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唐肅宗乾元元年


  唐肅宗乾元元年(公元758年)

  春正月戊寅,上皇禦宣政殿,授冊,加上尊號。上固辭「大聖」之號,上皇不許。上尊上皇曰太上至道聖皇天帝。

  先是,官軍既克京城,宗廟之器及府庫資財多散在民間,遣使檢括,頗有煩擾;乙酉,敕盡停之,乃命京兆尹李峴安撫坊市。

  二月癸卯朔,以殿中監李輔國兼太僕卿。輔國依附張淑妃,判元帥府行軍司馬,勢傾朝野。

  安慶緒所署北海節度使能元皓舉所部來降,以為鴻臚卿,充河北招討使。

  丁未,上禦明鳳門,赦天下,改元。盡免百姓今載租、庸。複以載為年。

  庚午,以安東副大都護王玄志為營州刺史,充平盧節度使。三月甲戌,徙楚王俶為成王。

  戊寅,立張淑妃為皇后。

  鎮西、北庭行營節度使李嗣業屯河內。癸巳,北庭兵馬使王惟良謀作亂,嗣業與裨將荔非元禮討誅之。

  安慶緒之北走也,其平原太守王暕、清河太守宇文寬皆殺其使者來降;慶緒使其將蔡希德、安太清攻拔之,生擒以歸,咼於鄴市。凡有謀歸者,皆誅及種、族,乃至部曲、州縣、官屬,連坐死者甚眾。又與其群臣歃血盟于鄴南,而人心益離。慶緒聞李嗣業在河內,夏四月,與蔡希德、崔乾祐將步騎二萬,涉沁水攻之,不勝而還。

  癸卯,以太子少師虢王巨為河南尹,充東京留守。

  辛卯,新主入太廟。甲寅,上享太廟,遂祀昊天上帝;乙卯,禦明鳳門,赦天下。

  五月壬午,制停採訪使,改黜陟使為觀察使。

  張鎬性簡澹,不事中要,聞史思明請降,上言:「思明兇險,因亂竊位,力強則眾附,勢奪則人離,彼雖人面,心如野獸,難以德懷,願勿假以威權。」又言:「滑州防禦使許叔冀,狡猾多詐,臨難必變,請征入宿衛。」時上以寵納思明,會中使自范陽及白馬來,皆言思明、叔冀忠懇可信,上以鎬為不切事機,戊子,罷為荊州防禦使;以禮部尚書崔光遠為河南節度使。

  張後生興王佋,才數歲,欲以為嗣。上疑未決,從容謂考功郎中、知制誥李揆曰:「成王長,且有功,朕欲立為太子,卿意何如?」揆再拜賀曰:「此社稷之福,臣不勝大慶!」上喜曰:「朕意決矣。」庚寅,立成王俶為皇太子。揆,玄道之玄孫也。

  乙未,以崔圓為太子少師,李麟為少傅,皆罷政事。上頗好鬼神,太常少卿王璵專依鬼神以求媚,每議禮儀,多雜以巫祝俚俗。上悅之,以璵為中書侍郎、同平章事。

  贈故常山太守顏杲卿太子太保,諡曰忠節,以其子威明為太僕丞。杲卿之死也,楊國忠用張通幽之譖,竟無褒贈。上在鳳翔,顏真卿為御史大夫,泣訴于上。上乃出通幽為普安太守,具奏其狀於上皇,上皇杖殺通幽。杲卿子泉明為王承業所留,因寓居壽陽,為史思明所虜,裹以牛革,送于范陽。會安慶緒初立,有赦,得免。思明降,乃得歸,求其父屍于東京,得之,遂並袁履謙屍棺斂以歸。杲卿姊妹女及泉明之子皆流落河北;真卿時為蒲州刺史,使泉明往求之,泉明號泣求訪,哀感路人,久乃得之。泉明詣親故乞索,隨所得多少贖之,先姑姊妹而後其子。姑女為賊所掠,泉明錢二百緡,欲贖己女,閔其姑愁悴,先贖姑女;比更得錢,求其女,已失所在。遇群從姊妹及父時將吏袁履謙等妻子流落者,皆與之歸,凡五十餘家,三百餘口,均減資糧,一如親戚。至蒲州,直卿悉加贍給,久之,隨其所適而資送之。袁履謙妻疑履謙衣衾儉薄,發棺視之,與杲卿無異,乃始慚服。

