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晉湣帝建興四年


  晉湣帝建興四年(公元316年)

  春正月,司徒梁芬議追尊吳王晏,右僕射索綝等引魏明帝詔以為不可;乃贈太保,諡曰孝。

  漢中常侍王沈、宣懷、中宮僕射郭猗等,皆寵倖用事。漢主聰游宴後宮,或三日不醒,或百日不出;自去冬不視朝,政事一委相國粲,唯殺生、除拜乃使沈等入白之。沈等多不白,而自以其私意決之,故勳舊或不敘,而奸佞小人有數日至二千石者。軍旅歲起,將士無錢帛之賞,而後宮之家,賜及僮僕,動至數千萬。沈等車服、第舍逾于諸王,子弟中表為守令者三十餘人,皆貪殘為民害。靳准闔宗諂事之。

  郭猗與准皆有怨于太弟乂,猗謂相國粲曰:「殿下光文帝之世孫,主上之嫡子,四海莫不屬心,奈何欲以天下與太弟乎!且臣聞太弟與大將軍謀因三月上巳大宴作亂,事成,許以主上為太上皇,大將軍為皇太子,又許衛軍為大單于。三王處不疑之地,並握重兵,以此舉事,無不成者。然二王貪一時之利,不顧父兄,事成之後,主上豈有全理?殿下兄弟,固不待言;東宮、相國、單于,當在武陵兄弟,何肯與人也!今禍期甚迫,宜早圖之。臣屢言於主上,主上篤于友愛,以臣刀鋸之餘,終不之信。願殿下勿泄,密表其狀。殿下倘不信臣,可召大將軍從事中郎王皮、衛軍司馬劉惇,假之恩意,許其歸首以問之,必可知也。」粲許之。猗密謂皮、惇曰:「二王逆狀,主上及相國具知之矣,卿同之乎?」二人驚曰:「無之。」猗曰:「茲事已決,吾憐卿親舊並見族耳!」因歔欷流涕。二人大懼,叩頭求哀。猗曰:「吾為卿計,卿能用之乎?相國問卿,卿但雲『有之』;若責卿不先啟,卿即雲『臣誠負死罪。然仰惟主上寬仁,殿下敦睦,苟言不見信,則陷於誣譖不測之誅,故不敢言也。』」皮、惇許諾。粲召問之,二人至不同時,而其辭若一,粲以為信然。

  勒准複說粲曰:「殿下宜自居東宮,以領相國,使天下早有所系。今道路之言,皆雲大將軍、衛將軍欲奉太弟為變,期以季春;若使太弟得天下,殿下無容足之地矣。」粲曰:「為之奈何?」准曰:「人告太弟為變,主上必不信。宜緩東宮之禁,使賓客得往來;太弟雅好待士,必不以此為嫌,輕薄小人不能無迎合太弟之意為之謀者。然後下官為殿下露表其罪,殿下收其賓客與太弟交通者考問之,獄辭既具,則主上無不信之理也。」粲乃命蔔抽引兵去東宮。

  少府陳休、左衛將軍卜崇,為人清直,素惡沈等,雖在公座,未嘗與語,沈等深疾之。侍中蔔幹謂休、崇曰:「王沈等勢力足以回天地,卿輩自料親賢孰與竇武、陳蕃?」休、崇曰:「吾輩年逾五十,職位已崇,唯欠一死耳!死于忠義,乃為得所;安能俛首仾眉以事閹豎乎!去矣蔔公,勿複有言!」

  二月,漢主聰出臨上秋閣,命收陳休、蔔崇及特進綦毋達、太中大夫公彧、尚書王琰、田歆、大司農朱諧並誅之,皆宦官所惡也。蔔幹泣諫曰:「陛下方側席求賢,而一旦戮卿大夫七人,皆國之忠良,無乃不可乎!藉使休等有罪,陛下不下之有司,暴明其狀,天下何從知之!詔尚在臣所,未敢宣露,願陛下熟思之!」因叩頭流血。王沈叱幹曰:「蔔侍中欲拒詔乎!」聰拂衣而入,免幹為庶人。

