區,故霸王出焉。當其中原鹿駭,戰國蝟起,嬴氏建瓴山東,擇肉宇內,持戟百萬,連衡此關。是時也,開關而九國師遁,振策而二周鼎入,奄有大寶,遂吞中區。

  及江返秦璧,天祐漢祚,高皇帝提劍而西,以遏亂略。斬白帝,絏降王,舉漢中,平咸陽,廓金城以建都,活萬姓于三章,取威定功,此焉是保。粵若詢事國諜,聆風仙籙,則真氣靈蹤,起乎其中。柱史一去,流沙萬里,留玉函於舊宅,傳寶圖於本枝。豈上帝乃眷,興王是感?不然,何錫羨開國,如此其盛耶?太歲在大火,余適下陽,停驂塞門,憑覽舊國,衿帶如故,世道不留,秦餘空山,漢為茂草。恐覆舟失於壑,岸化為谷,萬載之後,昧者不知。乃刻頌此石,以示來裔。其詞曰:

  天地雷雨,英雄交爭。設險守國,作藩於京。
  姓易時移,山空塞平。千秋陵谷,想見精靈。
  仙駕長往,雄圖杳冥。何以志之,勒銘岩扄。

  ▼洪州大雲寺銅鐘銘

  參變化,孕律呂,和神人,莫疾於聲。故天地以雷震萬物,聖人以樂節八風,佛土以鐘警六時。天造聖作,同符異貫。自真乘開設,其輪三轉,像教不墜,而法鼓之制存。彤彤蓮宮,于江之濱,萬井在其前,善惡興乎人。將欲誕敷我法音,啟迪我善根。我是以作萬鈞之鐘,大其器,所以昭其度也。侯誰屍之?長者杜海,洎此方上士釋法觀精鸞,與比丘眾百三十有五人,實果其願,將辨所作。于時火官金工,修厥戒令,法陰陽九六之數,以合造化;均薄厚侈弇之齊,以諧清濁。聚精會神,鳩工於其間。弘誓既達,昏疑皆破。故眾心如城,施者如市,大悲之感,與萬靈接。況祝融回祿,仿佛交應。

  越五月辛醜,新鐘成。於是此邦民大會,膜拜縱觀,盈川塞衢,億兆諦聽,鯨魚乃發,訇然如扶搖號而萬竅怒,霹靂作而崇山破。在坑滿坑,在谷滿谷,金界岌峇,若震若蕩。既而抝怒散渙,與回飆俱激,越若大千,周流六虛。經于嚴城,入于梵宮,徘徊乎霜天,淩厲乎清夜。千門徹,萬戶警,魚龍皆奮,蟲豸不蟄。於是聆其音者,貪騃遷善,聾盲知方;識浪安流,地獄清涼;吒王解刑,刀輪摧藏。嚴乎心者,聞聲以知受,觀受以悟法,若露清耳根,鏡照身業。彼金鼓聲氣,木鐸循路,整眾孚號,方斯陋矣。蓋聖人弘道以勸善,因善以建法,作法器以為天下利。利者教之果,法者教之因,善者教之宗。作銘曰:

  我鐘乃懸,是訓是崇;
  世界有極,大音無窮。

  ◎頌

  ▼慶鴻名頌(並序)

  唐興百三十有八載,皇帝在宥,天下鑄五兵為農器,棲萬姓于壽域,道證德洽,神人以和。春正月,塚臣上將、卿士庶尹,洎三老五更、公侯伯子男,相與揭厲皇猷,請增明號。上撝謙而未許也。僉曰:「陛下孝達神明,道超先帝,以德則符廣運,以時則複大樸,以功則保定丕業,格於上下,而尊稱猶淺,鴻名未光,億兆之心何戴?神祇之望何塞?」天子南向而讓者九,不得已而俞之。乃命有司具昭告之禮。二月乙酉,備法駕朝太清宮,敕宮神以灑掃,詔月將使警蹕,雲動天旋,至於靈壇,報功乎三清,祈禠乎上玄。

