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唐太宗貞觀十八年


  唐太宗貞觀十八年(公元644年)

  春正月乙未,車駕幸鐘官城;庚子,幸鄠縣;壬寅,幸驪山溫湯。

  相裡玄獎至平壤,莫離支已將兵擊新羅,破其兩城,高麗王使召之,乃還。玄獎諭使勿攻新羅,莫離支曰:「昔隋人入寇,新羅乘釁侵我地五百里,自非歸我侵地,恐兵未能已。」玄獎曰:「既往之事,焉可追論!至於遼東諸城,本皆中國郡縣,中國尚且不言,高麗豈得必求故地!」莫離支竟不從。

  二月乙巳朔,玄獎還,且言其狀。上曰:「蓋蘇文弑其君,賊其大臣,殘虐其民,今又違我詔命,侵暴鄰國,不可以不討。」諫議大夫褚遂良曰:「陛下指麾則中原清晏,顧眄則四夷讋服,威望大矣。今乃渡海遠征小夷,若指期克捷,猶可也。萬一蹉跌,傷威損望,更興忿兵,則安危難測矣。」李世勣曰:「間者薛延陀入寇,陛下欲發兵窮討,魏征諫而止,使至今為患。向用陛下之策,北鄙安矣。」上曰:「然。此誠征之失,朕尋悔之而不欲言,恐塞良謀故也。」

  上欲自征高麗,褚遂良上疏,以為:「天下譬猶一身:兩京,心腹也;州縣,四支也;四夷,身外之物也。高麗罪大,誠當致討,但命二、三猛將將四五萬眾,仗陛下威靈,取之如反掌耳。今太子新立,年尚幼稚,自餘籓屏,陛下所知,一旦棄金湯之全,逾遼海之險,以天下之君,輕行遠舉,皆愚臣之所甚憂也。」上不聽。時群臣多諫征高麗者,上曰:「八堯、九舜,不能冬種,野夫、童子,春種而生,得時故也。夫天有其時,人有其功。蓋蘇文陵上虐下,民延頸待救,此正高麗可亡之時也。議者紛紜,但不見此耳。」

  己酉,上幸靈口;乙卯,還宮。

  三月辛卯,以左衛將軍薛萬徹守石衛大將軍。上嘗謂侍臣曰:「於今名將,惟世勣、道宗、萬徹三人而已,世勣、道宗不能大勝,亦不大敗,萬徹非大勝則大敗。」

  夏四月,上禦兩儀殿,皇太子侍。上謂群臣曰:「太子性行,外人亦聞之乎?」司徒無忌曰:「太子雖不出宮門,天下無不欽仰聖德。」上曰:「吾如治年時,頗不能禦常度。治自幼寬厚,諺曰:『生子如狼,猶恐如羊。』冀其稍壯,自不同耳。」無忌對曰:「陛下神武,乃撥亂之才,太子仁恕,實守文之德;趣尚雖異,各當其分,此乃皇天所以祚大唐而福蒼生者也。

  辛亥,上幸九成宮。壬子,至太平宮,謂侍臣曰:「人臣順旨者多,犯顏則少,今朕欲自聞其失,諸公其直言無隱。」長孫無忌等皆曰:「陛下無失。」劉洎曰:「頃有上書不稱旨者,陛下皆面加窮詰,無不慚懼而退,恐非所以廣言路。馬周曰:「陛下比來賞罰,微以喜怒有所高下,此外不見其失。」上皆納之。

  上好文學而辯敏,群臣言事者,上引古今以折之,多不能對。劉洎上書諫曰:「帝王之與凡庶,聖哲之與庸愚,上下相懸,擬倫斯絕。是知以至愚而對至聖,以極卑而對至尊,徒思自強,不可得也。陛下降恩旨,假慈顏,凝旒以聽其言,虛襟以納其說,猶恐群下未敢對揚;況動神機,縱天辯,飾辭以折其理,引古以排其議,欲令凡庶何階應答!且多記則損心,多語則損氣,心氣內損,形神外勞,初雖不覺,後必為累。須為社稷自愛,豈為性好自傷乎!至如秦政強辯,失人心於自矜;魏文宏才,虧從望於虛說。此才辯之累,較然可知矣。」上飛白答之曰:「非慮無以臨下,非言無以述慮,比有談論,遂致煩多,輕物驕人,恐由茲道,形神心氣,非此為勞。今聞讜言,虛懷以改。」己未,至顯仁宮。

