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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七十回 誤服丹鉛病歸冥籙 脫身羈絏悵斷鼎湖(2)


  自是世宗遂患痼疾,漸將批奏事擱起。自四十四年孟冬,心常煩懣,直到次年正月,服藥無效,病反加重。【這是仙藥的靈效。】意欲往幸承天,親謁顯陵,取藥服氣,遂召徐階入見,問明可否?階勸帝保重,不可輕出。世宗又道:「朕覺得自己煩躁,不願理事,因此欲閒遊散悶。倘恐朕出外後,京都震動,朕卻有一法在此。裕王年已及壯,不妨指日內禪,此後朕無所牽累,便好逍遙自在了。」

  階又奏稱:「龍體違和,但教保養得宜,自可告痊,內禪一事,暫從緩議為是。」

  世宗又道:「卿不聞海瑞詈朕麼?朕不自謹惜,致此病困,若使朕得禦便殿,坐決機宜,何至被他譭謗呢。」

  【始終是惡聞直言。】

  階複奏道:「海瑞語多愚戇,心尚可諒,還乞陛下格外恕他!」

  【瑞之不死,賴有此言。】

  世宗歎道:「朕也不願多殺諫臣了。」

  階退出後,法司奏稱海瑞訕上,罪應論死,世宗略略一瞧,便即擱過一邊,並不加批,瑞因得緩死。

  轉眼間已是暮春,徐階薦吏部尚書郭朴,及禮部尚書高拱,可任閣事。於是命朴兼武英殿大學士,拱兼文淵閣大學士,既而自夏入秋,世宗痼疾愈深,氣喘面赤,腹脹便閉。求仙結果,如是而已。乃自西苑還入大內。太醫等輪流診治,無可挽回,延至冬季,竟崩于乾清宮,享壽六十,當由徐階草就遺詔,頒示中外道:

  朕奉宗廟四十五年,享國長久,累朝未有,一念惓惓,惟敬天勤民是務,只緣多病,過求長生,遂致奸人誑惑,自今建言得罪諸臣,存者召用,歿者恤錄,現在監者即釋複職,特此遺諭!

  遺詔一下,朝野吏民,無不感激涕零,獨郭朴、高拱兩閣臣,以階不與共謀,未免怏怏。樸語拱道:「徐公手草遺詔,訕謗先帝,若照律例上定罪,不就要處斬麼?」

  嗣是兩人與階有隙,免不得彼此齟齬,後文再表。

  且說世宗既崩,承襲大統的嗣皇,當然輪著裕王戴垕。王公大臣,遂奉載埨即位,大赦天下,以明年為隆慶元年,是謂穆宗。上皇考尊諡為肅皇帝,廟號世宗,追尊生母杜氏為孝恪皇太后,立繼妃陳氏為皇后。先是裕王元妃李氏,生一子翊釴,五歲即殤,李妃隨逝,以陳氏為繼妃,追諡李妃為孝懿皇后,翊釴為憲懷太子。凡先朝政令,未盡合宜,悉奉遺詔酌改,逮方士王金、陶倣、申世文、劉文彬、高守中、陶世恩下獄,一併處死,釋戶部主事海瑞於獄。

  瑞自下獄後,早拚一死,世宗崩逝的消息,絲毫不及聞知,只有提牢主事,已得風聞,並因宮中發出遺詔,有開釋言官等語,料知海瑞必然脫罪,且見重用,【此人頗有特識。】乃特設酒饌,攜入獄中,邀瑞共飲。瑞見提牢官如此厚待,自疑將赴西市,倒也並不恐懼,依舊談笑飲啖。酒至半酣,與提牢官訣別,托他看顧妻子。提牢官笑道:「今日兄弟薄具東道,非與先生送死,乃預賀先生得官呢。」