  太宰河間王易、大將軍勃海王敷、御史大夫陳元達、金紫光祿大夫西河王延等皆詣闕表諫曰:「王沈等矯弄詔旨,欺誣日月,內諂陛下,外佞相國,威權之重,侔於人主,多樹奸黨,毒流海內。知休等忠臣,為國盡節,恐發其奸狀,故巧為誣陷。陛下不察,遽加極刑,痛徹天地,賢愚傷懼。今遺晉未殄,巴、蜀不賓,石勒謀據趙、魏,曹嶷欲王全齊,陛下心腹四支,何處無患!乃複以沈等助亂,誅巫鹹,戮扁鵲,臣恐遂成膏盲之疾,後雖救之,不可及已。請免沈等官,付有司治罪。」聰以表示沈等,笑曰:「群兒為元達所引,遂成癡也。」沈等頓首泣曰:「臣等小人,過蒙陛下識拔,得灑掃閨閣;而王公、朝士疾臣等如仇,又深恨陛下。願以臣等膏鼎鑊,則朝廷自然雍穆矣。」聰曰:「此等狂言常然,卿何足恨乎!」聰問沈等於相國粲,粲盛稱沈等忠清;聰悅,封沈等為列候。

  太宰易又詣闕上疏極諫,聰大怒,手壞其疏。三月,易忿恚而卒。易素忠直,陳元達倚之為援,得盡諫諍。及卒,元達哭之慟,曰:「『人之雲亡,邦國殄悴。』吾既不復能言,安用默默苟生乎!」歸而自殺。

  初,代王猗盧愛其少子比延,欲以為嗣,使長子六修出居新平城,而黜其母。六修有駿馬,日行五百里,猗盧奪之,以與比延。六修來朝,猗盧使拜比延,六修不從。猗盧乃坐比延于其步輦,使人導從出遊。六修望見,以為猗盧,伏謁路左;至,乃比延,六修慚怒而去。猗盧召之不至,大怒,帥眾討之,為六修所敗。猗盧微服逃民間,有賤婦人識之,遂為六修所弑。拓跋普根先守外境,聞難來赴,攻六修,滅之。

  普根代立,國中大亂,新舊猜嫌,迭相誅滅。左將軍衛雄、信義將軍箕澹,久佐猗盧,為眾所附,謀歸劉琨,乃言於眾曰:「聞舊人忌新人悍戰,欲盡殺之,將奈何?」晉人及烏桓皆驚懼,曰:「死生隨二將軍!」乃與琨質子遵帥晉人及烏桓三萬家、馬牛羊十萬頭歸於琨。琨大喜,親詣平城撫納之,琨兵由是複振。

  夏四月,普根卒。其子始生,普根母惟氏立之。

  張實下令:所部吏民有能舉其過者,賞以布帛羊米。賊曹佐高昌隗瑾曰:「今明公為政,事無巨細,皆自決之,或興師發令,府朝不知;萬一違失,謗無所分。群下畏威,受成而已。如此,雖賞之千金,終不敢言也。謂宜少損聰明,凡百政事,皆延訪群下,使各盡所懷,然後采而行之,則嘉言自至,何必賞也!」實悅,從之,增瑾位三等。實遣將軍王該帥步騎五千入援長安,且送諸郡貢計。詔拜實都督陝西諸軍事,以實弟茂為秦州刺史。

  石勒使石虎攻劉演於廩丘,幽州刺史段匹磾使其弟文鴦救之;虎拔廩丘,演奔文鴦軍,虎獲演弟啟以歸。

  甯州刺史王遜,嚴猛喜誅殺。五月,平夷太守雷炤、平樂太守董霸帥三千餘家叛,降于成。

  六月丁巳朔,日有食之。

  秋七月,漢大司馬曜圍北地太守麹昌,大都督麹允將步騎三萬救之。曜繞城縱火,煙起蔽天,使反間紿允曰:「郡城已陷,往無及也!」眾懼而潰。曜追敗允于磻石穀,允奔還靈武,曜遂取北地。

  允性仁厚,無威斷,喜以爵位悅人。新平太守竺恢、始平太守楊像、扶風太守竺爽、安定太守焦嵩,皆領征、鎮,杖節,加侍中、常侍;村塢主帥,小者猶假銀青將軍之號;然恩不及下,故諸將驕恣而士卒離怨。關中危亂,允告急于焦嵩;嵩素侮允,曰:「須允困,當救之。」

  曜進至涇陽,渭北諸城悉潰。曜獲建威將軍魯充、散騎常侍梁緯、少府皇甫陽。曜素聞充賢,募生致之,既見,賜之酒曰:「吾得子,天下不足定也!」充曰:「身為晉將,國家喪敗,不敢求生。若蒙公恩,速死為幸。」曜曰:「義士也。」賜之劍,令自殺。梁緯妻辛氏,美色,曜召見,將妻之,辛氏大哭曰:「妾夫已死,義不獨生,且一婦人而事二夫,明公又安用之!」曜曰:「貞女也。」亦聽自殺,皆以禮葬之。

