白氏長慶集卷十四　律詩

卷十四　律詩

　　〔五言、七言，自兩韻至一百韻，凡一百首。〕

　　▼翰林中送獨孤二十七起居罷職出院

　　碧落留雲住，青冥放鶴還。
　　銀台向南路，從此到人間。

　　▼重尋杏園

　　忽憶芳時頻酩酊，卻尋醉處重徘徊。
　　杏花結子春深後，誰解多情又獨來。

　　▼曲江獨行

　　〔自此後詩在翰林時作〕

　　獨來獨去何人識，廄馬朝衣野客心。
　　閒愛無風水邊坐，楊花不動樹陰陰。

　　▼同李十一醉憶元九

　　花時同醉破春愁，醉折花枝作酒籌。
　　忽憶故人天際去，計程今日到涼州。

　　▼同錢員外題絕糧僧巨川

　　三十年來坐對山，唯將無事化人間。
　　齋時往往聞鐘笑，一食何如不食閑。

　　▼絕句代書贈錢員外

　　欲尋秋景閑行去，君病多慵我興孤。
　　可惜今朝山最好，強能騎馬出來無。

　　▼晩秋有懷鄭中舊隱

　　天高風嫋嫋，鄉思繞關河。
　　寥落歸山夢，殷勤采蕨歌。
　　病添心寂寞，愁入鬂蹉跎。
　　晩樹蟬鳴少，秋階日上多。
　　長閒羨雲鶴，久別愧煙蘿。
　　其奈丹墀上，君恩未報何。