  丙戌,享太廟,用明水越席、玉豆雕篹之禮,爇蕭以合薌,灌鬯以報魄,神休擁而萬靈接,精意陳而六幽感。丁亥,朝群臣于蓬萊前殿。於是四方民大和會,命太尉班五瑞,合六樂,遂展禮奉策,虔受大號,曰「開元天地大寶聖文神武證道孝德皇帝」。是日也,解商野之三網,受塗山之萬玉,大赦天下,與人更始。協時月,同度量,贊傑俊,書雲物,恤高年,禮大祇,接天瑞,受地厘,撫柔萬邦,存省其安危。遂迎日推筭,布慶行賜,扇薫風,調元氣,拓千歲之大統,操三皇之遺珠,垂其衣裳,與天地合符。樂遍禮崇,乘輿乃入。然後屏椒房而徹黃屋,徜徉乎大庭氏之館。泊兮凝神,怳兮存真,想洪崖廣成之倫,披霓裳而下鳳闕,蹁躚左右,上千萬壽。凡遭逢昌運,沐浴聖渥,而不能頌蒸人,賦江漢,吉甫、仍叔之罪也。臣敢有二事?乃作頌曰:

  穆穆閟宮,敷時繹思。天有成命,孝孫受之。
  鋪衍下土,報功神祇。我瑞如山,我福孔夷。
  聖敬攸感,上玄豈私。誕受鴻名,載揚緝熙。
  風動雲行,雨飛露垂。昆蟲昭蘇,草木阜滋。
  恭已南面,無為之師。柏皇尊盧,萬代一時。
  昭假遲遲,上帝是祇。永錫多祜,萬壽無期。

  ◎碑

  ▼陳留郡文宣王廟堂碑銘(並序)

  唐天寶十有一載,歲次壽星,陳留郡守河南道採訪處置使元彥沖,所以崇德樹風,敬教勸學。初,公以三務之隙,分命有司,修廢功,舉墜禮。而此堂也,舊規偪陋,下宇將壞,我是以有經始之制。冬十月丙午,新宮成。凡天下有道,則文教大洽。為政者克廣舊典,以尊先聖,禮也。浚儀令河東裴勝,葉恭大猷,祗奉成績,乃立石於廟廷,以旌盛德所庇雲。

  有三才然後有剛柔,剛柔交而利害作乎其中。於是橫目蚩蚩,天不能節。黃帝堯舜氏始以仁義拯溺其流及乎夏商而周監二代,有明堂之禮樂,教之首也。逮德下衰,王室卑而五霸起,彝倫墜而六學缺。天將持其木鐸以授後聖,繇是周公歿五百歲而夫子生。「雲從龍,風從虎」,大道既作,天下化成。故夫子修詩書以酌虞夏殷周之損益,而國風帝典備。約魯史記以書二百四十二年之廢興,而亂臣賊子懼。於戲,不大壞,何以見聖人之全功乎。

  粵若中都之制,立民極也,以匡頹風,防不為曲。兩觀之法,用重典也,以去奸宄,政不為苛。夾穀之會,誅無禮也,以尊兩君,刑不為僭。三預是邦之政,而魯至於道。向使鳳鳥來,《河圖》出,東周之化,其在魯乎?嗚呼!明王未興,亢龍無輔,運匪我與,德兮何衰?蓋弘其道以救物,處其順以安時,行藏屈伸,與化推移也。其世衰也,揭仁義於天下;其大來也,啟土宇於身後。出入百代,波流萬方,孰不日用聖猷,欽若祀典,然後知素王之德,與天地並。

  或曰:「夫子棲棲魯、衛、陳、蔡之間,或者其未智歟?」

  君子曰:「是智也。聖人與時消息,同彼憂患,不有匡蒲之難,麟鳳之感,何以試苟合,安蒙求,使達者順時,窮者知命?」然則卷舒之跡,其可究乎?奕奕新廟,庶人成之,有以見誕敷之德,勿亟之化。蓋黝堊其楹,玄端其服,加舋器之等,正當寧之位,王命所以寵舊章也。兩楹之下,四科以班,兗公東序西向,費侯、齊侯、黎侯、吳侯、衛侯西序東向,其餘未入於室者,畫衣冠於西牖配祭,所以辯等威也。議者謂我邦君於是乎建宏規而播新命,修令典而崇明祀,講義以度公,懋功以從時,訓人以成德,昭德以合禮。六者禮之善物,而時有遷,邑有改,不銘考父之鼎,紀奚斯之功,是廢名也,何以示後嗣?遂命客卿前封丘縣丞泗上陳兼志之以詞雲。