  上將征高麗,秋七月辛卯,敕將作大監閻立德等詣洪、饒、江三州,造船四百艘以載軍糧。甲午,下詔遣營州都督張儉等帥幽、營二都督兵及契丹、奚、靺鞨先擊遼東以觀其勢。以太常卿韋挺為饋運使,以民部侍郎崔仁師副之,自河北諸州皆受挺節度,聽以便宜從事。又命太僕卿蕭銳運河南諸州糧入海。銳,瑀之子也。

  八月壬子,上謂司徒無忌等曰:「人若不自知其過,卿可為朕明言之。」對曰:「陛下武功文德,臣等將順之不暇,又何過之可言!」上曰:「朕問公以己過,公等乃曲相諛悅,朕欲面舉公等得失以相戒而改之,何如?」皆拜謝。上曰:「長孫無忌善避嫌疑,應物敏速,決斷事理,古人不過;而總兵攻戰,非其所長。高士廉涉獵古今,必術明達,臨難不改節,當官無朋黨;所乏者骨鯁規諫耳。唐儉言辭辯捷,善和解人;事朕三十年,遂無言及於獻替。楊師道性行純和,自無愆違;而情實怯懦,緩急不可得力。岑文本性質敦厚,文章華贍;而持論恒據經遠,自當不負於物。劉洎性最堅貞,有利益;然其意尚然諾,私于朋友。馬周見事敏速,性甚貞正,論量人物,直道而言,朕比任使,多能稱意。褚遂良學問稍長,性亦堅正,每寫忠誠,親附於朕,譬如飛鳥依人,人自憐之。」

  甲子,上還京師。

  丁卯,以散騎常侍劉洎為侍中,行中書侍郎岑文本為中書令,太子左庶子中書侍郎馬周守中書令。

  文本既拜,還家,有憂色。母問其故,文本曰:「非勳非舊,濫荷寵榮,位高責重,所以憂懼。」親賓有來賀者,文本曰:「今受吊,不受賀也。」

  文本弟文昭為校書郎,喜賓客,上聞之不悅;嘗從容謂文本曰:「卿弟過爾交結,恐為卿累;朕欲出為外官,何如?」文本泣曰:「臣弟少孤,老母特所鍾愛,未嘗信宿離左右。今若出外,母必愁悴,倘無元此弟,亦無老母矣。」因歔欷嗚咽。上湣其意而止,惟召文昭嚴戒之,亦卒無過。九月,以諫議大夫褚遂良為黃門侍郎,參預朝政。

  焉耆貳於西突厥,西突厥大臣屈利啜為其弟娶焉耆王女,由是朝貢多闕;安西都護郭孝恪請討之。詔以孝恪為西州道行軍總管,帥步騎三千出銀山道以擊之。全焉耆王弟頡鼻兄弟三人至西州,孝恪以頡鼻弟栗婆准為鄉導。焉耆城四面皆水,恃險而不設備,孝恪倍道兼行,夜,至城下,命將士浮水而渡,比曉,登城,執其王突騎支,獲首虜七千級,留栗婆准攝國事而還。孝恪去三日,屈利啜引兵救焉耆,不及,執栗婆准,以勁騎五千,追孝恪至銀山,孝恪還擊,破之,追奔數十裡。

  辛卯,上謂侍臣曰:「孝恪近奏稱八月十一日往擊焉耆,二十日應至,必以二十二日破之。朕計其道裡,使者今日至矣!」言未畢,驛騎至。

  西突厥處那啜使其吐屯攝焉耆,遣使入貢。上數之曰:「我發兵擊得焉耆,汝何人而據之!」吐屯懼,返其國。焉耆立栗婆准從父兄薛婆阿那支為王,仍附於處那啜。

  乙未,鴻臚奏「高麗莫離支貢白金。」褚遂良曰:「莫離支弑其君,九夷所不容,今將討之而納其金,此郜鼎之類也,臣謂不可受。」上從之。上謂高麗使者曰:「汝曹皆事高武,有官爵。莫離支弑逆,汝曹不能復仇,今更為之遊說以欺大國,罪孰大焉!」悉以屬大理。