　　▼禁中九日對菊花酒憶元九

　　賜酒盈杯誰共持，宮花滿把獨相思。
　　相思只傍花邊立，盡日吟君詠菊詩。①

　　〔①元詩云：「不是花中偏愛菊，此花開盡更無花。」〕

　　▼送王十八歸山寄題仙遊寺

　　曾于太白峰前住，數到仙遊寺裡來。
　　黑水澄時潭底出，白雲破處洞門開。
　　林間暖酒燒紅葉，石上題詩掃綠苔。
　　惆悵舊遊無複到，菊花時節羨君回。

　　▼答張籍因以代書

　　憐君馬瘦衣裘薄，許到江東訪鄙夫。
　　今日正閒天又暖，可能扶病暫來無。

　　▼曲江早春

　　曲江柳條漸無力，杏園伯勞初有聲。
　　可憐春淺遊人少，好傍池邊下馬行。

　　▼見元九悼亡詩因以此寄

　　夜淚暗銷明月幌，春觴遙斷牡丹庭。
　　人間此病治無藥，唯有楞伽四卷經。

　　▼寒食夜

　　無月無燈寒食夜，夜深猶立暗花前。
　　忽因時節驚年幾，四十如今欠一年。

　　▼杏園花落時招錢員外同醉

　　花園欲去去應遲，正是風吹狼藉時。
　　近西數樹猶堪醉，半落春風半在枝。

　　▼重題西明寺牡丹

　　〔時元九在江陵〕

　　往年君向東都去，曾歎花時君未回。
　　今年況作江陵別，惆悵花前又獨來。
　　只愁離別長如此，不道明年花不開。

　　▼同錢員外禁中夜直

　　宮漏三聲知半夜，好風涼月滿松筠。
　　此時閑坐寂無語，藥樹影中惟兩人。

　　▼禁中夜作書與元九

　　心緒萬端書兩紙，欲封重讀意遲遲。
　　五聲宮漏初鳴後，一點窗燈欲滅時。

　　▼八月十五日夜禁中獨直對月憶元九

　　銀台金闕夕沈沈，獨宿相思在翰林。
　　三五夜中新月色，二千裡外故人心。
　　渚宮東面煙波泠，浴殿西頭鐘漏深。
　　猶恐清光不同見，江陵卑濕足秋陰。

　　▼寄陳式五兄

　　年來白髮兩三莖，憶別君時髭未生。
　　惆悵料君應滿鬂，當初是我十年兄。

　　▼庾順之以紫霞綺遠贈以詩答之

　　千里故人心鄭重，一端香綺紫氛氳。
　　開緘日映晚霞色，滿幅風生秋水紋。
　　為褥欲裁憐葉破，制裘將剪惜花分。
　　不如縫作合歡被，寤寐相思如對君。

　　▼送元八歸鳳翔

　　莫道岐州三日程，其如風雪一身行。
　　與君況是經年別，暫到城來又出城。

　　▼雨雪放朝因懷微之

　　歸騎紛紛滿九衢，放朝三日為泥塗。
　　不知雨雪江陵府，今日排衙得免無。

　　▼詠懷

　　歲去年來塵土中，眼看變作白頭翁。
　　如何辦得歸山計，兩頃村田一畝宮。

　　▼聞微之江陵臥病，以大通中散碧腴垂雲膏寄之，因題四韻

　　已題一帖紅消散，又封一合碧雲英。
　　憑人寄向江陵去，道路迢迢一月程。
　　未必能治江上瘴，且圖遙慰病中情。
　　到時想得君拈得，枕上開看眼暫明。

　　▼酬錢員外雪中見寄

　　松雪無塵小院寒，閉門不似住長安。
　　煩君想我看心坐，報道心空無可看。

　　▼重酬錢員外

　　雪中重寄雪山偈，問答殷勤四句中。
　　本立空名緣破妄，若能無妄亦無空。

　　▼獨酌憶微之

　　〔時對所贈盞〕

　　獨酌花前醉憶君，與君春別又逢君。
　　惆悵銀盃來處重，不曾盛酒勸閒人。

　　▼微之宅殘牡丹

　　殘紅零落無人賞，雨打風吹花不全。
　　諸處見時猶悵望，況當元九小庭前。

　　▼新磨鏡

　　衰容當晚節，秋鏡偶新磨。
　　一與清光對，方知白髮多。
　　鬂毛從幻化，心地付頭陀。
　　任意渾成雪，其如似夢何。

　　▼感發落

　　昔日愁頭白，誰知未白衰。
　　眼看應落盡，無可變成絲。

　　▼八月十五日夜，聞崔大員外翰林獨直，對酒玩月，因懷禁中清景，偶題是詩

　　秋月空懸高碧外，仙郎靜玩禁闈間。
　　歲中唯有今宵好，海內無如此地閒。
