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後周太祖顯德元年(2)


  夏四月,北漢盂縣降。符彥卿軍晉陽城下,王彥超攻汾州,北漢防禦使董希顏降。帝遣萊州防禦使康延沼攻遼州,密州防禦使田瓊攻沁州,皆不下。供備庫副使太原李謙溥單騎說遼州刺史張漢超,漢超即降。

  乙卯,葬聖神恭肅文武孝皇帝于嵩陵,廟號太祖。

  南漢主以高王弘邈為雄武節度使,鎮邕州。弘邈以齊、鎮二王相繼死於邕州,固辭,求宿衛,不許。至鎮,委政僚佐,日飲酒,禱鬼神。或上書誣弘邈謀作亂,戊午,南漢主遣甘泉宮使林延遇賜鴆殺之。

  初,帝遣符彥卿等北征,但欲耀兵于晉陽城下,未議攻取。既入北漢境,其民爭以食物迎周師,泣訴劉氏賦役之重,願供軍須,助攻晉陽,北漢州縣繼有降者。帝聞之,始有兼併之意。遣使往與諸將議之,諸將皆言「芻糧不足,請且班師以俟再舉。」帝不聽。既而諸軍數十萬聚於太原城下,軍士不免剽掠,北漢民失望,稍稍保山谷自固。帝聞之,馳詔禁止剽掠,安撫農民,止征今歲租稅,及募民入粟拜官有差,仍發澤、潞、晉、絳、慈、隰及山東近便諸州民運糧以饋軍。己未,遣李谷詣太原計度芻糧。

  庚申,太師、中書令瀛文懿王馮道卒。道少以孝謹知名,唐莊宗世始貴顯,自是累朝不離將、相、三公、三師之位,為人清儉寬弘,人莫測其喜慍,滑稽多智,浮沉取容,嘗著《長樂老敘》,自述累朝榮遇之狀,時人往往以德量推之。

  歐陽修論曰:「禮義廉恥,國之四維。四維不張,國乃滅亡。」禮義,治人之大法;廉恥,立人之大節。況為大臣而無廉恥,天下其有不亂、國家其有不亡者乎!予讀馮道《長樂老敘》,見其自述以為榮,其可謂無廉恥者矣,則天下國家可從而知也。予于五代得全節之士三,死事之臣十有五,皆武夫戰卒,豈於儒者果無其人哉?得非高節之士,惡時之亂,薄其世而不肯出歟?抑君天下者不足顧,而莫能致之歟?予嘗聞五代時有王凝者,家青、齊之間,為虢州司戶參軍,以疾卒於官。凝家素貧,一子尚幼,妻李氏,攜其子,負其遺骸以歸,東過開封,止于旅舍,主人不納。李氏顧天已暮,不肯去,主人牽其臂而出之。李氏仰天慟曰:「我為婦人,不能守節,而此手為人所執邪!」即引斧自斷其臂,見者為之嗟泣。開封尹聞之,白其事於朝,厚恤李氏而笞其主人。嗚呼!士不自愛其身而忍恥以偷生者,聞李氏之風,宜少知愧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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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臣光曰:天地設位,聖人則之,以制禮立法,內有夫婦,外有君臣。婦之從夫,終身不改;臣之事君,有死無貳。此人道之大倫也。苟或廢之,亂莫大焉!范質稱馮道厚德稽古,宏才偉量,雖朝代遷貿,人無間言,屹若巨山,不可轉也。臣愚以為正女不從二夫,忠臣不事二君。為女不正,雖複華色之美,織紝之巧,不足賢矣;為臣不忠,雖複材智之多,治行之優,不足貴矣。何則?大節已虧故也。道之為相,曆五朝、八姓,若逆旅之視過客,朝為仇敵,暮為君臣,易面變辭,曾無愧怍,大節如此,雖有小善,庸足稱乎!或以為自唐室之亡,群雄力爭,帝王興廢,遠者十餘年,近者四三年,雖有忠智,將若之何!當是之時,失臣節者非道一人,豈得獨罪道哉!臣愚以為忠臣憂公如家,見危致命,君有過則強諫力爭,國敗亡則竭節致死。智士邦有道則見,邦無道則隱,或滅跡山林,或優遊下僚。今道尊寵則冠三師,權任則首諸相,國存則依違拱嘿,竊位素餐,國亡則圖全苟免,迎謁勸進。君則興亡接踵,道則富貴自如,茲乃奸臣之尤,安得與他人為比哉!或謂道能全身遠害於亂世,斯亦賢已。臣謂君子有殺身成仁,無求生害仁,豈專以全身遠害為賢哉!然則盜蹠病終而子路醢。果誰賢乎?抑此非特道之愆也,時君亦有責焉,何則?不正之女,中士羞以為家;不忠之人,中君羞以為臣。彼相前朝,語其忠則反君事仇,語其智則社稷為墟。後來之君,不誅不棄,乃複用以為相,彼又安肯盡忠於我而能獲其用乎!故曰:非特道之愆,亦時君之責也!

