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魏元帝咸熙元年


  魏元帝咸熙元年(公元264年)

  春正月壬辰,詔以檻車征鄧艾。晉公昭恐艾不從命,敕鐘會進軍成都,又遣賈充將兵入斜穀。昭自將大軍從帝幸長安,以諸王公皆在鄴,乃以山濤為行軍司馬,鎮鄴。

  初,鐘會以才能見任,昭夫人王氏言於昭曰:「會見利忘義,好為事端,寵過必亂,不可大任。」及會將伐漢,西曹屬邵悌言于晉公曰:「今遣鐘會率十萬餘眾伐蜀,愚謂令單身無任,不若使餘人行也。」晉公笑曰:「我寧不知此邪!蜀數為邊寇,師老民疲,我今伐之,如指掌耳,而眾方蜀不可伐。夫人心豫怯則智勇並竭,智勇並竭而強使之,適所以為敵禽耳。惟鐘會與人意同,今遣會伐蜀,蜀必可滅。滅蜀之後,就如卿慮,何憂其不能辦邪?夫蜀已破亡,遺民震恐,不足與共圖事;中國將士各自思歸,不肯與同也。會若作惡,只自滅族耳。卿不須憂此,慎勿使人聞也!」及晉公將之長安,悌複曰:「鐘會所統兵五六倍于鄧艾,但可敕會取艾,不須自行。」晉公曰:「卿忘前言邪,而雲不須行乎?雖然,所言不可宣也。我要自當以信意待人,但人不當負我耳,我豈可先人生心哉!近日賈護軍問我:『頗疑鐘會不?』還答言:『如今遣卿行,寧可複疑卿邪?』賈亦無以易我語也。我到長安,則自了矣。」

  鐘會遣衛瓘先至成都收鄧艾,會以瓘兵少,欲令艾殺瓘,因以為艾罪。瓘知其意,然不可得距,乃夜至成都,檄艾所統諸將,稱:「奉詔收艾,其餘一無所問;若來赴官軍,爵賞如先;敢有不出,誅及三族!」比至雞鳴,悉來赴瓘,唯艾帳內在焉。平旦,開門,瓘乘使者車,徑入至艾所居;艾尚臥未起,遂執艾父子,置艾于檻車。諸將圖欲劫艾,整仗趣瓘營;瓘輕出迎之,偽作表草,將申明艾事,諸將信之而止。

  丙子,會至成都,送艾赴京師。會所憚惟艾,艾父子既禽,會獨統大眾,威震西土,遂決意謀反。會欲使薑維將五萬人出斜穀為前驅,會自將大眾隨其後,既至長安,令騎士從陸道,步兵從水道,順流浮渭入河,以為五日可到孟津,與騎兵會洛陽,一旦天下可定也。會得晉公書雲:「恐鄧艾或不就征,今遣中護軍賈充將步騎萬人徑入斜谷,屯樂城,吾自將十萬屯長安,相見在近。」會得書驚,呼所親語之曰:「但取鄧艾,相國知我獨辦之;今來大重,必覺我異矣,便當速發。事成,可得天下;不成,退保蜀、漢,不失作劉備也!」

  丁醜,會番請護軍、郡守、牙門騎督以上及蜀之故官,為太后發哀于蜀朝堂,矯太后遺詔,使會起兵廢司馬昭,皆班示坐上人,使下議訖,書版署置,更使所親信代領諸軍;所請群官,番閉著益州諸曹屋中,城門宮門皆閉,嚴兵圍守。衛瓘詐稱疾篤,出就外廨。會信之,無所複憚。

  薑維欲使會盡殺北來諸將,己因殺會,盡坑魏兵,複立漢主,密書與劉禪曰:「願陛下忍數日之辱,臣欲使社稷危而複安,日月幽而複明。」會欲從維言誅諸將,猶豫未決。

  會帳下督丘建本屬胡烈,會愛信之。建湣烈獨坐,啟會,使聽內一親兵出取飲食,諸牙門隨例各內一人。烈紿語親兵及疏與其子淵曰:「丘建密說消息,會已作大坑,白棓數千,欲悉呼外兵入,人賜白㡊,拜散將,以次棓殺,內坑中。」諸牙門親兵亦鹹說此語,一夜,轉相告,皆遍。己卯,日中,胡淵率其父兵雷鼓出門,諸軍不期皆鼓噪而出,曾無督促之者,而爭先赴城。時會方給薑維鎧仗,白外有匈匈聲,似失火者,有頃,白兵走向城。會驚,謂維曰:「兵來似欲作惡,當雲何?」維曰:「但當擊之耳!」會遣兵悉殺所閉諸牙門郡守,內人共舉機以拄門,兵斫門,不能破。斯須,城外倚梯登城,或燒城屋,蟻附亂進,矢下如雨,牙門郡守各緣屋出,與其軍士相得。姜維率會左右戰,手殺五六人,眾格斬維,爭前殺會。會將士死者數百人,殺漢太子璿及姜維妻子,軍眾鈔略,死喪狼藉。衛瓘部分諸將,數日乃定。