　　皓色分明雙闕牓，清光深到九門關。
　　遙聞獨醉還惆悵，不見金波照玉山。

　　▼酬王十八見寄

　　秋思太白峰頭雪，晴憶仙遊洞口雲。
　　未報皇恩歸未得，暫君為寄北山文。

　　▼立春日酬錢員外曲江同行見贈

　　下直遇春日，垂鞭出禁闈。
　　兩人攜手語，十裡看山歸。
　　柳色早黃淺，水紋新綠微。
　　風光向晚好，車馬近南稀。
　　機盡笑相顧，不驚鷗鷺飛。

　　▼和錢員外青龍寺上方望舊山

　　舊峰松雪舊溪雲，悵望今朝遙屬君。
　　共道使臣非俗吏，南山莫動北山文。

　　▼宴周皓大夫光福宅〔座上作〕

　　何處風光最可憐，妓堂階下砌台前。
　　軒車擁路光照地，絲管入門聲沸天。
　　綠蕙不香饒桂酒，紅櫻無色讓花鈿。
　　野人不敢求他事，唯借泉聲伴醉眠。

　　▼晩秋夜

　　碧空溶溶月華靜，月裡愁人吊孤影。
　　花開殘菊傍疏籬，葉下衰桐落寒井。
　　塞鴻飛急覺秋盡，鄰雞鳴遲知夜永。
　　凝情不語空所思，風吹白露衣裳冷。

　　▼惜牡丹花二首

　　〔一首翰林院北廳花下作，一首新昌竇給事中宅南亭花下作。〕

　　惆悵階前紅牡丹，晚來唯有兩枝殘。
　　明朝風起應吹盡，夜惜衰紅把火看。

　　＊

　　寂寞萎紅低向雨，離披破豔散隨風。
　　晴明落地猶惆悵，何況飄零泥土中。

　　▼答元奉禮同宿見贈

　　相逢俱歎不閒身，直日常多齋日頻。
　　晚皷一聲分散去，明朝風景屬何人。

　　▼答馬侍禦見贈

　　謬入金門侍玉除，煩君問我意何如。
　　蟠木詎堪明主用，籠禽徒與故人疏。
　　苑花似雪同隨輦，宮月如眉伴直廬。
　　淺薄求賢思自代，嵇康莫寄絕交書。

　　▼上元日恩賜曲江宴會即事

　　賜歡仍許醉，此會興如何。
　　翰苑主恩重，曲江春意多。
　　花低羞豔妓，鶯散讓清歌。
　　共道升平樂，元和勝永和。

　　▼夜惜禁中桃花因懷錢員外

　　前日歸時花正紅，今夜宿時枝半空。
　　坐惜殘芳君不見，風吹狼藉月明中。

　　▼和錢員外早冬玩禁中新菊

　　禁署寒氣遲，孟冬菊初拆。
　　新黃間繁綠，爛若金照碧。
　　仙郎小隱日，心似陶彭澤。
　　秋憐潭上看，日慣籬邊摘。
　　今來此地賞，野意潛自適。
　　金馬門內花，玉山峰下客。①
　　寒芳引清句，吟玩煙景夕。
　　賜酒色偏宜，握蘭香不敵。
　　淒淒百卉死，歲晚冰霜積。
　　唯有此花開，殷勤助君惜。

　　〔①錢嘗居藍田山下，故雲。〕

　　▼答劉戒之早秋別墅見寄

　　涼風木槿籬，暮雨槐花枝。
　　並起新秋思，為得故人詩。
　　避地鳥擇木，入朝魚在池。
　　城中與山下，喧靜暗相思。

　　▼涼夜有懷

　　念別感時節，早蛩聞一聲。
　　風簾夜涼入，露簟秋意生。
　　燈盡夢初罷，月斜天未明。
　　暗凝無限思，起傍藥欄行。

　　▼秋思

　　病眠夜少夢，閒立秋多思。
　　寂寞餘雨晴，蕭條早寒至。
　　鳥棲紅葉樹，月照青苔地。
　　何況鏡中年，又過三十二。

　　▼禁中聞蛩

　　悄悄禁門閉，夜深無月明。
　　西窗獨暗坐，滿耳新蛩聲。

　　▼秋蟲

　　切切閑窗下，喓喓深草裡。
　　秋天思婦心，雨夜愁人耳。

　　▼贈別宣上人

　　上人處世界，清淨何所似。
　　似彼白蓮花，在水不著水。
　　性真悟泡幻，行潔離塵滓。
　　修道來幾時，身心俱到此。
　　嗟予牽世網，不得長依止。
　　離念與碧雲，秋來朝夕起。

　　▼春夜喜雪有懷王二十二

　　夜雪有佳趣，幽人出書帷。
　　微寒生枕席，輕素對階墀。
　　坐罷楚弦曲，起吟班扇詩。
　　明宜滅燭後，淨愛褰簾時。
　　窗引曙色早，庭銷春氣遲。
　　山陰應有興，不臥待微之。