  ***

  辛酉,符彥卿奏北漢憲州刺史太原韓光願、嵐州刺史郭言皆舉城降。初,符彥卿有女適李守貞之子崇訓,相者言其貴當為天下母。守貞喜曰:「吾婦猶母天下,況我乎!」反意遂決。及敗,崇訓先自刃其弟妹,次及符氏;符氏匿幃下,崇訓倉猝求之不獲,遂自剄。亂兵既入,符氏安坐堂上,叱亂兵曰:「吾父與郭公為昆弟,汝曹勿無禮!」太祖遣使歸之於彥卿。及帝鎮澶州,太祖為帝娶之。壬戌,立為皇后。後性和惠而明決,帝甚重之。

  王彥超、韓通攻石州,克之,執刺史安彥進。癸亥,沁州刺史李廷誨降。庚午,帝發潞州,趣晉陽。癸酉,北漢忻州監軍李勍殺刺史趙皋及契丹通事楊耨姑,舉城降。以勍為忻州刺史。

  王逵表請複徙使府治朗州。

  五月甲戌朔,王逵自潭州遷於朗州。以周行逢知潭州事,以潘叔嗣為岳州團練使。

  丙子,帝至晉陽城下,旗幟環城四十裡。楊兗疑北漢代州防禦使鄭處謙貳于周,召與計事,欲圖之。處謙知之,不往。兗使胡騎數十守其城門,處謙殺之,因閉門拒兗。兗奔歸契丹。契丹主怒其無功,囚之。處謙舉城來降。丁醜,置靜塞軍於代州,以鄭處謙為節度使。

  契丹數千騎屯忻、代之間,為北漢之援,庚辰,遣符彥卿等將步騎萬餘擊之。彥卿入忻州,契丹退保忻口。

  丁亥,置甯化軍於汾州,以石、沁二州隸之。代州將桑珪、解文遇殺鄭處謙,誣奏雲潛通契丹。

  符彥卿奏請益兵,癸巳,遣李筠、張永德將兵三千赴之。契丹游騎時至忻州城下,丙申,彥卿與諸將陳以待之。史彥超將二十騎為前鋒,遇契丹,與戰,李筠引兵繼之,殺契丹二千人。彥超恃勇輕進,去大軍浸遠,眾寡不敵,為契丹所殺,筠僅以身免,周兵死傷甚眾。彥卿退保忻州,尋引兵還晉陽。府州防禦使折德扆將州兵來朝。辛醜,複置永安軍於府州,以德扆為節度使。時大發兵夫,東自懷、孟,西及薄、陝,以攻晉陽,不克。會久雨,士卒疲病,及史彥超死,乃議引還。

  初,王得中返自契丹,值周兵圍晉陽,留止代州。及桑珪殺鄭處謙,囚得中,送于周軍。帝釋之,賜以帶、馬,問,「虜兵何時當至?」得中曰:「臣受命送楊袞,他無所求。」或謂得中曰:「契丹許公發兵,公不以實告,契丹兵即至,公得無危乎?」得中太息曰:「吾食劉氏祿,有老母在圍中,若以實告,周人必發兵據險以拒之。如此,家國兩亡,吾獨生何益!不若殺身以全家國,所得多矣!」甲辰,帝以得中欺罔,縊殺之。

  乙巳,帝發晉陽。匡國節度使藥元福言於帝曰:「進軍易,退軍難。」帝曰:「朕一以委卿。」元福乃勒兵成列而殿。北漢果出兵追躡,元福擊走之。然軍還匆遽,芻糧數十萬在城下者,悉焚棄之。軍中訛言相驚,或相剽掠,軍須失亡不可勝計。所得北漢州縣,周所置刺史等皆棄城走,惟代州桑珪既叛北漢,又不敢歸周,嬰城自守,北漢遣兵攻拔之。

  乙酉,帝至潞州。甲子,至鄭州。丙寅,謁嵩陵。庚午,至大樑。帝違眾議破北漢,自是政事無大小皆親決,百官受成於上而已。河南府推官高錫上書諫,以為:「四海之廣,萬機之眾,雖堯舜不能獨治,必擇人而任之。今陛下一以身親之,天下不謂陛下聰明睿智足以兼百官之任,皆言陛下褊迫疑忌舉不信群臣也。不若選能知人公正者以為宰相,能愛民聽訟者以為守令,能豐財足食者使掌金谷,能原情守法者使掌刑獄,陛下但垂拱明堂,視其功過而賞罰之,天下何憂不治!何必降君尊而代臣職,屈貴位而親賤事,無乃失為政之本乎!」帝不從。錫,河中人也。

  北漢主憂憤成疾,悉以國事委其子侍衛都指揮使承鈞。

  河西節度使申師厚不俟詔,擅棄鎮入朝,署其子為留後。秋七月癸酉朔,責授率府副率。

  丁醜,加吳越王錢弘俶天下兵馬都元帥。

  癸巳,加門下侍郎、同平章事范質守司徒,以樞密直學士、工部侍郎長山景範為中書侍郎、同平章事、判三司。加樞密使、同平章事鄭仁誨兼侍中。乙未,以樞密副使魏仁浦為樞密使。范質既為司徒,司徒竇貞固歸洛陽,府縣以民視之,課役皆不免。貞固訴于留守向訓,訓不聽。

