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晉惠帝元康九年


  晉惠帝元康九年(公元299年)

  春正月,孟觀大破氐眾於中亭,獲齊萬年。

  太子洗馬陳留江統以為戎、狄亂華,宜早絕其原,乃作《徙戎論》以警朝廷曰:「夫夷、蠻、戎、狄,地在要荒,禹平九土而西戎即敘。其性氣貪婪,兇悍不仁。四夷之中,戎、狄為甚,弱則畏服,強則侵叛。當其強也,以漢之高祖困于白登,孝文軍於霸上;及其弱也,以元、成之微而單于入朝。此其已然之效也。是以有道之君牧夷、狄也,惟以待之有備,禦之有常,雖稽顙執贄,而邊城不弛固守,強暴為寇,而兵甲不加遠征,期令境內獲安,疆場不侵而已。

  「及至周室失統,諸侯專征,封疆不固,而利害異心,戎、狄乘間,得入中國,或招誘安撫以為己用,自是四夷交侵,與中國錯居。及秦始皇並天下,兵威旁達,攘胡走越,當是時,中國無複四夷也。

  「漢建武中,馬援領隴西太守,討叛羌,徙其餘種于關中,居馮翊、河東空地。數歲之後,族類蕃息,既恃其肥強,且苦漢人侵之;永初之元,群羌叛亂,覆沒將守,屠破城邑,鄧騭敗北,侵及河內。十年之中,夷、夏俱敝,任尚、馬賢,僅乃克之。自此之後,餘燼不盡,小有際會,輒複侵叛,中世之寇,惟此為大。魏興之初,與蜀分隔,疆場之戎,一彼一此。武帝徙武都氐于秦州,欲以弱寇強國,扞禦蜀虜,此蓋權宜之計,非萬世之利也。今者當之,已受其敝矣。

  「夫關中土沃物豐,帝王所居,未聞戎、狄宜在此土也。非我族類,其心必異。而因其衰敝,遷之畿服,士庶玩習,侮其輕弱,使其怨恨之氣毒於骨髓;至於蕃育眾盛,則坐生其心。以貪悍之性,挾憤怒之情,候隙乘便,輒為橫逆;而居封域之內,無障塞之隔,掩不備之人,收散野之積,故能為禍滋蔓,暴害不測,此必然之勢,已驗之事也。當今之宜,宜及兵威方盛,眾事未罷,徙馮翊、北地、新平、安定界內諸羌,著先零、罕幵、析支之地,徙撫風、始平、京兆之氐,出還隴右,著陰平、武都之界,廩其道路之糧,令足自致,各附本種,反其舊土,使屬國、撫夷就安集之。戎、晉不雜,並得其所,縱有猾夏之心,風塵之警,則絕遠中國,隔閡山河,雖為寇暴,所害不廣矣。

  「難者曰:氐寇新平,關中饑疫,百姓悉苦,咸望寧息;而欲使疲悴之眾,徒自猜之寇,恐勢盡力屈,緒業不卒,前害未及弭而後變複橫出矣。答曰:子以今者群氐為尚挾餘資,悔惡反善,懷我德惠而來柔附乎?將勢窮道盡,智力俱困,懼我兵誅以至於此乎?曰:無有餘力,勢窮道盡故也。然則我能制其短長之命,而令其進退由己矣。夫樂其業者不易事,安其居者無遷志。方其自疑危懼,畏怖促遽,故可制以兵威,使之左右無違也,迨其死亡流散,離逷未鳩,與關中之人,戶皆為仇,故可遐遷遠處,令其心不懷土也。夫聖賢之謀事也,為之於未有,治之於未亂,道不著而平,德不顯而成。其次則能轉禍為福,因敗為攻,值困必濟,遇否能通。今子遭敝事之終而不圖更制之始,愛易轍之勤而遵覆車之軌,何哉!且關中之人百餘萬口,率其少多,戎、狄居半,處之與遷,必須口實。若有窮乏,糝粒不繼者,故當傾關中之谷,以全其生生之計,必無擠於溝壑而不為侵掠之害也。今我遷之,傳食而至,附其種疾族,自使相贍,而秦地之人得其半穀,此為濟行者以廩糧,遺居者以積倉,寬關中之逼,去盜賊之原,除旦夕之損,建終年之益。若憚暫舉之小勞而忘永逸之弘策,惜日月之煩苦而遺累世之寇敵,非所謂能創業垂統,謀及子孫者也。