  六月己酉,立太一壇於南郊之東,從王璵之請也。上嘗不豫,蔔雲山川為祟,璵請遣中使與女巫乘驛分禱天下名山大川。巫恃勢,所過煩擾州縣,干求受贓。黃州有巫,盛年美色,從無賴少年數十,為蠹尤甚,至黃州,宿於驛舍。刺史左震晨至驛,門扃鎖,不可啟,震怒,破鎖而入,曳巫於階下斬之,所從少年悉斃之,籍其贓數十萬,具以狀聞,且請以其贓代貧民租,遣中使還京師,上無以罪也。

  以開府儀同三司李嗣業為懷州刺史,充鎮西、北庭行營節度使。

  山人韓穎改造新曆,丁巳,初行穎曆。

  戊午,敕兩京陷賊官,三司推究未畢者皆釋之;已貶、降者續處分。

  太子少師房琯既失職,頗怏怏,多稱疾不朝,而賓客朝夕盈門,其黨為之揚言於朝雲:「琯有文武才,宜大用。」上聞而惡之,下制數琯罪,貶幽州刺史。前祭酒劉秩貶閬州刺史,京兆尹嚴武貶巴州刺史;皆琯黨也。

  初,史思明以列將事來盧軍使烏知義,知義善待之。知義子承恩為信都太守,以郡降思明,思明思舊恩而全之。及安慶緒敗,承恩說思明降唐。李光弼以思明終當叛亂,而承恩為思明所親信,陰使圖之;又勸上以承恩為范陽節度副使,賜阿史那承慶鐵券,令共圖思明,上從之。

  承恩多以私財募部曲,又數衣婦人服詣諸將營說誘之,諸將以白思明,思明疑未察。會承恩入京師,上使內侍李思敬與之俱至范陽宣慰。承恩既宣旨,思明留承恩館於府中,帷其床,伏二人於床下。承恩少子在范陽,思明使省其父。夜中,承恩密謂其子曰:「吾受命除此逆胡,當以吾為節度使。」二人於床下大呼而出。思明乃執承恩,索其裝囊,得鐵券及光弼牒,牒雲:「承慶事成則付鐵券;不然,不可付也。」又得簿書數百紙,皆先從思明反者將士名。思明責之曰:「我何負於汝而為此!」承恩謝曰:「死罪,此皆李光弼之謀也。」思明乃集將佐吏民,西向大哭曰:「臣以十三萬眾降朝廷,何負陛下,而欲殺臣!」遂榜殺承恩父子,連坐死者二百餘人。承恩弟承玼免。思明囚思敬,表上其狀。上遣中使慰諭思明曰:「此非朝廷與光弼之意,皆承恩所為,殺之甚善。」

  會三司議陷賊官罪狀至范陽,思明謂諸將曰:「陳希烈輩皆朝廷大臣,上皇自棄之幸蜀,今猶不免於死,況吾屬本從安祿山反乎!」諸將請思明表求誅光弼,思明從之,命判官耿仁智與其僚張不矜為表雲:「陛下不為臣誅光弼,臣當自引兵就太原誅之。」不矜草表以示思明,及將入函,仁智悉削去之。寫表者以白思明,思明命執二人斬之。仁智事思明久,思明憐,欲活之,複召入,謂曰:「我任使汝垂三十年,今日非我負汝。」仁智大呼曰:「人生會有一死,得盡忠義,死之善者也。今從大夫反,不過延歲月,豈若速死之愈乎!」思明怒,亂捶之,腦流於地。