　　▼酬和元九東川路詩十二首（並序）

　　十二篇皆因新境，追惟舊事，不能一一曲敘，但隨而和之，唯予與元微之耳。

　　§駱口驛舊題詩

　　拙詩在壁無人愛，鳥污苔侵文字殘。
　　唯有多情元侍禦，繡衣不惜拂塵看。

　　§南秦雪

　　往歲曾為西邑吏，慣從駱口到南秦。
　　三時雲泠多飛雪，二月山寒少有春。
　　我思舊事猶惆悵，君作初行定苦辛。
　　仍賴愁猿寒不叫，若聞猿叫更愁人。

　　§山枇杷花二首

　　萬重青嶂蜀門口，一樹紅花山頂頭。
　　春盡憶家歸未得，低紅如解替君愁。

　　＊

　　葉如裙色碧紗淺，花似芙蓉紅粉輕。
　　若使此花兼解語，推囚禦史定違程。

　　§江樓月

　　嘉陵江曲曲江池，明月雖同人別離。
　　一宵光景潛相憶，兩地陰晴遠不知。
　　誰料江邊懷我夜，正當池畔望君時。
　　今朝共語方同悔，不解多情先寄詩。

　　§亞枝花

　　山郵花木似平陽，愁殺多情騘馬郎。
　　還似升平池畔坐，低頭向水自看妝。

　　§江上笛

　　江上何人夜吹笛，聲聲似憶故園春。
　　此時聞者堪頭白，況是多愁少睡人。

　　§嘉陵夜有懷二首

　　露濕牆花春意深，西廊月上半床陰。
　　憐君獨臥無言語，惟我知君此夜心。

　　＊

　　不明不暗朦朧月，非暖非寒慢慢風。
　　獨臥空床好天氣，平明閒事到心中。

　　§夜深行

　　百年關外夜行客，三殿角頭宵直人。
　　莫道近臣勝遠使，其如同是不閒身。

　　§望驛台〔三月三十日〕

　　靖安宅裡當窗柳，望驛台前撲地花。
　　兩處春風同日盡，居人思客客思家。

　　§江岸梨

　　梨花有意緣和葉，一樹江頭惱殺君。
　　最似孀閨少年婦，白妝素袖碧紗裙。

　　▼感元九悼亡詩因為代答三首

　　§答謝家最小偏憐女

　　嫁得梁鴻六七年，躭書愛酒日高眠。
　　雨荒春圃唯生草，雪壓朝廚未有煙。
　　身病憂來緣女少，家貧忘卻為夫賢。
　　誰知厚俸今無分，枉向秋風吹紙錢。

　　§答騎馬入空台

　　君入空台去，朝往暮還來。
　　我入泉台去，泉門無複開。
　　鰥夫仍系職，稚女未勝哀。
　　寂寞咸陽道，家人覆墓回。

　　§答山驛夢

　　入君旅夢來千里，閉我幽魂欲二年。
　　莫忘平生行坐處，後堂階下竹叢前。

　　▼和元九與呂二同宿話舊感贈

　　見君新贈呂君詩，憶得同年行樂時。
　　爭入杏園齊馬首，潛過柳曲鬥蛾眉。
　　八人雲散俱遊宦，七度花開盡別離。
　　聞道秋娘猶且在，至今時複問微之。

　　▼憶元九

　　渺渺江陵道，相思遠不知。
　　近來文卷裡，半是憶君詩。

　　▼蕭員外寄新茶

　　蜀茶寄到但驚新，渭水煎來始覺珍。
　　滿甌似乳堪持玩，況是春深酒渇人。

　　▼寄上大兄

　　〔已後詩，在邽林居作。〕

　　秋鴻過盡無書信，病帶紗巾強出門。
　　獨上花台東北望，日西愁立到黃昏。

　　▼病中哭金鑾子〔小女子名〕

　　豈料吾方病，翻悲汝不全。
　　臥驚從枕上，扶哭就燈前。
　　有女誠為累，無兒豈免憐。
　　病來才十日，養得已三年。
　　慈淚隨聲迸，悲傷遇物牽。
　　故衣猶架上，殘藥尚頭邊。
　　送出深村巷，看封小墓田。
　　莫言三裡地，此別是終天。