  漢主聰立故張後侍婢樊氏為上皇后,三後之外,佩皇后璽綬者複有七人。嬖寵用事,刑賞紊亂。大將軍敷數涕泣切諫,聰怒曰:「汝欲乃公速死邪,何以朝夕生來哭人!」敷憂憤,發病卒。

  河東平陽大蝗,民流殍者什五六。石勒遣其將石越帥騎二萬屯並州,招納流民,民歸之者二十萬戶。聰遣使讓勒,勒不受命,潛與曹嶷相結。

  八月,漢大司馬曜逼長安。

  九月,漢主宴群臣於光極殿,引見太弟乂。乂容貌憔悴,鬢髮蒼然,涕泣陳謝,聰亦為之慟哭;乃縱酒極歡,待之如初。

  焦嵩、竺恢、宋哲皆引兵救長安,散騎常侍華輯監京兆、馮翊、弘農、上洛四郡兵,屯霸上,皆畏漢兵強,不敢進。相國保遣胡崧將兵入援,擊漢大司馬曜于靈台,破之。崧恐國威複振則麹、索勢盛,乃帥城西諸郡兵屯渭北不進,遂還槐裡。

  曜攻陷長安外城,麹允、索綝退守小城以自固。內外斷絕,城中饑甚,米鬥直金二兩,人相食,死者太半,亡逃不可制,唯涼州義眾千人,守死不移。太倉有麹數十餅,麹允屑之為粥以供帝,既而亦盡。

  冬十一月,帝泣謂允曰:「今窮厄如此,外無救援,當忍恥出降,以活士民。」因歎曰:「誤我事者,麹、索二公也!」使侍中宗敞送降箋於曜。索綝潛留敝,使其子說曜曰:「今城中食猶足支一年,未易克也,若許綝以車騎、儀同、萬戶郡公者,請以城降。」曜斬而送之,曰:「帝王之師,以義行也。孤將兵十五年,未嘗以詭計敗人,必窮兵極勢,然後取之。今索綝所言如此,天下之惡一也,輒相為戮之。若兵食審未盡者,便可勉強固守;如其糧竭兵微,亦宜早寤天命。」

  甲午,宗敞至曜營;乙未,帝乘羊車,肉袒、銜璧、輿櫬出東門降。群臣號泣,攀車執帝手,帝亦悲不自勝。禦史中丞馮翊吉朗歎曰:「吾智不能謀,勇不能死,何忍君臣相隨,北面事賊虜乎!」乃自殺。曜焚櫬受璧,使宗敞奉帝還宮。丁酉,遷帝及公卿以下于其營;辛醜,送至平陽。壬寅,漢主聰臨光極殿,帝稽首於前。麹允伏地慟哭,扶不能起。聰怒,囚之,允自殺。聰以帝為光祿大夫,封懷安候。以大司馬曜為假黃鉞、大都督、督陝西諸軍事、太宰,封秦王。大赦,改元麟嘉。以麹允忠烈,贈車騎將軍,諡節湣候。以索綝不忠,斬於都市。尚書梁允、侍中梁浚等及諸郡守皆為曜所殺,華輯奔南山。

  ***

  幹寶論曰:「昔高祖宣皇帝,以雄才碩量,應時而起,性深阻有若城府,而能寬綽以容納;行數術以禦物,而知人善采拔。於是百姓與能,大象始構。世宗承基,太祖繼業,鹹黜異圖,用融前烈。至於世祖,遂享皇極,仁以厚下,儉以足用,和而不弛,寬而能斷,掩唐、虞之舊域,班正朔於八荒,于時有「天下無窮人」之諺,雖太平未洽,亦足以明民樂其生矣。

  ***

  武皇既崩,山陵未幹而變難繼起。宗子無維城之助,師尹無具瞻之貴,朝為伊、周,夕成桀、蹠;國政迭移於亂人,禁兵外散于四方,方岳無鈞石之鎮,關門無結草之固。戎、羯稱制,二帝失尊,何哉?樹立失權,託付非才,四維不張,而苟且之政多也。

  夫基廣則難傾,根深則難拔,理節則不亂,膠結則不遷。昔之有天下者所以能長久,用此道也。周自後稷愛民,十六王而武始君之,其積基樹本,如此其固。今晉之興也,其創基立本,固異於先代矣。加以朝寡純德之人,鄉乏不二之老,風俗淫僻,恥尚失所。學者以莊、老為宗而黜《六經》,談者以虛蕩為辯而賤名檢,行身者以放濁為通而狹節信,進仕者以苟得為貴而鄙居正,當官者以望空為高而笑勤恪。是以劉頌屢言治道,傅鹹每糾邪正,皆謂之俗吏;其倚杖虛曠,依阿無心者,皆名重海內。若夫文王日昃不暇食,仲山甫夙夜匪懈者,蓋共嗤黜以為灰塵矣!由是毀譽亂於善惡之實,情慝奔於貨欲之塗,選者為人擇官,官者為身擇利,世族貴戚之子弟,陵邁超越,不拘資次。悠悠風塵,皆奔競之士;列官千百,無讓賢之舉。子真著《崇讓》而莫之省,子雅制九班而不得用。其婦女不知女工,任情而動,有逆于舅姑,有殺戮妾媵,父兄弗之罪也,天下莫之非也。禮法刑政,於此大壞。「國之將亡,本必先顛,」其此之謂乎!

