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唐太宗貞觀二十二年


  唐太宗貞觀二十二年(公元648年)

  春正月己醜,上作《帝範》十二篇以賜太子,曰《君體》、《建親》、《求賢》、《審官》、《納諫》、《去讒》、《戒盈》、《崇儉》、《賞罰》、《務農》、《閱武》、《崇文》;且曰:「修身治國,備在其中。一旦不諱,更無所言矣。」

  又曰:「汝當更求古之哲王以為師,如吾,不足法也。夫取法於上,僅得其中;取法於中,不免為下。吾居位已來,不善多矣,錦繡珠玉不絕於前,宮室台榭屢有興作,犬馬鷹隼無遠不致,行游四方,供頓煩勞,此皆吾之深過,勿以為是而法之。顧我弘濟蒼生,其益多;肇造區夏,其功大。益多損少,故人不怨;功大過微,故業不墮;然比之盡美盡善,固多愧矣。汝無我之功或而承我之富貴,竭力為善,則國家僅安;驕惰奢縱,則一身不保。且成遲敗速者,國也;失易得難者,位也;可不惜哉!可不惜哉!」

  中書令兼右庶子馬周病,上親為調藥,使太子臨問;庚寅,薨。

  戊戌,上幸驪山溫湯。

  己亥,以中書舍人崔仁師為中書侍郎,參知機務。

  新羅王金善德卒,以善德妹真德為柱國,封樂浪郡王,遣使冊命。

  丙午,詔以右武衛大將軍薛萬徹為青丘道行軍大總管,右衛將軍裴行方副之,將兵三萬餘人及樓船戰艦自萊州泛海以擊高麗。

  長孫無忌檢校中書令、知尚書門下省事。

  戊申,上還宮。結骨自古未通中國,聞鐵勒諸部皆服,二月,其俟利發失缽屈阿棧入朝。其國人皆長大,赤發綠睛,有黑髮者以為不祥。上宴之于天成殿,謂侍臣曰:「昔渭橋斬三突厥首,自謂功多,今斯人在席,更不以為怪邪!」失缽屈阿棧請除一官,「執笏而歸,誠百世之幸。」戊午,以結骨為堅昆都督府,以失缽屈阿棧為右屯衛大將軍、堅昆都督,隸燕然都護。又以阿史德時健俟斤部落置祁連州,隸靈州都督。

  是時四夷大小君長爭遣使入獻見,道路不絕,每元正朝賀,常數百千人。辛酉,上引見諸胡使者,謂侍臣曰:「漢武帝窮兵三十餘年,疲弊中國,所獲無幾;豈如今日綏之以德,使窮髮之地盡為編戶乎!」

  上營玉華宮,務令儉約,惟所居殿覆以瓦,餘皆茅茨;然備設太子宮、百司,苞山絡野,所費已巨億計。乙亥,上行幸玉華宮;己卯,畋于華原。

  中書侍郎崔仁師坐有伏閣自訴者,仁師不奏,除名,流連州。

  三月己醜,分瀚海都督俱羅勃部置燭龍州。

  甲午,上謂侍臣曰:「朕少長兵間,頗能料敵;今昆丘行師,處月、處密二部及龜茲用事者羯獵顛、那利每懷首鼠,必先授首,弩失畢其次也。」

  庚子,隋蕭後卒。詔複其位號,諡曰湣;使三品護葬,備鹵簿儀衛,送至江都,與煬帝合葬。

  充容長城徐惠以上東征高麗,西討龜茲,翠微、玉華,營繕相繼,又服玩頗華靡,上疏諫,其略曰:「以有盡之農功,填無窮之巨浪;圖未獲之他眾,喪已成之我軍。昔秦皇併吞六國,反速危亡之基,晉武奄有三方,翻成覆敗之業;豈非矜功恃大,棄德輕邦,圖利忘危,肆情縱欲之所致乎!是知地廣非常安之術,人勞乃易亂之源也。」