  烏承玼太原,李光弼表為昌化郡王,充石嶺軍使。

  秋七月丙戌,初鑄當十大錢,文曰「乾元重寶」,從禦史中丞第五琦之謀也。

  丁亥,冊命回紇可汗曰英武威遠毘伽闕可汗,以上幼女甯國公主妻之。以監漢中王瑀為冊禮使,右司郎中李巽副之;命左僕射裴冕送公主至境上。戊子,又以司勳員餐郎鮮于叔明為瑀副。叔明,仲通之弟也。甲子,上送甯國公主至咸陽,公主辭訣曰:「國家事重,死且無恨!」上流涕而還。

  瑀等至回紇牙帳,可汗衣赭袍胡帽,坐帳中榻上,儀衛甚盛,引瑀等立於帳外,瑀不拜而立,可汗曰:「我與天可汗兩國之君,君臣有禮,何得不拜!」瑀與叔明對曰:「向者唐與諸國為婚,皆以宗室女為公主。今天子以可汗有功,自以所生女妻可汗。恩禮至重,可汗奈何以子婿傲婦翁,坐榻上受冊命邪!」可汗改容,起受冊命。明日,立公主為可敦,舉國皆喜。

  乙未,郭子儀入朝。

  八月壬寅,以青、登等五州節度使許叔冀為滑、濮等六州節度使。

  庚戌,李光弼入朝。丙辰,以郭子儀為中書令,光弼為侍中。丁巳,子儀詣行營。

  回紇遣其臣骨啜特勒及帝德將驍騎三千助討安慶緒,上命朔方左武鋒使僕固懷恩領之。

  九月庚午朔,以右羽林大將軍趙泚為蒲、同、虢三州節度使。

  丙子,招討黨項使王仲升斬黨項酋長拓跋戎德,傳首。

  安慶緒之初至鄴也,雖枝黨離析,猶據七郡六十餘城,甲兵資糧豐備。慶緒不親政事,專以繕台沼樓船、酣飲為事。其大臣高尚、張通儒等爭權不葉,無複綱紀。蔡希德有才略,部兵精銳,而性剛,好直言,通儒譖而殺之;麾下數千人皆逃散,諸將怨怒不為用。以崔乾祐為天下兵馬使,總中外兵,乾祐愎戾好殺,士卒不附。

  庚寅,命朔方郭子儀、淮西魯炅、興平李奐、滑濮許叔冀、鎮西、北庭李嗣業、鄭蔡季廣琛、河南崔光遠七節度使及平盧兵馬使董秦將步騎二十萬討慶緒;又命河東李光弼、關內、澤潞王思禮二節度使將所部兵助之。上以子儀、光弼皆元勳,難相統屬,故不置元帥,但以宦官開府儀同三司魚朝恩為觀軍容宣慰處置使。觀軍容之名自此始。癸巳,廣州奏:大食、波斯圍州城,刺史韋利見逾城走,二國兵掠倉庫,焚廬舍,浮海而去。

  冬十月甲辰,冊太子,更名曰豫。自中興以來,群下無複賜物,至是,始有新鑄大錢,百官、六軍沾賚有差。

  郭子儀引兵自杏園濟河,東至獲嘉,破安太清,斬首四千級,捕虜五百人。太清走保衛州,子儀進圍之;丙午,遣使告捷。魯炅自陽武濟,季廣琛、崔光遠自酸棗濟,與李嗣業兵皆會子儀于衛州。慶緒悉舉鄴中之眾七萬救衛州,分三軍,以崔乾祐將上軍,田承嗣將下軍,慶緒自將中軍。子儀使善射者三千人伏於壘垣之內,令曰:「我退,賊必逐我,汝乃登壘,鼓噪而射之。」既而與慶緒戰,偽退,賊逐之,至壘下,伏兵起射之,矢如雨注,賊還走,子儀複引兵逐之,慶緒大敗。獲其弟慶和,殺之。遂拔衛州。慶緒走,子儀等追之至鄴,許叔冀、董秦、王思禮及河東兵馬使薛兼訓皆引兵繼至。慶緒收餘眾拒戰於愁思岡,又敗。前後斬首三萬級,捕虜千人。慶緒乃入城固守,子儀等圍之,李光弼引兵繼至。慶緒窘急,遣薛嵩求救于史思明,且請以位讓之。思明發范陽兵十三萬欲救鄴,觀望未敢進,先遣李歸仁將步騎一萬軍于滏陽,遙為慶緒聲勢。