  ﹛胡案:此後原當有陳兼銘文。﹜

  ▼阮公嘯台頌(並序)

  按《晉陽秋》,阮公諱籍,字嗣宗,陳留尉氏人也。夫雲蒸於山,不擇時而出,故公以全德生於衰世。于時中州多故,大道侵缺,急於用者,如膏火自鑠,逃乎累者,懼木雁兩傷。公由是內張道機,外隳天彀,土梗聖智,粃糠軒冕。遂登廣武以覽古,望梁台而寓詞,埋照于竹林,放神于蓬池,德充也爾。其興懷昔遊,故為東平相;貽情善釀,故受歩兵校尉。弛張蘧寧之際,出處夷惠之表,否泰莫得介於靈府,名實不足汩其沖氣。螭蟠龍臥,與道偕隱。所以沈吟志全,慷慨神王,獨立長嘯,遺榮此台。

  當其寓興也,蓋將毫視泰山,囊括顥氣,頹然自得,與造化者為友。故卷其用而懷之,世莫得而窺也。其外物所感,則寄之翰墨焉。謂道莫至於專氣抱一,於是著《釋老論》;哀莫大于矯時死名,於是《有吊比干文》;情動于中而形於言,賦《詠懷詩》。問道蘇門,笑而不答,作《大人先生傳》。

  歲在玄黓,余登大樑之墟,墟中之人方誦公遺慶,歎玄風蕪沒,議樂石以旌朽壤。余采其故事之存於糟粕者,勒而為《嘯台頌》。頌曰:

  天下多故,賢人谷恥。隱于沈飲,以俟傾否。
  越禮逃用,晦德忘已。不知我者,謂我狂且。
  長嘯懷人,詠古著書。感時而慟,非必窮途。
  沔彼汴水,東流無返。跡是人非,荒台可踐。
  升高延佇,想見青眼。道烏乎在,日逝日遠。

  〔一本云:
  五運相錯,三征交戾。天地之氣,有時而閉。
  君子迷陽,亦既懸解。萬象離境,一杯韜世。
  大辯不言,至清無徒。冷然長嘯,味道之樞。
  神和天倪,跡寄窮途。物我兩忘,獨與化俱。
  湯湯汴河,東流不返。之子已往,德音日遠。
  荒台未傾,嘉樹勿剪。升高延佇,想見青眼。
  山有菜,隰有薇。
  逝者不作,吾誰與歸。望古刻石,永昭清徽。〕


  ◎論

  ▼吳季子劄論

  謹按:季子三以吳國讓,而《春秋》褒之。余徵其前聞于舊史氏,竊謂廢先君之命非孝,附子臧之義非公,執禮全節,使國簒君弑非仁;出能觀變,入不討亂非智。左丘明、太史公書而無譏,餘有惑焉。

  夫國之大經,實在擇嗣。王者慎德之不逮,故以賢則廢年,以義則廢蔔,以君命則廢禮。是以泰伯之奔勾吳也,蓋避季曆。季曆以先王所屬,故纂服嗣位而不私;泰伯知公器有歸,亦斷髮文身而無怨。及武王繼統,受命作周,不以配天之業讓伯邑考,官天下也。彼諸樊無季曆之賢,王僚無武王之聖,而季子為泰伯之讓,是徇名也,豈曰至德?且使爭端興於上替,禍機作於內室,遂錯命於子光,覆師於夫差,陵夷不返,二代而吳滅。以季子之閎達博物,慕義無窮,向使當壽夢之眷命,接餘昧之絕統,必能光啟周道,以伯荊蠻,則大業用康,多難不作,闔廬安得謀於窟室,專諸何所施其匕首?

  嗚呼!全身不顧其業,專讓不奪其志,所去者忠,所存者節。善自牧矣,謂先君何?與其觀變周樂,慮危戚鐘,曷若以蕭牆為心,社稷是恤?覆命哭墓,哀死事生,孰與先釁而動,治其未亂?棄室以表義,掛劍以明信,孰與奉君父之命,慰神祇之心?則獨守純白,不義於嗣,是潔已而遺國也。國之覆亡,君實階禍。且曰非我生亂,其孰生之哉?其孰生之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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