  鄧艾本營將士追出艾于檻車,迎還。衛瓘自以與會共陷艾,恐其為變,乃遣護軍田續等將兵襲艾,遇於綿竹西,斬艾父子。艾之入江油也,田續不進,艾欲斬續,既而舍之。及瓘遣續,謂曰:「可以報江油之辱矣。」鎮西長史杜預言於眾曰:「伯玉其不免乎?身為名士,位望已高,既無德音,又不禦下以正,將何以堪其責乎!」瓘聞之,不候駕而謝預。預,恕之子也。鄧艾餘子在洛陽者悉伏誅。徙其妻及孫于西城。

  鐘會兄毓嘗密言于晉公曰:「會挾術難保,不可專任。」及會反,毓已卒,晉公思鐘繇之勳與毓之賢,特原毓子峻、迪,官爵如故。會功曹向雄收葬會屍,晉公召而責之曰:「往者王經之死,卿哭於東市而我不問;鐘會躬為叛逆,又輒收葬,若複相容,當如王法何!」雄曰:「昔先王掩骼埋胔,仁流朽骨,當時豈先蔔其功罪而後收葬哉!今王誅既加,於法已備;雄感義收葬,教亦無闕。法立於上,教弘於下,以此訓物,不亦可乎?何必使雄背死違生,以立於世!明公讎懟枯骨,捐之中野,豈仁賢之度哉!」晉公悅,與宴談而遣之。

  二月丙辰,車駕還洛陽。

  庚申,葬明元皇后。

  初,劉禪使巴東太守襄陽羅憲將兵二千人守永安,聞成都敗,吏民驚擾,憲斬稱成都亂者一人,百姓乃定。及得禪手敕,乃帥所統臨於都亭三日。吳聞蜀敗,起兵西上,外托救援,內欲襲憲。憲曰:「本朝傾覆,吳為脣齒,不恤我難而背盟徼利,不義甚矣。且漢已亡,吳何得久?我甯能為吳降虜乎!」保城繕甲,告誓將士,厲以節義,莫不憤激。吳人聞鐘、鄧敗,百城無主,有兼蜀之志,而巴東固守,兵不得過,乃使撫軍步協率眾而西。憲力弱不能禦,遣參軍楊宗突圍北出,告急于安東將軍陳騫,又送文武印綬、任子詣晉公。協攻永安,憲與戰,大破之。吳主怒,複遣鎮軍陸抗等帥眾三萬人增憲之圍。

  三月丁醜,以司空王祥為太尉,征北將軍何曾為司徒,左僕射荀顗為司空。

  己卯,進晉公爵為王,增封十郡。王祥、何曾、荀顗共詣晉王,顗謂祥曰:「相王尊重,何侯與一朝之臣皆已盡敬,今日便當相率而拜,無所疑也。」祥曰:「相國雖尊,要是魏之宰相,吾等魏之三公,王、公相去一階而已,安有天子三公可輒拜人者!損魏朝之望,虧晉王之德,君子愛人以禮,我不為也。」及入,顗遂拜,而祥獨長揖。王謂祥曰:「今日然後知君見顧之重也!」

  劉禪舉家東遷洛陽,時擾攘倉卒,禪之大臣無從行者,惟秘書令郤正及殿中督汝南張通舍妻子單身隨禪,禪賴正相導宜適,舉動無闕,乃慨然歎息,恨知正之晚。

  初,漢建棕太守霍弋都督南中,聞魏兵至,欲赴成都,劉禪以備敵既定,不聽。成都不守,弋素服大臨三日。諸將鹹勸弋宜速降,弋曰:「今道路隔塞,未詳主之安危,去就大故,不可苟也。若魏以禮遇主上,則保境而降不晚也。若萬一危辱,吾將以死拒之,何論遲速邪!」得禪東遷之問,始率六郡將守上表曰:「臣聞人生在三,事之如一,惟難所在,則致其命。今臣國敗主附,守死無所,是以委質,不敢有貳。」晉王善之,拜南中都尉,委以本任。