　　▼寄內

　　桑條初綠即為別，柿葉半紅猶未歸。
　　不如村婦知時節，解為田夫秋擣衣。

　　▼病氣

　　自知氣發每因情，情在何由氣得平。
　　若問病根深與淺，此身應與病齊生。

　　▼歎元九

　　不入城中來五載，同時班列盡官高。
　　何人牢落猶依舊，唯有江陵元士曹。

　　▼眼暗

　　早年勤倦看書苦，晚歲悲傷出淚多。
　　眼損不知都自取，病成方悟欲如何。
　　夜昏乍似燈將滅，朝暗長疑鏡未磨。
　　千藥萬方治不得，唯應閉目學頭陀。

　　▼得袁相書

　　穀苗深處一農夫，面黑頭斑手把鋤。
　　何意使人猶識我，就田來送相公書。

　　▼病中作

　　病來城裡諸親故，厚薄親疏心自知。
　　唯有蔚章於我分，深于同在翰林時。

　　▼感化寺見元九劉三十二題名處

　　微之謫去千餘裡，太白無來十一年。
　　今日見名如見面，塵埃壁上破窗前。

　　▼遊悟貞寺回山下別張殷衡

　　世緣未了治不得，孤負青山心共知。
　　愁君又入都門去，即是紅塵滿眼時。

　　▼村居寄張殷衡

　　金氏村中一病夫，生涯濩落性靈迂。
　　唯看老子五千字，不蹋長安十二衢。
　　藥銚夜傾殘酒暖，竹床寒取舊氈鋪。
　　聞君欲發江東去，能到茅庵訪別無。

　　▼病中得樊書

　　荒村破屋經年臥，寂絕無人問病身。
　　唯有東都樊著作，至今書信尚殷勤。

　　▼開元九詩書卷

　　紅箋白紙兩三束，半是君詩半是書。
　　經年不展緣身病，今日開看生蠧魚。

　　▼晝臥

　　抱枕無言語，空房獨悄然。
　　誰知盡日臥，非病亦非眠。

　　▼夜坐

　　庭前盡日立到夜，燈下有時坐徹明。
　　此情不語何人會，時複長籲一兩聲。

　　▼暮立

　　黃昏獨立佛堂前，滿地槐花滿樹蟬。
　　大抵四時心總苦，就中腸斷是秋天。

　　▼有感

　　絕弦與斷絲，猶有卻續時。
　　唯有衷腸斷，無應續得期。

　　▼答友問

　　似玉童顏盡，如霜病鬂新。
　　莫驚身頓老，心更老於身。

　　▼村夜

　　霜草蒼蒼情切切，村南村北行人絕。
　　獨出門前望野田，月明蕎麥花如雪。

　　▼聞蟲

　　暗蟲唧唧夜綿綿，況是秋陰欲雨天。
　　猶恐愁人暫得睡，聲聲移近臥床前。

　　▼寒食夜有懷

　　寒食非長非短夜，春風不熟不寒天。
　　可憐時節堪相憶，何況無燈各早眠。

　　▼贈內

　　漠漠暗苔新雨地，微微涼露欲秋天。
　　莫對月明思往事，損君顏色減君年。

　　▼得錢舍人書問眼疾

　　春來眼暗少心情，點盡黃連尚未平。
　　唯得君書勝得藥，開緘未讀眼先明。

　　▼還李十一馬

　　傳語李君勞寄馬，病來唯拄杖持身。
　　縱擬強騎無出處，卻將牽與趁朝人。

　　▼九日寄行簡

　　摘得菊花攜得酒，繞村騎馬思悠悠。
　　下邽田地平如掌，何處登高望梓州。

　　▼夜坐

　　斜月入前楹，迢遙夜坐情。
　　梧桐上階影，蟋蟀近床聲。
　　曙傍窗閒至，秋從簟上生。
　　感時因憶事，不寢到雞鳴。

　　▼村居二首

　　田園莽蒼經春早，籬落蕭條盡日風。
　　若問經過談笑者，不過田舍白頭翁。

　　＊

　　門閉仍逢雪，廚寒未起煙。
　　貧家重寥落，半為日高眠。

　　▼早春

　　雪散因和氣，冰開得暖光。
　　春銷不得處，唯有鬂邊霜。

　　▼和夢遊春詩一百韻（並序）

　　微之既到江陵，又以《夢遊春詩》七十韻寄予，且題其序曰：「斯言也，不可使不知吾者知，知吾者亦不可使不知。樂天知吾也，吾不敢不使吾子知。」予辱斯言，三複其旨，大抵悔既往而悟將來也。
　　然予以為苟不悔不寤則已，若悔於此，則宜悟於彼也；反于彼而悟於妄，則宜歸於真也。況與足下外服儒風，內宗梵行者有日矣，而今而後，非覺路之返也，非空門之歸也，將安反乎？將安歸乎？今所和者，其章旨卒歸於此。
　　夫感不甚則悔不熟，感不至則悟不深。故廣足下七十韻為一百韻，重為足下陳夢遊之中所以甚感者，敘婚仕之際所以至感者，欲使曲盡其妄，周知其非，然後返乎真，歸乎實。亦猶法華經序火宅、偈化城，《維摩經》入淫舍、過酒肆之義也。
　　微之，微之，予斯文也，尤不可使不知吾者知，幸藏之雲爾。