  又曰:「雖複茅茨示約,猶興木石之疲,和雇取人,不無煩擾之弊。」

  又曰:「珍玩伎巧,乃喪國之斧斤;珠玉錦繡,實迷心之鴆毒。」

  又曰:「作法於儉,猶恐其奢;作法於奢,何以制後!」上善其言,甚禮重之。

  夏四月丁巳,右武候將軍梁建方擊松外蠻,破之。

  初,巂州都督劉伯英上言:「松外諸蠻暫降複叛,請出師討之,以通西洱、天竺之道。」敕建方發巴蜀十二州兵討之。蠻酋雙舍帥眾拒戰,建方擊敗之,殺獲千餘人。群蠻震懾,亡竄山谷。建方分遣使者諭以利害,皆來歸附,前後至者七十部,戶十萬九千三百,建方署其酋長蒙和等為縣令,各統所部,莫不感悅。因遣使詣西洱河,其帥楊盛大駭,具船將遁,使者曉諭以威信,盛遂請降。其地有楊、李、趙、董等數十姓,各據一州,大者六百,小者二、三百戶,無大君長,不相統壹,語雖小訛,其生業、風俗,大略與中國同,自雲本皆華人,其所異者以十二月為歲首。

  己未,契丹辱紇主曲據帥眾內附。以其地置玄州,以曲據為刺史,隸營州都督府。

  甲子,烏胡鎮將古神感將兵浮海擊高麗,遇高麗步騎五千,戰于易山,破之。其夜,高麗萬餘人襲神感船,神感設伏,又破之而還。初,西突厥乙毘咄陸可汗以阿史那賀魯為葉護,居多邏斯水,在西州北千五百里,統處月、處密、始蘇、歌邏祿、失畢五姓之眾。乙毘咄陸奔吐火羅,乙毘射匱可汗遣兵迫逐之,部落亡散。乙亥,賀魯帥其餘眾數千帳內屬,詔處之于庭州莫賀城,拜左驍衛將軍。賀魯聞唐兵討龜茲,請為鄉導,仍從數十騎入朝。上以為昆丘道行軍總管,厚宴賜而遣之。

  五月庚子,右衛率長史王玄策擊帝那伏帝王阿羅那順,大破之。

  初,中天竺王屍羅逸多兵最強,四天竺皆臣之,玄策奉使至天竺,諸國皆遣使入貢。會屍羅逸多卒,國中大亂,其臣阿羅那順自立,發胡兵攻玄策;玄策帥從者三十人與戰,力不敵,悉為所擒,阿羅那順盡掠諸國貢物。玄策脫身宵遁,抵吐蕃西境,以書征鄰國兵,吐蕃遣精銳千二百人、泥婆國遣七千餘騎赴之。玄策與其副蔣師仁帥二國之兵,進至中天竺所居茶餺和羅城,連戰三日,大破之,斬首三千餘級,赴水溺死者且萬人。阿羅那順棄城走,更收餘眾,還與師仁戰;又破之,擒阿羅那順。餘眾奉其妃及王子,阻乾陀衛江,師仁進擊之,眾潰,獲其妃及王子,虜男女萬二千人。於是天竺響震,城邑聚落降者五百八十餘所,俘阿羅那順以歸。以玄策為朝散大夫。

  六月乙丑,以白別部為居延州。

  癸酉,特進宋公蕭瑀卒,太常議諡曰「德」,尚書議諡曰「肅」。上曰:「諡者,行之跡,當得其實,可諡曰貞褊公。」子銳嗣,尚上女襄城公主。上欲為之營第,公主固辭,曰:「婦事舅姑,當朝夕侍側,若居別第,所闕多矣。」上乃命即瑀第而營之。

  上以高麗困弊,議以明年發三十萬眾,一舉滅之。或以為大軍東征,須備經歲之糧,非畜乘所能載,宜具舟艦為水運。隋末劍南獨無寇盜,屬者遼東之役,劍南複不預及,其百姓富庶,宜使之造舟艦。上從之。秋七月,遣右領左右府長史強偉于劍南道伐木造舟艦,大者或長百尺,其廣半之。別遣使行水道,自巫峽抵江、揚,趣萊州。