  「並州之胡,本實匈奴桀惡之寇也,建安中,使右賢王去卑誘質呼廚泉,聽其部落散居六郡。鹹熙之際,以一部太強,分為三率,泰始之初,又增為四;於是劉猛內叛,連結外虜,近者郝散之變,發於穀遠。今五部之眾,戶至數萬,人口之盛,過於西戎;其天性驍勇,弓馬便利,倍於氐、羌。若有不虞風塵之慮,則並州之域可為寒心。

  「正始中,毌丘儉討句驪,徙其餘種于滎陽。始徙之時,戶落百數;子孫孳息,今以千計;數世之後,必至殷熾。今百姓失職,猶或亡叛,犬馬肥充,則有噬齧,況于夷、狄,能不為變!但顧其微弱,勢力不逮耳。

  「夫為邦者,憂不在寡而在不安,以四海之廣,士民之富,豈須夷虜在內然後取足哉!此等皆可申諭發遣,還其本域,慰彼羈旅懷土之思,釋我華夏纖介之憂,惠此中國,以綏四方,德施永世,于計為長也!」朝廷不能用。

  散騎常侍賈謐侍講東宮,對太子倨傲,成都王穎見而叱之;謐怒,言于賈後,出穎為平北將軍,鎮鄴。征梁王肜為大將軍、錄尚書事;以河間王顒為鎮西將軍,鎮關中。初,武帝作石函之制,非至親不得鎮關中;顒輕財愛士,朝廷以為賢,故用之。

  夏六月戊戌,高密文獻王泰薨。

  賈後淫虐日甚,私于太醫令程據等;又以簏箱載道上年少入宮,複恐其漏泄,往往殺之。賈模恐禍及己,甚憂之。裴頠與模及張華議廢後,更立謝淑妃。模、華皆曰:「主上自無廢黜之意,而吾等專行之,倘上心不以為然,將若之何!且諸王方強,朋黨各異,恐一旦禍起,身死國危,無益社稷。」頠曰:「誠如公言。然中宮逞其昏虐,亂可立待也。」華曰:「卿二人于中宮皆親戚,言或見信,宜數為陳禍福之戒,庶無大悖,則天下尚未至於亂,吾曹得以估遊卒歲而已。」頠旦夕說其從母廣城君,令戒諭賈後以親厚太子,賈模亦數為後言禍福;後不能用,反以模為毀己而疏之;模不得志,憂憤而卒。

  秋八月,以裴頠為尚書僕射。頠雖賈後親屬,然雅望素隆,四海唯恐其不居權位,尋詔頠專任門下事,頠上表固辭,以「賈模適亡,複以臣代之,崇外戚之望,彰偏私之舉,為聖朝累。」不聽。或謂頠曰:「君可以言,當盡言于中宮;言而不從,當遠引而去。倘二者不立,雖有十表,難以免矣。」頠慨然久之,竟不能從。

  帝為人戇騃,嘗在華林園聞蝦蟆,謂左右曰:「此鳴者,為官乎,為私乎?」時天下荒饉,百姓餓死,帝聞之,曰:「何不食肉糜?」由是權在群下,政出多門,勢位之家,更相薦托,有如互市。賈、郭恣橫,貨賂公行。南陽魯褒作《錢神論》以譏之曰:「錢之為體,有乾坤之象,親之如兄,字曰孔方。無德而尊,無勢而熱,排金門,入紫闥。危可使安,死可使活,貴可使賤,生可使殺。是故忿爭非錢不勝,幽滯非錢不撥,怨仇非錢不解,令聞非錢不發。洛中朱衣、當塗之士,愛我家兄,皆無已已,執我之手,抱我終始,凡今之人,惟錢而已!」又,朝臣務以苛察相高,每有疑議,群下各立私意,刑法不壹,獄訟繁滋。