　　昔君夢遊春，夢游仙山曲。
　　怳若有所遇，似愜平生欲。
　　因尋菖蒲水，漸入桃花穀。
　　到一紅樓家，愛之看不足。
　　池流渡清泚，草嫩蹋綠蓐。
　　門柳暗全低，簷櫻紅半熟。
　　轉行深深院，過盡重重屋。
　　烏龍臥不驚，青鳥飛相逐。
　　漸聞玉佩響，始辨珠履躅。
　　遙見窗下人，娉婷十五六。
　　霞光抱明月，蓮豔開初旭。
　　縹緲雲雨仙，氛氳蘭麝馥。
　　風流薄梳洗，時世寬妝束。
　　袖軟異文綾，裾輕單絲縠。
　　裙腰銀線壓，梳掌金筐蹙。
　　帶纈紫蒲萄，袴花紅石竹。
　　凝情都未語，付意微相矚。
　　眉斂遠山青，鬟低片雲綠。
　　帳牽翡翠帶，被解鴛鴦襆。
　　秀色似堪餐，穠華如可掬。
　　半卷錦頭席，斜鋪繡腰褥。
　　朱唇素指勻，粉汗紅綿撲。
　　心驚睡易覺，夢斷魂難續。
　　籠委獨棲禽，劍分連理木。
　　存誠期有感，誓志貞無黷。
　　京洛八九春，未曾花裡宿。
　　壯年徒自棄，佳會應無複。
　　鸞歌不重聞，鳳兆徒滋蔔。
　　韋門女清貴，裴氏甥賢淑。
　　羅扇夾花燈，金鞍攢繡轂。
　　既傾南國貌，遂坦東床腹。
　　劉阮心漸忘，潘揚意方睦。
　　新修履信第，初食尚書祿。
　　九醞備聖賢，八珍窮水陸。
　　秦家重蕭史，彥輔憐衛叔。
　　朝饌饋獨盤，夜醪傾百斛。
　　親賓盛輝赫，妓樂紛曄煜。
　　宿醉才解酲，朝歡俄枕曲。
　　飲過君子爭，令甚將軍酷。
　　酩酊歌鷓鴣，顛狂舞鴝鵒。
　　月流春夜短，日下秋天速。
　　謝傅隙過駒，蕭娘風送燭。
　　全凋蕣花折，半死梧桐禿。
　　暗鏡對孤鸞，哀弦留寡鵠。
　　淒淒隔幽顯，冉冉移寒燠。
　　萬事此時休，百身何處贖。
　　提攜小兒女，將領舊姻族。
　　再入朱門行，一傍青樓哭。
　　櫪空無廄馬，水涸失池鶩。
　　搖落廢井梧，荒涼故籬菊。
　　莓苔上幾閣，塵土生琴築。
　　舞榭綴蠨蛸，歌梁聚蝙蝠。
　　嫁分紅粉妾，賣散蒼頭僕。
　　門客思彷徨，家人泣吚噢。
　　心期正蕭索，宦序仍拘局。
　　懷策入崤函，驅車辭郟鄏。
　　逢時念既濟，聚學思大畜。
　　端詳筮仕蓍，磨拭穿楊鏃。
　　始從讎校職，首中賢良目。
　　一拔侍瑤墀，再升紆繡服。
　　誓酬君王寵，願使朝廷肅。
　　密勿奏封章，清明操憲牘。
　　鷹韝中病下，豸角當邪觸。
　　糾謬盡東周，申冤動南蜀。
　　危言詆閽寺，直氣忤釣軸。
　　不忍曲作鉤，乍能折為玉。
　　捫心無愧畏，騰口有謗讟。
　　只要明是非，何曾虞禍福。
　　車摧太行路，劍落酆城獄。
　　襄漢問修途，荊蠻指殊俗。
　　謫為江府掾，遣事荊州牧。
　　趨走謁麾幢，喧煩視鞭樸。
　　簿書常自領，縲囚每親鞠。
　　竟日坐官曹，經旬曠休沐。
　　宅荒渚宮草，馬瘦畬田粟。
　　薄俸等涓毫，微官同桎梏。
　　月中照形影，天際辭骨肉。
　　鶴病翅羽垂，獸窮爪牙縮。
　　行看須間白，誰勸杯中綠。
　　時傷大野麟，命問長沙鵩。
　　夏梅山雨漬，秋瘴海雲毒。
　　巴水白茫茫，楚山青簇簇。
　　吟君七十韻，是我心所蓄。
　　既去誠莫追，將來幸前朂。
　　欲除憂惱病，當取禪經讀。
　　須悟事皆空，無令念將屬。
　　請思遊春夢，此夢何閃倏。
　　豔色即空花，浮生乃焦穀。
　　良姻在佳偶，頃刻為單獨。
　　入仕欲榮身，須臾成黜辱。
　　合者離之始，樂兮憂所伏。
　　愁恨僧祗長，歡榮刹那促。
　　覺悟因傍喻，迷執由當局。
　　膏明誘暗蛾，陽焱奔癡鹿。
　　貪為苦聚落，愛是悲林麓。
　　水蕩無明波，輪回死生輻。
　　塵應甘露灑，垢待醍醐浴。
　　障要智燈燒，魔須慧刀戮。
　　外熏性易染，內戰心難衂。
　　法句與心玉，期君日三複。①

　　〔①微之常以《法句》及《心玉頭陁經》相示，故申言以卒其志也。〕

　　▼王昭君二首〔時年十七〕

　　滿面胡沙滿鬂風，眉銷殘黛臉銷紅。
　　愁苦辛勤憔悴盡，如今卻是畫圖中。

　　＊

　　漢使卻回憑寄語，黃金何日贖蛾眉。
　　君王若問妾顏色，莫道不如宮裡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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