  冬十月辛醜朔,日有食之。

  甲寅,車駕行幸洛陽,以房玄齡留守京師,右衛大將軍、工部尚書李大亮副之。

  郭孝恪鎖焉耆王突騎支及其妻子詣行在,敕宥之。丁巳,上謂太子曰:「焉耆王不求賢輔,不用忠謀,自取滅亡,系頸束手,漂搖萬里;人以此思懼,則懼可知矣。」

  己巳,畋于澠池之天池;十一月壬申,至洛陽。

  前宜州刺史鄭元璹,已致仕,上以其嘗從隋煬帝伐高麗,召詣行在;問之,對曰:「遼東道遠,糧運艱阻;東夷善守城,攻之不可猝下。」上曰:「今日非隋之比,公但聽之。」

  張儉等值遼水漲,久不得濟,上以為畏懦,召儉詣洛陽。至,具陳山川險易,水草美惡;上悅。

  上聞洺州刺史程名振善用兵,召問方略,嘉其才敏,勞勉之,曰:「卿有將相之器,朕方將任使。」名振失不拜謝,上試責怒,以觀其所為,曰:「山東鄙夫,得一刺史,以為富貴極邪!敢於天子之側,言語粗疏;又複不拜!」名振謝曰:「疏野之臣,未嘗親奉聖問,適方心思所對,故忘拜耳。」舉止自若,應對愈明辯。上乃歎曰:「房玄齡處朕左右二十餘年,每見朕譴責餘人,顏色無主。名振平生未嘗見朕,朕一旦責之,曾無震懾,辭理不失,真奇士也!」即日拜右驍衛將軍。

  甲午,以刑部尚書張亮為平壤道行軍大總管,帥江、淮、嶺、硤兵四萬,長安、洛陽募士三千,戰艦五百艘,自萊州泛海趨平壤;又以太子詹事、左衛率李世勣為遼東道行軍大總管,帥步騎六萬及蘭、河二州降胡趣遼東,兩軍合勢並進。庚子,諸軍大集於幽州,遣行軍總管姜行本、少府少監丘行淹先督眾工造梯衝于安蘿山。時遠近勇士應募及獻攻城器械者不可勝數,上皆親加損益,取其便易。又手詔諭天下,以「高麗蓋蘇文弑主虐民,情何可忍!今欲巡幸幽、薊,問罪遼、碣,所過營頓,無為勞費。」且言:「昔隋煬帝殘暴其下,高麗王仁愛其民,以思亂之軍擊安和之眾,故不能成功。今略言必勝之道有五:一曰以大擊小,二曰以順討逆,三曰以治乘亂,四曰以逸敵勞,五曰以悅當怨,何憂不克!佈告元元,勿為疑懼!」於是凡頓舍供費之縣,減者太半。

  十二月辛醜,武陽懿公李大亮卒于長安,遺表請罷高麗之師。家餘米五斛,布三十匹。親戚早孤為大亮所養,喪之如父者十有五人。

  壬寅,故太子承乾卒於黔州,上為之廢朝,葬以國公禮。

  甲寅,詔諸軍及新羅、百濟、奚、契丹分道擊高麗。

  初,上遣突厥俟利苾可汗北渡河,薛延陀直珠可汗恐其部落翻動,意甚惡之,豫蓄輕騎於漠北,欲擊之。上遣使戒敕無得相攻。真珠可汗對曰:「至尊有命,安敢不從!然突厥翻覆難期,當其未破之時,歲犯中國,殺人以千萬計。臣以為至尊克之,當剪為奴婢,以賜中國之人;乃反養之如子,其恩德至矣,而結社率竟反。此屬獸心,安可以人理待也!臣荷恩深厚,請為至尊誅之。」自是數相攻。

  俟利苾之北渡也,有眾十萬,勝兵四萬人,俟利苾不能撫禦,眾不愜服。

  戊午,悉棄俟利苾南渡河,請處於勝、夏之間;上許之。群臣皆以為:「陛下方遠征遼左,而置突厥于河南,距京師不遠,豈得不為後慮!願留鎮洛陽,遣諸將東征。」上曰:「夷狄亦人耳,其情與中夏不殊。人主患德澤不加,不必猜忌異類。蓋德澤洽,則四夷可使如一家;猜忌多,則骨肉不免為仇亂。煬帝無道,失人已久,遼東之役,人皆斷手足以避征役,玄感以運卒反于黎陽,非戎狄為患也。朕今征高麗,皆取願行者,募十得百,募百得千,其不得從軍者,皆憤歎鬱邑,豈比隋之行怨民哉!突厥貧弱,吾收而養之,計其感恩,入於骨髓,豈肯為患!且彼與薛延陀嗜欲略同,彼不北走薛延陀而南歸我,其情可見矣。」顧謂褚遂良曰:「爾知起居,為我志之,自今十五年,保無突厥之患。」俟利苾既失眾,輕騎入朝,上以為右武衛將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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