  庚寅,西突厥相屈利啜請帥所部從討龜茲。

  初,左武衛將軍武連縣公武安李君羨直玄武門,時太白屢晝見,太史占雲:「女主昌。」民間又傳《秘記》雲:「唐三世之後,女主武王代有天下。」上惡之。會與諸武臣宴宮中,行酒令,使各言小名。君羨自言名五娘,上愕然,因笑曰:「何物女子,乃爾勇健!」又以君羨官稱封邑皆有「武」字,深惡之,後出為華州刺史。有布衣員道信,自言能絕粒,曉佛法,君羨深敬信之,數相從,屏人語。禦史奏君羨與妖人交通,謀不軌。壬辰,君羨坐誅,籍沒其家。

  上密問太史令李淳風:「《秘記》所雲,信有之乎?」對曰:「臣仰稽天象,俯察歷數,其人已在陛下宮中,為親屬,自今不過三十年,當王天下,殺唐子孫殆盡,其兆既成矣。」上曰:「疑似者盡殺之,何如?」對曰:「天之所命,人不能違也。王者不死,徒多殺無辜。且自今以往三十年,其人已老,庶幾頗有慈心,為禍或淺。今借使得而殺之,天或生壯者肆其怨毒,恐陛下子孫,無遺類矣。」上乃止。

  司空梁文昭公房玄齡留守京師,疾篤,上微赴玉華宮,肩輿入殿,至御座側乃下,相對流涕,因留宮下,聞其小愈則喜形於色,加劇則憂悴。玄齡謂諸子曰:「吾受主上厚恩,今天下無事,唯東征未已,群臣莫敢諫,吾知而不言,死有餘責。」乃上表諫,以為:「《老子》曰:『知足不辱,知止不殆。』陛下功名威德亦可足矣,拓地開疆亦可止矣。且陛下每決一重囚,必令三覆五奏,進素膳,止音樂者,重人命也。今驅無罪之士卒,委之鋒刃之下,使肝腦塗地,獨不足湣乎!向使高麗違失臣節,誅之可也;侵擾百姓,滅之可也;他日能為中國患,除之可也。今無此三條而坐煩中國,內為前代雪恥,外為新羅報仇,豈非所存者小,所損者太乎!願陛下許高麗自新,焚陵波之船,罷應募之眾,自然華、夷慶賴,遠肅邇安。臣旦夕入地,儻蒙錄此哀鳴,死且不朽!」玄齡之遺愛尚上女高陽公主,上謂公主曰:「彼病篤如此,尚能憂我國家。」上自臨視,握手與訣,悲不自勝。癸卯,薨。

  柳芳曰:玄齡佐太宗定天下,及終相位,凡三十二年,天下號為賢相;然無跡可尋,德亦至矣。故太宗定禍亂而房、杜不言功,王、魏善諫諍而房、杜讓其賢,英、衛善將兵而房、杜行其道,理致太平,善歸人主。為唐宗臣,宜哉!

  八月己酉朔,日有食之。

  丁醜,敕越州都督府及婺、洪等州造海船及雙舫千一百艘。

  辛未,遣左領軍大將軍執失思力出金山道擊薛延陀餘寇。

  九月庚辰,昆丘道行軍大總管阿史那社爾擊處月、外密,破之,餘眾悉降。

  癸未,薛萬徹等伐高麗還。萬徹在軍中,使氣陵物,裴行方奏其怨望,坐除名,流象州。

  己醜,新羅奏為百濟所攻,破其十三城。

  己亥,以黃門侍郎褚遂良為中書令。

  強偉等發民造船,役及山獠,雅、邛、眉三州獠反。壬寅,遣茂州都督張士貴、右衛將軍梁建方發隴右、峽中兵二萬餘人以擊之。蜀人苦造船之役,或乞輸直雇潭州人造船;上許之。州縣督迫嚴急,民至賣田宅、鬻子女不能供,穀價踴貴,劍外騷然。上聞之,遣司農少卿長孫知人馳驛往視之。知人奏稱:「蜀人脆弱,不耐勞劇。大船一艘,庸絹二千二百三十六匹。山谷已伐之木,挽曳未畢,複征船庸,二事並集,民不能堪,宜加存養。」上乃敕潭州船庸皆從官給。