  丁亥,封劉禪為安樂公,子孫及群臣封侯者五十餘人。晉王與禪宴,為之作故蜀伎,旁人皆為之感愴,而禪喜笑自若。王謂賈充曰:「人之無情,乃至於是!雖使諸葛亮在,不能輔之久全,況薑維邪!」他日,王問禪曰:「頗思蜀否?」禪曰:「此間樂,不思蜀也。」郤正聞之,謂禪曰:「若正後問,宜泣而答:『先人墳墓,遠在岷、蜀,乃心西悲,無日不思。」因閉其目。」會王複問,祥對如前,王曰:「何乃似郤正語邪!」禪驚視曰:「誠如尊命。」左右皆笑。

  夏四月,新附督王稚浮海入吳句章,略其長吏及男女二百餘口而還。

  五月庚申,晉王奏複五等爵,封騎督以上六百餘人。

  甲戌,改元。

  癸未,追命舞陽主理侯懿為晉宣王,忠武侯師為景王。

  羅憲被攻凡六月,救援不到,城中疾病太半。或說憲棄城走,憲曰:「吾為城主,百姓所仰。危不能安,急而棄之,君子不為也,畢命於此矣!」陳騫言于晉王,遣荊州刺史胡烈將步騎二萬攻西陵以救憲。秋七月,吳師退。晉王使憲因仍舊任,加陵江將軍,封萬年亭侯。

  晉王奏使司空荀顗定禮儀,中護軍賈充正法律,尚書僕射裴秀議官制,太保鄭沖總而裁焉。

  吳分交州置廣州。

  吳主寢疾,口不能言,乃手書呼丞相濮陽興入,令子𩅦出拜之。休把興臂,把𩅦以托之。癸未,吳主殂,諡曰景帝。群臣尊朱皇后為皇太后。

  吳人以蜀初亡,交趾攜叛,國內恐懼,欲得長君。左典軍萬嘗為烏程令,與烏程侯皓相善,稱「皓才識明斷,長沙桓王之儔也;又加之好學,奉遵法度。」屢言之于丞相興、左將軍布,興、布說朱太后,欲以皓為嗣。朱後曰:「我寡婦人,安知社稷之慮,苟吳國無隕,宗廟有賴,可矣。」於是遂迎立皓,改元元興,大赦。

  八月庚寅,命中撫軍司馬炎副貳相國事。

  初,鐘會之伐漢也,辛憲英謂其夫之從子羊祜曰:「會在事縱恣,非持久處下之道,吾畏其有他志也。」會請其子郎中琇為參軍,憲英憂曰:「他日吾為國憂,今日難至吾家矣。」琇固請于晉王,王不聽。憲英謂琇曰:「行矣,戒之,軍旅之間,可以濟者,其惟仁恕乎!」琇竟以全歸。癸巳,詔以琇嘗諫會反,賜爵關內侯。

  九月戊午,以司馬炎為撫軍大將軍。

  辛未,詔以呂興為安南將軍,都督交州諸軍事,以南中監軍霍弋遙領交州刺史,得以便宜選用長吏。弋表遣建甯爨穀為交趾太守,率牙門董元、毛炅、孟幹、孟通、爨能、李松、王素等將兵助興。未至,興為其功曹李統所殺。

  吳主貶朱太后為景皇后,追諡父和曰文皇帝,尊母何氏為太后。

  冬十月丁亥,詔以壽春所獲吳相國參軍事徐紹為散騎常侍,水曹掾孫彧為給事黃門侍郎,以使于吳,其家人在此者悉聽自隨,不必使還,以開廣大信。晉王因政書吳主,諭以禍福。

  初,晉王娶王肅之女,生炎及攸,以攸繼景王后。攸性孝友,多材藝,清和平允,名聞過於炎。晉王愛之,常曰:「天下者,景王之天下也,吾攝居相位,百年之後,大業宜歸攸。」炎立發委地,手垂過膝,嘗從容問裴秀曰:「人有相否?」因以異相示之。秀由是歸心。羊琇與炎善,為炎畫策,察時政所宜損益,皆令炎豫記之,以備晉王訪問。晉王欲以攸為世子,山濤曰:「廢長立少,違禮不祥。」賈充曰:「中撫軍有君人之德,不可易也。」何曾、裴秀曰:「中撫軍聰明神武,有超世之才,人望既茂,天表如此,固非人臣之相也。」晉王由是意定,丙午,立炎為世子。

  吳主封太子𩅦及其三弟皆為王,立妃滕氏為皇后。

  初,吳主之立,發優詔,恤士民,開倉廩,振貧乏,科出宮女以配無妻者,禽獸養于苑中者皆放之。當時翕然稱為明主。及既得志,粗暴矣盈,多忌諱,好酒色,大小失望,濮陽興、張布竊悔之。或譖諸吳主,十一月,朔,興、布入朝,吳主執之,徙于廣州,道殺之,夷三族。以後父滕牧為衛將軍,錄尚書事。牧,胤之族人也。

  是歲,罷屯田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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