  甲寅,上皇幸化清宮;十一月丁醜,還京師。

  崔光遠拔魏州;丙戌,以前兵部侍郎蕭華為魏州防禦使。會史思明分軍為三,一出邢、洛,一出冀、貝,一自洹水趣魏州。郭子儀奏以崔光遠代華,十二月癸卯,敕以光遠領魏州刺史。

  甲辰,置浙江西道節度使,領蘇、潤等十州,以升州刺史韋黃裳為之。庚戌,置浙江東道節度使,領越、睦等八州,以戶部尚書李峘為之,兼淮南節度使。

  己未,群臣請上尊號曰乾元大聖光天文武孝感皇帝;許之。

  史思明乘崔光遠初至,引兵大下,光遠使將軍李處崟拒之。賊勢盛,處崟連戰不利,還趣城。賊追至城下,揚言曰:「處崟召我來,何為不出!」光遠信之,腰斬處崟。處崟,驍將,眾所恃也,既死,眾無鬥志,光遠脫身走還汴州。丁卯,思明陷魏州,所殺三萬人。

  平盧節度使王玄志薨,上遣中使往撫慰將士,且就察軍中所欲立者,授以旌節。高麗人李懷玉為裨將,殺玄志之子,推侯希逸為平盧軍使。希逸之母,懷玉姑也,故懷玉立之。朝廷因以希逸為節度副使。節度使由軍士廢立自此始。

  ***

  臣光曰:夫民生有欲,無主則亂。是故聖人制禮以治之。自天子、諸侯至於卿、大夫、士、庶人,尊卑有分,大小有倫,若綱條之相維,臂指之相使,是以民服事其上,而下無覬覦。其在《周易》,「上天、下澤,履。」象曰:「君子以辨上下,定民志。」此之謂也。凡人君所以能有其臣民者,以八柄存乎己也。苟或舍之,則彼此之勢均,何以使其下哉!

  ***

  肅宗遭唐中衰,幸而複國,是宜正上下之禮以綱紀四方;而偷取一時之安,不思永久之患。彼命將帥,統籓維,國之大事也,乃委一介之使,徇行伍之情,無問賢不肖,惟其所欲與者則授之。自是之後,積習為常,君臣循守,以為得策,謂之姑息。乃至偏裨士卒,殺逐主帥,亦不治其罪,因以其位任授之。然則爵祿、廢置、殺生、予奪皆不出於上而出於下,亂之生也,庸有極乎!

  且夫有國家者,賞善而誅惡,故為善者勸,為惡者懲。彼為人下而殺逐其上,惡孰大焉!乃使之擁旄秉鉞,師長一方,是賞之也。賞以勸惡,惡其何所不至乎!《書》雲:「遠乃猷。」《詩》雲:「猷之未遠,是用大諫。」孔子曰:「人無遠慮,必有近憂。」為天下之政,而專事姑息,其憂患可勝校乎!由是為下者常眄眄焉伺其上,苟得間則攻而族之;為上者常惴惴焉畏其下,苟得間則掩而屠之;爭務先發以逞其志,非有相保養為俱利久存之計也。如是而求天下之安,其可得乎!跡其厲階,肇於此矣。

  蓋古者治軍必本於禮,故晉文公城濮之戰,見其師少長有禮,知其可用。今唐治軍而不顧禮,使士卒得以陵偏裨,偏裨得以陵將帥,則將帥之陵天子,自然之勢也。

  由是禍亂繼起,兵革不息,民墜塗炭,無所控訴,凡二百餘年。然後宋受命。太祖始制軍法,使以階級相承,小有違犯,鹹伏斧質。是以上下有敘,令行禁止,四征不庭,無思不服,宇內乂安,兆民允殖,以迄於今,皆由治軍以禮故也。豈非詒謀之遠哉!

  是歲,置振武節度使,領鎮北大都護府、麟、勝二州;又置陝虢華及豫許汝二節度使。安南經略使為節度使,領交、陸等十一州。

  吐蕃陷河源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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