  初,帝與北漢主相拒于高平,命前澤州刺史李彥崇將兵守江豬嶺,遏北漢主歸路。彥崇聞樊愛能等南遁,引兵退,北漢主果自其路遁去。八月己酉,貶彥崇率府副率。

  己巳,廢鎮國軍。

  初,太祖以建雄節度使王晏有拒北漢之功,其鄉里有滕縣,徙晏為武甯節度使。晏少時嘗為群盜,至鎮,悉召故黨,贈之金帛、鞍馬,謂曰:「吾鄉素名多盜,昔吾與諸君皆嘗為之,想後來者無能居諸君之右。諸君幸為我語之,使勿複為,為者吾必族之。」於是一境清肅。九月,徐州人請為之立衣錦碑。許之。

  冬十月甲辰,左羽林大將軍孟漢卿坐納槁稅,場官擾民,多取耗餘,賜死。有司奏漢卿罪不至死。上曰:「朕知之,欲以懲眾耳!」

  己酉,廢安遠、永清軍。

  初,宿衛之士,累朝相承,務求姑息,不欲簡閱,恐傷人情,由是羸老者居多。但驕蹇不用命,實不可用,每遇大敵,不走即降。其所以失國,亦多由此。帝因高平之戰,始知其弊。癸亥,謂侍臣曰:「凡兵務精不務多,今以農夫百未能養甲士一,奈何浚民之膏澤,養此無用之物乎!且健懦不分,眾何所勸!」乃命大簡諸軍,精銳者升之上軍,羸者斥去之。又以驍勇之士多為諸籓鎮所蓄,詔募天下壯士,咸遣詣闕,命太祖皇帝選其尤者為殿前諸班,其騎步諸軍,各命將帥選之。由是士卒精強,近代無比,征伐四方,所向皆捷,選練之力也。

  戊辰,帝謂侍臣曰:「諸道盜賊頗多,討捕終不能絕,蓋由累朝分命使臣巡檢,致籓侯、守令皆不致力。宜悉召還,專委節鎮、州縣,責其清肅。」

  河自楊劉至於博州百二十裡,連年東潰,分為二派,匯為大澤,彌漫數百里。又東北壞古堤而出,灌齊、棣、淄諸州,至於海涯,漂沒民田廬不可勝計,流民采菰稗、捕魚以給食,朝廷屢遣使者不能塞。十一月戊戌,帝遣李穀詣澶、鄆、齊按視堤塞,役徒六萬,三十日而畢。

  北漢主疾病,命其子承鈞監國,尋殂。遣使告哀於契丹。契丹遣驃騎大將軍、知內侍省事劉承訓冊命承鈞為帝,更名鈞。北漢孝和帝性孝謹,既嗣位,勤於為政,愛民禮士,境內粗安。每上表於契丹主稱男,契丹主賜之詔,謂之「兒皇帝」。

  馬希萼之帥群蠻破長沙也,府庫累世之積,皆為漵州蠻酋苻彥通所掠,彥通由是富強,稱王於溪洞間。王逵既得湖南,欲遣使撫之,募能往者,其將王虔朗請行。既至,彥通盛侍衛而見之,禮貌甚倨。虔朗厲聲責之曰:「足下自稱苻秦苒裔,宜知禮義,有以異於群蠻。昔馬氏在湖南,足下祖父皆北面事之。今王公盡得馬氏之地,足下不早往乞盟,致使者先來,又不接之以禮,異日得無悔乎!」彥通慚懼,起,執虔朗手謝之。虔朗知其可動,因說之曰:「溪洞之地,隋、唐之世皆為州縣,著在圖籍。今足下上無天子之詔,下無使府之命,雖自王於山谷之間,不過蠻夷一酋長耳!曷若去王號,自歸於王公,王公必以天子之命授足下節度使,與中國侯伯等夷,豈不尊榮哉!」彥通大喜,即日去王號,因虔朗獻銅鼓數枚于王逵。逵曰:「虔朗一言勝數萬兵,真國士也!」承制以彥通為黔中節度使,以虔朗為都指揮使,預聞府政。虔朗,桂州人也。

  逵慮西界鎮遏使、錦州刺史劉瑫為邊患,表為鎮南節度副使,充西界都招討使。

  是歲,湖南大饑,民食草木實。武清節度使、知潭州事周行逢開倉以賑之,全活甚眾。行逢起於微賤,知民間疾苦,勵精為治,嚴而無私,辟署僚屬,皆取廉介之士,約束簡要,吏民便之,其自奉甚薄;或譏其太儉,行逢曰:「馬氏父子窮奢極靡,不恤百姓,今子孫乞食於人,又足效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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