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漢高祖四年


  漢高祖四年(公元前203年)

  冬十月,信襲破齊曆下軍,遂至臨淄。齊王以酈生為賣己,乃烹之;引兵東走高密,使使之楚請救。田橫走博陽,守相田光走城陽,將軍田既軍於膠東。

  楚大司馬咎守成皋,漢數挑戰,楚軍不出。使人辱之,數日,咎怒,渡兵汜水。士卒半渡,漢擊之,大破楚軍,盡得楚國金玉、貨賂,咎及司馬欣皆自剄汜水上。漢王引兵渡河,複取成皋,軍廣武,就敖倉食。

  項羽下樑地十餘城,聞成皋破,乃引兵還。漢軍方圍鐘離昩于滎陽東,聞羽至,盡走險阻。羽亦軍廣武,與漢相守。數月,楚軍食少。項王患之,乃為高祖,置太公其上,告漢王曰:「今不急下,吾烹太公!」漢王曰:「吾與羽俱北面受命懷王,約為兄弟,吾翁即若翁;必欲烹而翁,幸分我一杯羹!」項王怒,欲殺之。項伯曰:「天下事未可知。且為天下者不顧家,雖殺之,無益,只益禍耳!」項王從之。

  項王謂漢王曰:「天下匈匈數歲者,徒以吾兩人耳。願與漢王挑戰,決雌雄,毋徒苦天下之民父子為也!」漢王笑謝曰;「吾寧鬥智,不能鬥力!」項王三令壯士出挑戰,漢有善騎射者樓煩輒射殺之。

  項王大怒,乃自被甲持戟挑戰。樓煩欲射之,項王瞋目叱之,樓煩目不敢視,手不敢發,遂走還入壁,不敢複出。漢王使人間問之,乃項王也,漢王大驚。於是項王乃即漢王,相與臨廣武間而語。羽欲與漢王獨身挑戰。

  漢王數羽曰:「羽負約,王我於蜀、漢,罪一;矯殺卿子冠軍,罪二;救趙不還報,而擅劫諸侯兵入關,罪三;燒秦宮室,掘始皇帝塚,收私其財,罪四;殺秦降王子嬰,罪五;詐坑秦子弟新安二十萬,罪六;王諸將善地而徙逐故主,罪七;出逐義帝彭城,自都之,奪韓王地,並王梁、楚,多自與,罪八;使人陰殺義帝江南,罪九;為政不平,王約不信,天下所不容,大逆無道,罪十也。吾以義兵從諸侯誅殘賊,使刑餘罪人擊公,何苦乃與公挑戰!」羽大怒,伏弩射中漢王。漢王傷胸,乃捫足曰:「虜中吾指。」

  漢王病創臥,張良強請漢王起行勞軍,以安士卒,毋令楚乘勝。

  漢王出行軍,疾甚,因馳入成皋。韓信已定臨淄,遂東追齊王。項王使龍且將兵,號二十萬,以救齊,與齊王合軍高密。客或說龍且曰:「漢兵遠鬥窮戰,其鋒不可當。齊、楚自居其地,兵易敗散。不如深壁,令齊王使其信臣招所亡城;亡城聞王在,楚來救,必反漢。漢兵二千里客居齊地,齊城皆反之,其勢無所得食,可無戰而降也。」龍且曰:「吾平生知韓信為人,易與耳!寄食於漂母,無資身之策;受辱於袴下,無兼人之勇,不足畏也。且夫救齊,不戰而降之,吾何功!今戰而勝之,齊之半可得也。」

  十一月,齊、楚與漢夾濰水而陳。韓信儲夜令人為萬餘囊,滿盛沙,壅水上流;引軍半渡擊龍且,佯不勝,還走。龍且果喜曰:「固知信怯也!」遂追信。信使人決壅囊,水大至,龍且軍太半不得渡。即急擊殺龍且,水東軍散走,齊王廣亡去。信遂追北至成陽,虜齊王廣。漢將灌嬰追得齊守相田光,進至博陽。田橫聞齊王死,自立為齊王,還擊嬰,嬰敗橫軍於嬴下。田橫亡走梁,歸彭越。嬰進擊齊將田吸於千乘,曹參擊田既於膠東,皆殺之,盡定齊地。