  故觀阮籍之行而覺禮教崩弛之所由,察庾純、賈充之爭而見師尹之多僻,考平吳之功而知將帥之不讓,思郭欽之謀而寤戎狄之有釁,覽傅玄、劉毅之言而得百官之邪,核傅鹹之奏、《錢神》之論而睹寵賂之彰。民風國勢,既已如此,雖以中庸之才、守文之主治之,猶懼致亂,況我惠帝以放蕩之德臨之哉!懷帝承亂得位,羈以強臣;湣帝奔播之後,徒守虛名。天下之勢既去,非命世之雄才,不能複取之矣!

  石勒圍樂平太守韓據于坫城,據請救于劉琨。琨新得拓跋猗盧之眾,欲因其銳氣以討勒。箕澹、衛雄諫曰:「此雖晉民,久淪異域,未習明公之恩信,恐其難用。不若且內收鮮卑之餘穀,外抄胡賊之牛羊,閉關守險,務農息兵,待其服化感義,然後用之,則功無不濟矣!」琨不從,悉發其眾,命澹帥步騎二萬為前驅,琨屯廣牧,為之聲援。

  石勒聞澹至,將逆擊之。或曰:「澹士馬精強,其鋒不可當,不若且引兵避之,深溝高壘,以挫其銳,必獲萬全。」勒曰:「澹兵雖眾,遠來疲弊,號令不從,何精強之有!今寇敵垂至,何可舍去!大軍一動,豈易中還!若澹乘我之退而逼之,顧逃潰不暇,焉得深溝高壘乎!此自亡之道也。」立斬言者。以孔萇為前鋒都督,令三軍:「後出者斬!」勒據險要,設疑兵於山上,前設二伏,出輕騎與澹戰,陽為不勝而走。澹縱兵追之,入伏中。勒前後夾擊澹軍,大破之,獲鎧馬萬計。澹、雄帥騎千餘奔代郡,韓據棄城走,並土震駭。

  十二月乙卯朔,日有食之。

  司空長史李弘以並州降石勒。劉琨進退失據,不知所為,段匹磾遣信邀之,己未,琨帥眾從飛狐奔薊。匹磾見琨,甚相親重,與之結婚,約為兄弟。勒徙陽曲、樂平民于襄國,置守宰而還。

  孔萇攻箕澹於代郡,殺之。

  萇等攻賊帥馬嚴、馮䐗,久而不克,司、冀、並、兗流民數萬戶在遼西,迭相招引,民不安業。勒問計于濮陽侯張賓,賓曰:「嚴、䐗本非公之深仇,流民皆有戀本之志,今班師振旅,選良牧守使招懷之,則幽、冀之寇可不日而清,遼西流民將相帥而至矣。」勒乃召萇等歸,以武遂令李回為易北督護,兼高陽太守。馬嚴士卒素服回威德,多叛嚴歸之,嚴懼而出走,赴水死。馮䐗帥其眾降。回徙居易京,流民歸之者相繼於道。勒喜,封回為弋陽子,增張賓邑千戶,進位前將軍;賓固辭不受。

  丞相睿聞長安不守,出師露次,躬擐甲胄,移檄四方,刻日北征。以漕運稽期,丙寅,斬督運令史淳于伯。刑者以刀拭柱,血逆流上,至柱末二丈餘而下,觀者鹹以為冤。丞相司直劉隗上言:「伯罪不至死,請免從事中郎周莚等官。」於是右將軍王導等上疏引咎,請解職。睿曰:「政刑失中,皆吾暗塞所致。」一無所問。

  隗性剛訐,當時名士多被彈劾,睿率皆容貸,由是眾怨皆歸之。南中郎將王含,敦之兄也,以族強位顯,驕傲自恣,一請參佐及守長至二十許人,多非其才;隗劾奏含,文致甚苦,事雖被寢,而王氏深忌疾之。

  丞相睿以邵續為冀州刺史。續女婿廣平劉遐聚眾河、濟之間,睿以遐為平原內史。

  托跋普根之子又卒,國人立其從父郁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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