  裴頠上表曰:「先王刑賞相稱,輕重無二,故下聽有常,群吏安業。去元康四年大風,廟闕屋瓦有數枚傾落,免太常荀寓;事輕責重,有違常典。五年二月有大風,蘭台主者懲懼前事,求索阿棟之間,得瓦小邪十五處,遂禁止太常,復興刑獄。今年八月,陵上荊一枝圍七寸二分者被斫;司徒、太常奔走道路,雖知事小,而按劾難測,騷擾驅馳,各競免負,於今太常禁止未解。夫刑書之文有限而舛違之故無方,故有臨時議處之制,誠不能皆得循常也。至於此等,皆為過當,恐奸吏因緣,得為淺深也。」既而曲議猶不止,三公尚書劉頌複上疏曰:「自近世以來,法漸多門,令甚不一,吏不知所守,下不知所避,奸偽者因以售其情,居上者難以檢其下,事同議異,獄犴不平。夫君臣之分,各有所司。法欲必奉,故令主者守文;理有窮塞,故使大臣釋滯;事有時宜,故人主權斷。主者守文,若釋之執犯蹕之平也;大臣釋滯,若公孫弘斷郭解之獄也;人主權斷,若漢祖戮丁公之為也。天下萬事,自非此類,不得出意妄議,皆以律令從事;然後法信於下,人聽不惑,吏不容奸,可以言政矣。」乃下詔:「郎、令史複出法駁案者,隨事以聞。」然亦不能革也。

  頌迂吏部尚書,建九班之制,欲令百官居職希遷,考課能否,明其賞罰。賈、郭用權,仁者欲速,事竟不行。

  裴頠薦平陽韋忠於張華,華辟之,忠辭疾不起。人問其故,忠曰:「張茂先華而不實,裴逸民欲而無厭,棄典禮而附賊後,此豈大丈夫之所為哉!逸民每有心托我,我常恐其溺於深淵而餘波及我,況可褰裳而就之哉!」

  關內侯敦煌索靖,知天下將亂,指洛陽宮門銅駝歎曰:「會見汝在荊棘中耳!」

  冬十一月甲子朔,日有食之。

  初,廣城君郭槐,以賈後無子,常勸後使慈愛太子。賈謐驕縱,數無禮于太子,廣城君恒切責之。廣城君欲以韓壽女為太子妃,太子亦欲婚韓氏以自固;壽妻賈午及後皆不聽,而為太子聘王衍少女。太子聞衍長女美,而後為賈謐聘之,心不能平,頗以為言。及廣城君病,臨終,執後手,令盡心于太子,言甚切至。又曰:「趙粲、賈午,必亂汝家事;我死後,勿複聽入。深記吾言。」後不從,更與粲、午謀害太子。

  太子幼有令名,及長,不好學,惟與左右嬉戲。賈後複使黃門輩誘之為奢靡威虐,由是名譽浸減,驕慢益彰。或廢朝侍而縱游逸,于宮中為市,使人屠酤,手揣斤兩,輕重不差。其母,本屠家女也,故太子好之。東宮月俸錢五十萬,太子常探取二月,用之猶不足。又令西園賣葵菜、藍子、雞、面等物而收其利。又好陰陽小數,多所拘忌。洗馬江統上書陳五事:「一曰雖有微苦,宜力疾朝侍。二曰宜勤見保傅,諮讒善道。三曰畫室之功,可且減省,後園刻鏤雜作,一皆罷遣。四曰西園賣葵、藍之屬,虧敗國體,貶損令聞。五曰繕牆正瓦,不必拘攣小忌。」太子皆不從。中舍人杜錫,恐太子不得安其位,每盡忠諫,勸太子修德業,保令名,言辭懇切。太子患之,置針著錫常所坐氈中,刺之流血,錫,預之子也。