  立張耳為趙王。

  漢王疾愈,西入關。至櫟陽,梟故塞王欣頭櫟陽市。留四日,複如軍,軍廣武。

  韓信使人言漢王曰:「齊偽詐多變,反覆之國也;南邊楚。請為假王以鎮之。」

  漢王發書,大怒,罵曰:「吾困於此,旦暮望若來佐我,乃欲自立為王!」

  張良、陳平躡漢王足,因附耳語曰:「漢方不利,寧能禁信之自王乎!不如因而立之,善遇,使自為守。不然,變生。」

  漢王亦悟,因複罵曰:「大丈夫定諸侯,即為真王耳,何以假為!」

  春二月,遣張良操印立韓信為齊王,征其兵擊楚。

  項王聞龍且死,大懼,使盱台人涉往說齊王信曰:「天下共苦秦久矣,相與戮力擊秦。秦已破,計功割地,分土而王之,以休士卒。今漢王復興兵而東,侵人之分,奪人之地;已破三秦,引兵出關,收諸侯之兵以東擊楚,其意非盡吞天下者不休,其不知厭足如是甚也!且漢王不可必,身居項王掌握中數矣,項王憐而活之;然得脫,輒倍約,複擊項王,其不可親信如此。今足下雖自以與漢王為厚交,為之盡力用兵,必終為所禽矣。足下所以得須臾至今者,以項王尚存也。當今二王之事,權在足下,足下右投則漢王勝,左投則項王勝。項王今日亡,則次取足下。足下與項王有故,何不反漢與楚連和,參分天下王之!今釋此時而自必於漢以擊楚,且為智者固若此乎?!」

  韓信謝曰:「臣事項王,官不過郎中,位不過執戟;言不聽,畫不用,故倍楚而歸漢。漢王授我上將軍印,予我數萬眾,解衣衣我,推食食我,言聽計用,故吾得以至於此。夫人深親我,我倍之不祥;雖死不易!幸為信謝項王!」

  武涉已去,蒯徹知天下權在信,乃以相人之術說信曰:「僕相君之面,不過封侯,又危不安;相君之背,貴乃不可言。」

  韓信曰:「何謂也?」

  蒯徹曰:「天下初發難也,憂在亡秦而已。今楚、漢分爭,使天下之人肝膽塗地,父子暴骸骨于中野,不可勝數。楚人起彭城,轉鬥逐北,乘利席捲,威震天下;然兵困于京、索之間,迫西山而不能進者,三年於此矣。漢王將數十萬之眾,距鞏、雒,阻山河之險,一日數戰,無尺寸之功,折北不救。此所謂智勇俱困者也。百姓罷極怨望,無所歸倚。以臣料之,其勢非天下之賢聖固不能息天下之禍。當今兩主之命,縣於足下,足下為漢則漢勝,與楚則楚勝。誠能聽臣之計,莫若兩利而俱存之,參分天下,鼎足而居,其勢莫敢先動。夫以足下之賢聖,有甲兵之聚,據強齊,從趙、燕,出空虛之地而制其後,因民之欲,西鄉為百姓請命,則天下風走而響應矣,孰敢不聽!割大弱強以立諸侯,諸侯已立,天下服聽,而歸德于齊。案齊之故,有膠、泗之地,深拱揖讓,則天下之君王相率而朝于齊矣。蓋聞『天與弗取,反受其咎;時至不行,反受其殃』。願足下熟慮之!」

  韓信曰:「漢王遇我甚厚,吾豈可鄉利而倍義乎!」

  蒯生曰:「始常山王、成安君為布衣時,相與為刎頸之交;後爭張黶、陳澤之事,常山王殺成安君泜水之南,頭足異處。此二人相與,天下至歡也,然而卒相禽者,何也?患生於多欲而人心難測也。今足下欲行忠信以交于漢王,必不能固於二君之相與也,而事多大於張黶、陳澤者;故臣以為足下必漢王之不危己,亦誤矣!大夫種存亡越,霸句踐,立功成名而身死亡,野獸盡而獵狗烹。夫以交友言之,則不如張耳之與成安君者也;以忠信言之,則不過大夫種之于句踐也,此二者足以觀矣!願足下深慮之。且臣聞『勇略震主者身危,功蓋天下者不賞』。今足下戴震主之威,挾不賞之功,歸楚,楚人不信;歸漢,漢人震恐。足下欲持是安歸乎?」

  韓信謝曰:「先生且休矣,吾將念。」

  後數日,蒯徹複說曰:「夫聽者,事之候也;計者,事之機也;聽過計失而能久安者鮮矣!故知者,決之斷也;疑者,事之害也。審豪厘之小計,遺天下之大數,智誠知之,決弗敢行者,百事之禍也。夫功者,難成而易敗;時者,難得而易失也;時乎時,不再來!」

  韓信猶豫,不忍倍漢;又自以功多,漢終不奪我齊,遂謝。蒯徹因去,佯狂為巫。

  秋七月,立黥布為淮南王。

  八月,北貉燕人來致梟騎助漢。

  漢王下令:軍士不幸死者,吏為衣衾棺斂,轉送其家。四方歸心焉。

  是歲,以中尉周昌為御史大夫。昌,苛從弟也。

  項羽自知少助;食盡,韓信又進兵擊楚,羽患之。漢遣侯公說羽請太公。羽乃與漢約,中分天下,割洪溝以西為漢,以東為楚。九月,楚歸太公、呂後,引兵解而東歸。漢王欲西歸,張良、陳平說曰:「漢有天下太半,而諸侯皆附;楚兵疲食盡,此天亡之時也。今釋弗擊,此所謂養虎自遺患也。」漢王從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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