  海瑞不禁詫異,急問情由。提牢官起身離座,低聲語瑞道:「宮車已晏駕,先生不日將大用了。」

  瑞驚起道:「此話可真麼?」

  提牢官道:「什麼不真!今已有遺詔下來,凡建言得罪諸官,存者召用,歿者恤錄,現在監者釋出複職。」

  瑞不待說畢,即丟了酒杯,大哭道:「哀哉先皇!痛哉先皇!」

  兩語出口,哇的一聲,將所食的肴饌,盡行吐出,狼藉滿地,頓時暈倒獄中,良久方甦,複從夜間哭到天明。【知將死而反恣啖,聞駕崩而反慟哭,如此舉動,似出情理之外。人謂海瑞忠君,吾謂此處亦未免矯強。】果然釋獄詔下,提牢官拱手稱賀。瑞徐徐出獄,入朝謝恩。詔復原官,越數日,複擢遷大理寺丞。過了三年,除僉都禦史,巡撫應天等府。

  瑞輕車簡從,出都赴任,下車後,即訪查貪官污吏,無論大小,概登白簡。並且微服出遊,私行察訪,以此江南屬吏,鹹有戒心。自知貪墨不職,早乞致仕歸田。就是監督織造的中官,也怕他鐵面無情,致遭彈劾,平日減去輿從,格外韜晦。一切勢家豪族,把從前朱門漆戶,都黝墨作黑,以免注目。或有在籍作惡的士紳,避往他郡,不敢還鄉。瑞又力摧豪強,厚撫窮弱,下令雷厲風行,有司皆栗栗危懼,不敢延誤。吳中弊政,自海瑞到後,革除過半。又疏浚吳淞白茆河,通流入海,沿河民居,無氾濫憂,有灌溉利,食德飲和,互相謳頌。【曆舉政績,不愧後人稱述。】

  只是實心辦事的官吏,往往利益下民,觸忤當道,其時秉政大臣,如資望最崇的徐閣老,與郭朴、高拱未協,屢有爭議,又嚴抑中官,以致宵小側目,他遂引疾乞歸。郭樸亦罷。高拱去而複入。

  此外有江陵人張居正,嘗侍裕邸講讀,穆宗即位,立命為吏部侍郎,兼東閣大學士,入參大政。拱與居正統恃才傲物,目空一切,聞海瑞峭直嚴厲,不肯阿容,暗中亦未免嫉忌。【自己剛傲,偏不許別人剛直,所以直道難行。】瑞撫吳僅半年,言官已迎合輔臣,劾瑞數次,有旨改瑞督南京糧儲。吳民聞瑞去位,多半攀轅遮道,號泣乞留。瑞只挈一僕,乘夜出城,方得脫身。百姓留瑞不獲,大家繪了瑞像,朝供香,暮爇燭,敬奉甚虔。瑞督糧未幾,又不免為言路所攻,乃謝病竟去。直至居正沒後,始複召為南京右都禦史。一行作吏,兩袖清風,到了神宗十六年,病歿任中,身後蕭條,毫無長物。僉都禦史王用汲入視,只有葛幃敝脩,寥寥數事,不禁歎息異常,當為醵金棺殮,送歸瓊山原籍,買地安葬。發喪時,農輟耕,商罷市,號哭相送,數百里不絕。後來賜諡忠介,這就是海剛峰先生始末的歷史。小子愛慕清官,所以一直敘下,看官不要認做一團糟呢。【了卻海瑞,免得後文另敘。】且有佳句一首,作為海剛峰先生的贊詞道:

  由來賢吏自清廉,不慕榮名不附炎。
  怎奈孤芳只自賞,一生堅白總遭嫌。

  欲知後事如何,且從下回交代。

  *==*==*

  語雲:「服食求神仙,多為藥所誤。」世宗致死之由,即伏於此。

  夫辟穀為隱者之寓言,煉丹系方士之偽論,天下寧真有長生不老之術耶?況乎年將耳順,猶逼幸尚美人,色欲薰心,尚望延壽,是不啻航舟絕港,而反欲通海,多見其不自量也。迨元氣日涸,又服金石燥烈之劑,至於目眩神迷,白晝見鬼,且命藍田玉等為之祈禳,至死不悟,世宗有焉。海瑞一疏,抉發靡遺,可作當頭棒喝,而世宗乃目為詬詈,微內監黃錦,及大學士徐階,幾乎不隨楊、沈諸人,同歸地下乎?世宗崩而海瑞出獄,觀其巡撫江南,政績卓著,乃複不容于高拱、張居正諸人。張江陵稱救時良相,乃猶忌一海瑞,此外更不必論矣。直道事人,焉往而不三黜,海剛峰殆亦如是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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