  冬十月癸醜,車駕還京師。

  回紇吐迷度兄子烏紇蒸其叔母。烏紇與俱陸莫賀達官俱羅勃,皆突厥車鼻可汗之婿也,相與謀殺吐迷度以歸車鼻。烏紇夜引十餘騎襲吐迷度,殺之。燕然副都護元禮臣使人誘烏紇,許奏以為瀚海都督,烏紇輕騎詣禮臣謝,禮臣執而斬之,以聞。上恐回紇部落離散,遣兵部尚書崔敦禮往安撫之。久之,俱羅勃入見,上留之不遣。

  阿史那社爾既破處月、處密,引兵自焉耆之西趨龜茲北境,分兵為五道,出其不意,焉耆王薛婆阿那支棄城奔龜茲,保其東境。社爾遣兵追擊,擒而斬之,立其從父弟先那准為焉耆王,使修職貢。龜茲大震,守將多棄城走。社爾進屯磧口,去其都城三百里,遣伊州刺史韓威帥千餘騎為前鋒,驍衛將軍曹繼叔次之。至多褐城,龜茲王訶利布失畢、其相那利、羯獵顛帥眾五萬拒戰。鋒刃甫接,威引兵偽遁,龜茲悉眾追之,行三十裡,與繼叔軍合。龜茲懼,將卻,繼叔乘之,龜茲大敗,逐北八十裡。

  甲戌,以回紇吐迷度子翊左郎將婆閏為左驍衛大將軍、大俟利發、瀚海都督。

  十一月庚子,契丹帥窟哥、奚帥可度者並帥所部內屬。以契丹部為松漠府,以窟哥為都督;又以其別帥達稽等部為峭落等九州,各以其辱紇主為刺史。以奚部為饒樂府,以可度者為都督;又以其別帥阿會等部為弱水等五州,亦各以其辱紇主為刺史。辛醜,置東夷校尉官于營州。

  十二月庚午,太子為文德皇后作大慈恩寺成。

  龜茲王布失畢既敗,走保都城,阿史那社爾進軍逼之,布失畢輕騎西走。社爾拔其城,使安西都護郭孝恪守之。沙州刺史蘇海政、尚輦奉禦薛萬備帥精騎追布失畢,行六百里,布失畢窘急,保撥換城,社爾進軍攻之四旬,閏月丁醜,拔之,擒布失畢及羯獵顛。那利脫身走,潛引西突厥之眾並其國兵萬餘人,襲擊孝恪。孝恪營於城外,龜茲人或告之,孝恪不以為意。那利奄至,孝恪帥所部千餘人將入城,那利之眾已登城矣。城中降胡與之相應,共擊孝恪,矢刃如雨。孝恪不能敵,將複出,死於西門。城中大擾,倉部郎中崔義超召募得二百人,衛軍資財物,與龜茲戰於城中,曹繼叔、韓威亦營於城外,自城西北隅擊之。那利經宿乃退,斬首三千餘級,城中始定。後旬餘日,那利複引山北龜茲萬餘人趣都城,繼叔逆擊,大破之,斬首八千級。那利單騎走,龜茲人執之,以詣軍門。

  阿史那社爾前後破其大城五,遣左衛郎將權祗甫詣諸城,開示禍福,皆相帥請降,凡得七百餘城,虜男女數萬口。社爾乃召其父老,宣國威靈,諭以伐罪之意,立其王之弟葉護為主,龜茲人大喜。西域震駭,西突厥、于闐、安國爭饋駝馬軍糧,社爾勒石紀功而還。

  戊寅,以昆丘道行軍總管、左驍衛將軍阿史那賀魯為泥伏沙缽羅葉護,賜以鼓纛,使招討西突厥之未服者。

  癸未,新羅相金春秋及其子文王入見。春秋,真德之弟也。上以春秋為特進,文王為左武衛將軍。春秋請改章服從中國,內出冬服賜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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