  太子性剛,知賈謐恃中宮驕貴,不能假借之。謐時為侍中,至東宮,或舍之,於後庭遊戲。詹事裴權諫曰:「謐,後所親昵,一旦交構,則事危矣。」不從。謐譖太子于後曰:「太子多畜私財以結小人者,為賈氏故也。若宮車晏駕,彼居大位,依楊氏故事,誅臣等,廢後於金墉,如反手耳。不如早圖之,更立慈順者,可以自安。」後納其言,乃宣揚太子之短,布於遠近。又詐為有娠,內槁物、產具,取妹夫韓壽子慰祖養之,欲以代太子。

  于時朝野咸知賈後有害太子之意,中護軍趙俊請太子廢後,太子不聽。左衛率東平劉卞,以賈後之謀問張華,華曰:「不聞。」卞曰:「卞自須昌小吏,受公成拔以至今日。士感知己,是以盡言,而公更有疑于卞邪!」華曰:「假令有此,君欲如何?」卞曰:「東宮俊乂如林,四率精兵萬人;公居阿衡之任,若得公命,皇太子因朝入錄尚書事,廢賈後於金墉城,兩黃門力耳。」華曰:「今天子當陽,太子,人子也,吾又不受阿衡之命,忽相與行此,是無君父而以不孝示天下也。雖能有成,猶不免罪。況權戚滿朝,威柄不一,成可必乎?」賈後常使親黨微服聽察於外,頗聞卞言,乃遷卞為雍州刺史;卞知言泄,飲藥而死。

  十二月,太子長子虨病,太子為虨求王爵,不許。虨疾篤,太子為之禱祀求福。賈後聞之,乃詐稱帝不豫,召太子入朝,既至,後不見,置於別室,遣婢陳舞以帝命賜太子酒三升,使盡飲之。太子辭以不能飲三升,舞逼之曰:「不孝邪!天賜汝酒而不飲,酒中有惡物邪!」太子不得已,強飲至盡,遂大醉。後使黃門侍朗潘嶽作書草,令小婢承福,以紙筆及草,因太子醉,稱詔使書之,文曰:「陛下宜自了,不自了,吾當入了之。中宮又宜速自了,不自了,吾當手了之。並與謝妃共要,刻期兩發,勿疑猶豫,以致後患。茹毛飲血於三辰之下,皇天許當掃除患害,立道文為王,蔣氏為內主。願成,當三牲祠北君。」太子醉迷不覺,遂依而寫之。其字半不成,後補成之,以呈帝。

  壬戌,帝幸式乾殿,召公卿入,使黃門令董猛以太子書及青紙詔示之曰:「遹書如此,今賜死。」遍示諸公王,莫有言者。張華曰:「此國之大禍,自古以來,常因廢黜正嫡以致喪亂。且國家有天下日淺,願陛下詳之!」裴頠以為宜先檢校傳書者,又請比較太子手書,不然,恐有詐妄。賈後乃出太子啟事十餘紙,眾人比視,亦無敢言非者。

  賈後使董猛矯以長廣公主辭白帝曰:「事宜速決,而群臣各不同,其不從詔者,宜以軍法從事。」議至日西,不決。後見華等意堅,懼事變,乃表免太子為庶人,詔許之。於是使尚書和郁等持節詣東宮,廢太子為庶人,太子改服出,再拜受詔,步出承華門,乘粗犢車,車武公澹以兵仗送太子及妃王氏、三子虨、臧、尚同幽于金墉城。王衍自表離婚,許之,妃慟哭而歸。殺太子母謝淑媛及虨母保林蔣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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